雨夜漆黑,蓝府东西两院各房都似如瑾一样睡得早,灯火渐次熄灭,然而东府池南居中却是里外灯火通明。
池南是蓝如璇住所,院子不大,胜精致典雅,是合府数一数二好院落。平日蓝如璇喜欢廊下欣赏院中鸟雀花木,即便是落雨夜里也多会让丫鬟挑了灯笼,细看绿肥红瘦之景。
然而这一次,显然她是没有任何观景兴致了。
女儿节宴席之后,张氏多半时间都这里,或者发怒或者气极而泣,连两府里家事都耽搁不少。这个晚上她也没走,先是听外头下雨觉得心烦,后来雨停了,又觉房檐上滴水心烦。
一时有丫鬟进来禀报:“南山居小燕刚才来过,说是今晚老太太召五姑娘叙话,后来又召了三姑娘去,一起留了饭才让回去,五姑娘看起来不似平日那般高兴。”
张氏问道:“都说了些什么没有?”
丫鬟摇头:“当时屏退了人,小燕进不得跟前,未曾听得什么。”
张氏皱了皱眉,挥手打发了丫鬟,颇为烦躁:“还是不中用,关键时候用不上。”
一旁林妈妈劝道:“太太别急,说不定老太太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叫孙女过去陪着吃饭罢了。再说小燕虽然不如吉祥如意那样能近身伺候,但好歹也能进老太太屋里做事,有她总归便宜些。话说回来,像吉祥如意这等人,轻易也不能为咱们所用。”
张氏将手中茶杯顿桌上,叹了口气:“我明白。只是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办才好!”说着又狠狠盯了品露一眼,“都是你,一点不知道变通,明明那三丫头不山上,你还跟着她上去找璇儿,真是蠢透了!”
品露慌忙跪下磕头,低泣道:“太太别气坏了身子……都是奴婢错,都是奴婢错……当时实没想到三姑娘她们那样狡猾……”
“你现知道是她们狡猾了,开始还不是帮着人家说话,说什么这个晕了那个也晕了,未必就是她们,说不定有旁人暗算……真是糊涂透顶!”
品露呐呐:“……先前奴婢……未曾看到是她们所为证据……”
“要个鬼证据!”张氏恨不得过去踢她几脚,“前前后后哪有那么巧合事,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她们故意,你个猪脑子!”
这样对话已经重复了多次,每当张氏气恨难平时候,品露就是那个出气筒,有时连林妈妈都不能幸免。见主子又发脾气,林妈妈亲手倒了一杯茶奉上,试探着劝说:“太太先别忙着生气,多想想这事到底错漏哪里才好补救。先前咱们疑心郑顺家走漏了风声,但我亲自去查问了,她那边连自家爷们都没告诉,况且郑顺以前犯了人命官司都是咱们管,她怎敢背叛咱们,所以这事咱们还得认真合计。”
张氏不由将眼睛瞟到品露身上,品露吓得重重一个头磕地上:“绝对不是奴婢,奴婢死也不敢坏太太事。”
林妈妈连忙说:“将那人带进府来也是我儿子亲自行事,绝没有惊动别人。”
张氏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将茶杯桌面上磕得砰砰响:“统共就咱们这几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被那个死丫头察觉,还翻转得这么狠!”
品露小心翼翼出主意:“太太,要么咱们就告诉老太太去,把三姑娘做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狗屁!”张氏一着急连粗话都骂出来了,顾不得什么体面,劈头盖脸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窝囊废、糊涂鬼!她蓝如瑾做就是咱们要做,告发了她岂不是牵连了自己!要不是看你老娘面上,现就打死你了事!”
张氏烦躁地将茶杯笃笃敲桌面上,上好乌木雕花桌已经被砸出了好多凹痕,林妈妈和品露噤声不语,一时屋子里静谧异常,只剩下这连续不断敲击声响。
蓝如璇身着寝衣,披了一件外衫掀帘子出了里间,脸色阴沉似窗外天色,皱眉看看那不断撞击桌面茶盅。
“时候不早,母亲请回去安歇吧。”
话说得颇为生硬,并没有往日柔和温暖声色,极为失礼。张氏立起眉毛就要发作,看看女儿憔悴神色,终究还是忍了下去,闭目长长叹口气:“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发愁么。”
“事到如今,担心发愁能改变女儿境况么?本来好好局面,既能让她被人当场撞破,又能给她安上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罪名,还能让四丫头嫉妒发狂,一箭双雕辛苦谋算就这么被打破,后我倒成了那个不清不楚,担心发愁难道不应该是我么,母亲只管我这里发脾气,难道是要逼我自以示清白?”
“哎呀姑娘,怎地说出这样诛心话来,太太也是着急太过乱了方寸……姑娘平日是稳重端方,这真是……”林妈妈被蓝如璇话惊了一跳,这种尖酸言语比外头粗妇还不如,以前就算打死她也不相信蓝如璇能说出这样话。
张氏又气又急,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双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蓝如璇脸色木然,眼睛虚无望着案上插屏,缓缓道:“不用急,不用慌,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怎能甘心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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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机锋暗藏()
自从三月三之后,好像一直下雨,晴也只晴朗一会,不过片刻工夫日头又被乌云遮住,然后就是淅淅沥沥水滴从遥远天幕落下来,总也落不似。只说秋雨凄苦缠绵,却未曾想这春末夏初雨也能这样令人发闷,心也跟着天阴。
蓝府里上上下下这些日子都不好过,蓝老太太心情不好,因为小事先后发落了好几个奴婢,弄得大家都战战兢兢。有些不知情人察觉府中气氛不对,找那些似乎知情人打听,但基本都碰了钉子,什么都问不出来。越是问不出来,大家越是忐忑,仿佛天上乌云降落地面包围了府第似,总觉着有暗潮涌动。
这一日早起醒来,窗外天色仍然是黑沉沉,之前大半夜雨疏风骤,想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天气。如瑾起身披了衣服,用冷水静了面,才觉得头脑稍微清醒一点。
寒芳梳头手依然又柔又巧,几下就将满头长发挽成漂亮发髻,而且是如瑾喜欢简单样式,看上去只觉清爽。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竟有这样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看来这月又要领赏钱了。”碧桃笑着打趣她几句,待她行礼出去,走近前来帮如瑾换衣服,“姑娘,寅初了。”
如瑾点点头,对镜看了看衣衫钗环,都觉得妥当了便走到外间用了几块点心,随后带着丫鬟去秦氏那里请安。今日是蓝老太太去上香日子,如瑾必须早起,其余不去人也得早些去送行。
如瑾到幽玉院时候秦氏也收拾妥当了,两人便一起去南山居。时辰太早,天色暗沉,灯笼风里飘摇着,南山居院里已经站满了丫鬟仆妇。
“嫂嫂真是早。”张氏先到,特地从屋中出来迎接秦氏母女,眼神锐利地笑着。
“弟妹早。”秦氏未曾理会她言语中嘲讽,正常与她点头招呼,扶了如瑾手进得门去。张氏仿佛一拳打了棉花上,脸上阴了一下。
蓝老太太刚用完早饭,桌上碗碟未曾撤下去,秦氏母女行礼问安,才说了几句家常,蓝如琦蓝如琳先后到了。两人问安毕,如琦本就瑟缩话少,如琳近日也不敢祖母跟前造次,场面不免有些冷清。
此时绣帘外却走进蓝如璇来,手里端着添漆茶盘,盈盈走过去将茶放蓝老太太手边,转过身来给秦氏行礼。
“伯母早,适才后头给祖母沏茶,未曾去迎接伯母,还请勿怪。”言语温柔,举止得体。
如瑾眉头微动。这么恢复往日模样,好宽心胸。
三月三后蓝如璇一直称病,整日闷闺房中不出来见人,这是近半月来如瑾第一次见到她。
虽然短短不过十数天,却仿佛隔了一世。
这十数天里春红凋落,夏木生发,连绵阴雨也阻不住天地万物蓬勃繁茂之势。然而自那日以后,却有什么东西似寒风过境荒原,枯萎衰败,归于死寂。
“大姐姐好。”如瑾与之平礼问安,抬起头来,目光相对。
因血缘而相似眉眼,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温柔可亲,两人对视一瞬,唇边皆有了笑意。
“三妹好。多日不见,三妹容光越发夺目了。”
“大姐姐却是清减了不少,想来是病中心力交瘁,情绪烦躁之故?”
“三妹错了,我每日安心养病,没什么可让我交瘁烦躁。”
“能安心好。”
一番交谈,蓝老太太看了两人一眼,起身转去堂屋。“东西都好了没有?时辰不早,早些出门。”
吉祥笑着回禀:“一切妥当,只等老太太登车。”
“如此便走吧,路上些行着,莫要误了第一柱香。”蓝老太太披了斗篷,回头又吩咐张氏,“府里你看顾着,忙不过来让你嫂子帮帮,这些日子大丫头病也累坏了你,看起来面色不是很好,能休息就休息去。”
几句话嘱咐十分随意,张氏却顿时白了脸,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福身:“谢婆婆体贴,媳妇没什么,可能是昨夜未曾睡好缘故,午间歇一会就好了。”
“嗯,不舒服就不要强撑。”蓝老太太并未多做纠缠,仿佛就是临时起意关切了几句似,说罢就转身出门。如瑾连忙拜别秦氏张氏,跟上去扶住老太太胳膊。
十几个丫鬟婆子跟后头,伺候着两人上了清油小车,众人送至垂花门,清油车行至外门又换了外间行走马车。丫鬟们两两挤后头小车上,蓝老太太独坐前方一辆青顶四**车,又叫如瑾:“上来和我坐。”
如瑾应命登车,后面丫鬟如意跟上车来,跪坐门口位置伺候。车帘落下,马蹄笃笃前行。车壁嵌着琉璃小灯发出柔和光芒,阻隔外面暗沉如墨天色。
老太太靠迎枕上闭目养神,从启程就未曾开口,如意沉默地伺候温茶煲子,偶尔轻手轻脚给琉璃灯挑芯,若与如瑾目光对上,就默默地笑一笑。
如瑾看着她灯光下柔和侧脸,忽然想起她似乎好些日子没怎么说话了。以往她虽不像吉祥那样机敏爽利,可见人也是有说有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变成了如此刻这般沉默模样……
车窗外渐渐有了早起小贩悠长叫卖,远远近近,此起彼伏,语调却都颇为怪异,如瑾很少接触市井生活,也不知他们叫是什么,只是听着那吆喝伴着清脆马蹄声,心底油然生出喜悦。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不知那早起走街串巷之人中,有没有一个提着插满花枝竹篮呢?可惜已不是杏花时节,那么篮中该盛什么花朵呢?
这样想着,嘴角就不由含了一丝笑意,心也跟着渐渐远去吆喝走远了似。
“你笑什么。”
蓝老太太低沉声音骤然耳边响起。
如瑾一惊转头,对上祖母微微张开眼睛。那样锐利目光,一瞬间如瑾仿佛看到了婶娘张氏。情不自禁地朝身后车壁靠了靠,如瑾听见自己发涩声音。
“……祖母,您醒了。”
“我未曾睡着。”蓝老太太脸色淡淡,又问了一次,“你方才笑什么。”
如瑾回过神来,言语也变得流利了些:“孙女听外头小贩叫卖颇为有趣,想来寻常百姓人家生活劳碌,却也有他们乐趣。”
蓝老太太笑了:“是为这个。”
这话说得颇有弦外之音,加上方才眼神,如瑾不敢随意接话,只低头笑笑。
蓝老太太停了一会,不知想些什么,片刻后说道:“那混账贼子前日府衙牢里死了。”
没头没脑一句话,如瑾却知道说是谁,这消息她先前也知道,此时听祖母骤然提起,不知所为何事,只得默默听着。
“他死前叫嚷了一些话,牢头听了就着人报进府来。”蓝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看着如瑾玉般美好脸孔,“人之将死,大多所言非虚,有些事再不说也就来不及说了,你可知她说了什么?”
语气渐渐严厉起来,如瑾愕然抬头看了祖母一眼,又恭谨地低下头去:“贼人妄语,非闺中女子可问可听,祖母若不说,孙女绝不多问一句。祖母若说,许是牵连到那日四方亭中诬陷之事,祖母怕孙女委屈自伤所以加以劝解缘故。不过此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孙女行正做直,自不怕小人构陷,孙女无事,请祖母放心。只是此事涉及家族声名,如今贼人毙命,想是天道昭彰,不肯损我蓝家。”
蓝老太太沉默地听完,眼中锐光一点一点隐退眸底深处,嘴角笑意也渐渐消失,恢复了日常神色,半晌后吩咐如意:“倒茶来润润嗓子。”
一旁小心翼翼听着如意连忙从温笼中提了茶壶出来,小巧青瓷万寿盅里倒了热腾腾茶水,给蓝老太太和如瑾各上了一盅。
马车已经出城,坚硬铁掌踏泥泞土路上,没有了方才清脆声响。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滴滴答答打车顶车壁,本就氤氲空气又湿了几分。
如瑾静静呼吸,将一呼一吸都量拉绵长,平复急跳心。仔细回想蓝老太太近日言行,那夜对蓝如琳不留情面,今早启程前对张氏若有若无试探,以及,方才那机锋暗藏问话。
这位侯府里尊贵老封君,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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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山寺佛光()
如瑾仔细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做过每一件事,说过每一句话,思量着是否有疏漏地方。
赶走范嬷嬷、惩罚院中奴婢那次,行事颇为激烈,失了大家女眷风范,亦有不能容人之嫌,现如今想来是过于急切了些,然而当时心境难平,刚刚经历生死忧愤惨痛,脑海中全是潋华宫里血红色萧瑟,哪会有什么平和心境。
不过,虽急切,却没有错处。至于后来对身边奴婢奖惩处置,以及对碧桃、红橘等人或用或贬,想来老太太是知道,既然未置可否,也就是一定程度默许。再到四方亭一事……
行得凶险了些,所用之人并非万无一失体己,莫非是钱嬷嬷等人严查之下,有谁露了破绽?
如瑾藏衣袖中手暗暗收紧,低垂眼眸闪过倔强之光。
就算露了破绽又怎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做了,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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