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平王府,外院书房。
这一夜,屋里依旧没有灯火亮着,只有檐下的羊角灯笼散着晕黄的光,在风里轻轻的飘着。站在书房院子里,能隐隐听见内宅里传出的丝竹声。七皇子长平王素好歌舞饮宴,经常一夜玩乐到天亮,大家都习惯了
。如果某一天内宅里没了丝竹声,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而坐在,那更是不可能发生在长平王身上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里,书房中却是有人的。
屏风之后的暗间里,光线昏暗得几乎不能视物,唯有屋檐下羊角灯笼的光线隔窗透进来,又经了屏风一道阻挡,到了这里,就是极其可怜的,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暗光。
一人盘膝坐在榻上,长发不曾挽起,松松披在脑后,玄色衣袍和昏暗的房间几乎融为一体。地上站着一人,跪着一人。站着的是贺兰,正用极其细微的声音禀报着。
“……无为观的观主以前是杜尚书家撵出去的仆役,还是在杜尚书未入仕的时候,如今很少有人知道此事。”
榻上长平王淡淡道:“既然你能查出来,别人未必查不出来。”
“王爷说得是,只是时候早晚的差别而已。”
长平王道:“杜晖在户部位置上坐的时间太久了,早有人在打他的主意,这次用襄国侯借力倒是巧妙。”
贺兰又禀告说:“活着的道士交到刑部衙门去,未待审问已经重伤而亡,因此衙门里是什么都没问出来的,因为行凶时几人喊叫的言语,已经定了是晋王的余党报复。”
“又是晋王余党,左一次报复,右一次报复,晋王一个窝在家里整日琢磨赚钱的藩王,哪有这么多的余党出来搅事。”长平王语气微冷,指着地上跪着那人道,“关亭,你说。”
地上跪着的关亭磕了一个头:“回禀王爷,那边兄弟问的清楚,是都察院御史张寒的安排。”
贺兰问:“能确定么?”
“能,审问的兄弟自有手段,没有问不出的口供,小的敢以性命担保。”
贺兰道:“王爷,张寒此人家中产业在晋州那边,与晋王是有买卖来往的,晋王一倒,他家产业受挫,怀恨襄国侯也在情理之中。”
“张寒这个名字似乎以前听过。”
贺兰记性十分好,当即说道:“去年曾经上折子弹劾过礼部尚书段骞,那时候段尚书还是侍郎,张寒弹劾他在家衣冠不整,身为礼部重臣却不以身作则,当时闹得尴尬,从此段尚书与之结怨,伸手压着张寒在都察院的前程,连番两次考绩都只给了中等。”
“杜晖,张寒,段骞。”长平王念着几人名字思虑一会,“去查查张寒和段骞的关系,本王料着没有这么简单。”
“王爷难道是怀疑段尚书?”
长平王言道:“一个小小的御史,做几句惊人之语博个虚名罢了,是最会见风使舵最没胆子的人,偶尔几个胆大的不过是读死书的愣头青,何敢为了家中产业冒杀侯爵。”
贺兰立时明白过来,接口道:“……何况此时还隐隐指向杜尚在礼部顺风顺水,想更进一步的心思怕是不浅,他又是王首辅一派的,与杜尚书有隙……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查。”
长平王挥手,贺兰下去了。却不是从书房正门走,而是在后墙边绕了一下,不知怎地就从屋中消失了。
地上跪着的关亭一直没动,直至贺兰出去,他的头垂得更低
长平王说道:“腿可酸了?”
关亭低声:“习武之人,这么一会不至于腿酸。”
“可知本王为何让你跪。”
“属下知道。”
“说来听听。”
关亭俯首下去:“是属下下头的兄弟办事不力,伤了王爷叮嘱要保的人。”
长平王没做声,关亭等了一会,不见上头答言,额头微有细汗透出,想了一想又说道:“是属下用人不当,属下甘愿领罚。”
长平王终于摇了摇头:“你做的并没有错,只是少做了一些事。你将手下身手最好的派出去,这是对的,但是你忘了交待他怎么做事。”
关亭叩首:“愿听王爷训诫。”
“崔吉此人本王略有耳闻,也知道他的毛病,骄傲是好,但他已经不是昔日的独行者,既入了你的麾下,你就得教他怎么听命。差事办得利落是一样,怎么办的又是一样,你不知道辖制底下人么,太多自作主张的事情可是不好。”
关亭低声道:“……他并未自作主张,蓝家秀的请求他是拿回来让属下定夺的。”
长平王声音冷了几分:“单只这一件事么。在蓝家内院里头,当着院中女眷的面切割人头,处置尸体,是你教他这么做的?”
“属下没有,属下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关亭身子伏在地上,额上冷汗一阵紧似一阵。这是他严重的失职,无论是在调教底下人上,还是在监督下属办差上。“王爷息怒,属下这就换人去蓝家。”
“人却不必换了,他已在那里露面,换个人去,你又要怎么安排?何况他主见虽多了一点,办事倒是让人放心。”
关亭道:“属下这就叮嘱他谨慎,要将以前的血腥习气都改了,不能惊扰别人。”
“你又错了。他这般做却不是血腥气不改的缘故,恐怕是想试试自己保的人值不值得他出手。”长平王训诫道,“招揽能人入麾下你做的不错,但如何体会人心,怎样收拢这些人谨慎听命,你还需要努力。”
关亭诚服顿首:“多谢王爷指点,属下定当加倍尽责。”
长平王挥手:“去吧。”
关亭道:“底下兄弟惹了祸,属下难辞其咎,属下自去领罚,自领四十军棍。”
长平王没言语,关亭拜了一拜,站起身来,无声退出。
暗阁里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没有一丝。榻上人影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伸手按向榻边一个碧玉狮子。修长的手指触到狮子后脑,须臾,一身黑衣的瘦高男子从贺兰退出的地方悄无声息进来,朝榻上行了礼。
“王爷,有何吩咐?”
104无眠之夜()
长平王的声音近乎飘渺,“唐允,你去将杜晖,张寒,段骞这三个人的底册调出来,能在什么地方使力的,报与本王听。”
“王爷,恕小的多问一句,请问要使几分力才算数?底册上大事琐事颇为繁杂,王爷给个分寸,小的也好挑拣合适的事情。”
长平王默了一会,道,“等贺兰那边的消息出来,御史张寒那里斩草除根,杜段二人,谁的首尾让谁致仕。”
黑衣男子唐允闻言静默,须臾道:“恕小的直言,咱们手中现下的力量尚且不够,时机也不成熟,做这样的事情实在危险。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这些人很有影响朝堂风向的本事,倘若伤了一个,恐怕会引出别的事情来。而尚书大人们更是根基深厚,感知敏锐,轻易动他们恐会伤了咱们的根基,这些年经营下来不易,若是有差池实在可惜。”
“无妨,去做。”长平王似乎不以为意。
唐允却有些着急,顾不得顶撞之罪,又接着劝道:“王爷,您在这些事上比小的思虑透彻,如今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事出有因,小的不敢不从命,但仍然想要多嘴劝您一句,还有什么事比王爷积蓄力量重要呢?一时不忍,恐有后患,王爷,退一万步讲,伤了根基咱们可以重头来过,但若是因此被人察觉您的底细,形势恐怕不妙啊!”
长平王的声音了带了一丝笑意,“你跟随本王多年,赤胆忠心,本王知道。这根基是本王的,亦是你的心血,你不忍用其涉险的心思本王明白。”
唐允连忙躬身道:“小的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王爷,不敢居功。”
长平王说道:“只是有一样,你手中掌管的一切,行的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所图是险,所行是险,一旦用起来也没有不险的道理。”
“可是……可是若这般用上……总是太仓促了。”
“你是觉得不值罢?”长平王道,“你是不是认为,为着一个襄国侯,不值本王动用力量去沾惹高位大臣?”
“小的不敢腹诽王爷心意
。”
“襄国侯是不值什么,父皇虽然恩赏有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切都是虚华,本王不会为他做什么。但是本王想保一个人,亦不许旁人冒犯这个人,你懂么?”
最后一句,长平王的声音是低沉的。屋中光线微弱,唐允只觉得夜来的凉意重了几分。这样的幽暗对于练过武的人来说,视物不是障碍,他忍不住朝上看了一眼,立刻触到榻上人平静幽深的眸。
“王爷……小的懂了。”唐允垂首。
“嗯,还有一事。”长平王淡淡吩咐道,“将城东那边放个人出来,挑好的,放到池水胡同去。”
唐允身子微震,城东那处的买卖养出来的都是什么人,着实花了他不少心血的,普通的也就罢了,还要挑好的过去,这吩咐一出来,对于那人在主子心中的分量,唐允又有了新的认识。
只是他一直弄不明白这是为何,然而却是不便细问的,只立刻应了下来:“小的明白。”
“去做事罢,以你的本事,想必轻易不会因此动摇了自家根基。”
唐允敛容:“小的必当尽力,力求万无一失。”
唐允悄声退出,一身黑衣如隐退在暗影里的魅,隔间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夜风吹过树梢有萧瑟的轻响,隔了紧合的窗子传进来时,就变成了牛毛细雨似的沙沙微音。长平王又坐了片刻,有几不可闻的低语溢出。
“这回竟是疏忽了。”
比竹叶飘落在地还要轻微的语声,只有一句,便再无息。若是有人听了,恐怕也会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榻上的人终于长身而起,缓缓走到先前几人转出的地方,也是转眼消失。王府内院锦绣阁边吹弹的乐伎似乎又卖力了几分,丝竹声传出好远,连府外街面上值更的人都隐约听见了。
……
这个夜里,池水胡同蓝家的内院外院一直没有平静,不断有人从梦中尖叫着惊醒,然后吵醒了更多的人跟着一起害怕。偏偏又是月底的时候,月亮只剩了细细的一弯挂在遥远天际,本就光线微弱的可怜,天空上还有一层薄云笼着,那月便蒙在云雾里,越发显得有些阴气。
各处的灯笼都是亮得不能再亮,平日夜间会熄灭的几盏也都彻夜燃着,红纱的,青纱的,琉璃的,羊角的,大大小小照得满院子都是光圈。各房各屋的灯火也都是亮着的,即便屋里人熬不住睡着了,灯烛亦是不熄,里里外外点个齐全,恨不得将每个角落都照得雪亮。
这样的缘故,只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害怕。
白日遭了那样的血腥事,死了好几个人,重伤的一直躺在床上哼哼没停过,满院子没有不害怕的。外院还好些,男人多,互相壮胆勉强能熬过去,内院里除了太太秀就是丫鬟婆子,全是女人,谁又能安慰谁?尤其是前院一些在事发时躲起来的仆婢们,更是亲眼目睹了几个婆子是如何命丧刀下,目睹崔吉如何手起刀落地割了人头,心里头的恐慌畏惧就不必提了,不是根本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噩梦不断,尖叫而醒。
如瑾所居的厢房房门被毁,虽然事后匆匆装上了新的,然而屋里和门口都死过人,血腥气还弥漫着,让人心生畏惧,踏进去就有阴测测的感觉
。秦氏不放心她自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加上实在是为白日的事情感到后怕,便留着如瑾在自己那里睡了。
如瑾睡在秦氏的西间,外头有好几个丫鬟和婆子,或在榻上,或席地铺了褥子,算是互相陪伴着值守。如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才迷蒙了一会,就骤然惊醒了。
是被不知哪个屋里的女人尖叫声吵醒的,如瑾坐起身来呼唤丫鬟:“又是哪里在喊?”
碧桃走进来,衣衫都完整,想是和衣而睡的,近前轻声道:“听着是前院一个婆子的声音,想必也是做了噩梦。”
没过一会那喊声没有了,大概是被人安抚了下去。如瑾道:“睡前就听见好几声,才睡了一会又是这样,今日大家都吓得惨了。”
屋子里的灯烛也没有熄灭,两个曲径灯台的托盘上都注满了灯油,燃到天亮也不会熄。碧桃递了一杯未曾冷透的温茶过来:“姑娘睡吧,要是害怕奴婢就在这里不走。”
如瑾看看她通红的双眼,焦黄的脸色,叹道:“你是不是一直没睡着?白日吓坏了。”
“奴婢没事。”碧桃嘴上否认,神情却是有些害怕的,走到几边将灯火都挑得更亮,中间一个不小心,差点让签子拨倒了灯台。
“别怕,如今这院子周围都有防守的兵卒,你虽然看不见他们,但墙外前前后后可有不少人。日间不是说了么,兵马司的巡卒,京兆府的衙役,还有特旨派过来的京营军甲,咱们是在重重保护之下的。”如瑾安慰她,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碧桃小声道:“奴婢知道,再不会有贼人来了。”
正说着,外间又是一声哭喊,冷不丁的响起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是蔻儿。”碧桃匆匆走出去。
小丫头蔻儿睡在外间地上,此时直直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只顾哭:“鬼!杀人了!杀人了……别过来……”青苹几个正急切的吆喝她醒来,无奈蔻儿睡魇了,根本听不见别人叫她。
“蔻儿?蔻儿醒醒,别吓着太太和姑娘!没人杀人,更没鬼……”碧桃过去呵斥她,说到“鬼”字时自己也是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往四下看。烛台上火焰敲跳了一下,惊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
蔻儿一个劲的哭,秦氏那边孙妈妈走出来,帮着叫了一会也是不顶用。此时如瑾掀开帘子来到外间,一见这个场面,看了一会,发现一旁盆架上的小水盆里还有一点冷水存在里头,如瑾过去拿了,蘸湿了帕子,然后将帕子按在蔻儿额头上。
冷水十分凉,骤然受了谁也要打个寒战,何况又是睡梦中。蔻儿经了这一下,浑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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