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曾经进京许多次,但这里蓝泯却也没来过,皇族地盘,寻常人没事不会轻易接近,以免不小心惹祸上身。如今站在这里,遥遥看着前头肃静宽阔的青石大路,看着高高院墙里隐约露出的轩昂楼阁,蓝泯不觉心生向往,隐约有了一种错觉,似乎那里头正住着他的女儿,而他此来就是以岳家的身份前来探望。
这想法不禁让他十分兴奋,刚才在金玉铺子里惹下的闷气也顿时散了,挺了挺胸膛,满面期待的就朝前方行去。只消转过前头的路口,就是王府正门的街道了,他袖中笼着给兵卒和门房们的见面礼,都是金贵玩意。
然而这里才走了几步,前头路口处的兵卒们却齐齐停了巡逻,矮身参拜了下去。蓝泯猛然一惊,难道是长平王心有所感,竟然也恰恰出府么?
却见两队持枪甲兵从街口转出来,队列严整,甲胄鲜亮,隔得老远就让蓝泯感受到了肃穆之气。他连忙带着随从们牵马退到墙边,以免挡了人家的路,刚到墙根站好了,前头甲兵之后转过一辆明黄穹顶的四轮马车,一水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拉辕,连马蹄踏下的声音都是齐整的。
蓝泯心中兴奋与惊疑交加着,眼睛骤亮。车顶敢用明黄颜色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两尊,地位比长平王还要高,他暗忖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误打误撞的迎面碰见。
二话不说,前头马车还有老远,他这里已经带人跪下了,恭恭敬敬迎候在墙边,心中不住默默念佛,只求那马车里的人能注意到他。
十丈,五丈,两丈,一丈……
甲兵路过蓝泯的身边一直前行,马蹄声声已至近前,车轮辘辘碾在青石路上,蓝泯却感觉是碾在自己心头,每一声都碾压出一滩血来。
“怎么还不停,就要过去了吗,难道不会注意我吗,不屑于理会我么?”他嘴唇扇动着无声嘟囔。
几匹高头大马踏过前头去了,车轮子也从他低垂的视野里碾过,他看到了车后甲兵的靴子。
唉!罢了!就当没这回事吧。蓝泯心中滴血,无声长叹。总之也没什么损失,等这队车驾过去,他再直接去长平王府拜门就是。
他膝盖微动,已经有了起身的准备,不料须臾之间那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及甲兵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四周出现了让他恍惚的寂静。
他眨了眨眼睛,尚未反应过来,一双白底皂靴匆匆而来,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是谁?”尖声尖气的声音响在他头顶
蓝泯心头狂喜,几乎就要跳起来,他强压着激动抬起头来,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看到了一身绿衣的宫款直袍,在上面是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孔。
内侍!蓝泯激动的朝前头瞅了一眼,那明黄顶盖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盖四角垂下的流苏尚在微微晃动,迎着日光,迷了他的眼睛。
“你是谁?”方才的声音又重复一次。
蓝泯连忙回神,冲着内侍堆满一脸笑容,谦恭道:“公公有礼了,下官检校水部主事蓝泯,青州襄国侯胞弟。”
内侍听前头“检校”二字,知道他是虚衔的挂名官职,心中已起轻视之意,待到听说是襄国侯府的人,目光一动,含了笑点点头算是招呼,匆匆回去禀报了。
蓝泯不免转头去看,见那绿衣内侍在车边跟一个红袍内侍低语几句,红袍内侍就躬身朝车内说着什么。须臾,红袍内侍挥了挥手,绿衣内侍又跑了过来。
“蓝主事请起,太子殿下召您车前回话。”内侍的脸上带了笑,已经没有先前最开始的倨傲。
蓝泯心头砰砰直跳,“太子殿下”几个字犹如洪钟大吕,将他震得晕晕乎乎,差点没给内侍叩头谢恩,好在还不算糊涂透顶,及时反应过来,没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起了身,蓝泯将随从们都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虚飘飘跟在内侍身后朝马车而去。不过三丈左右的距离,蓝泯却觉得如同走完了一生,最后荣登极乐世界似的,而这短短的三丈石板路就是那接引极乐的虹桥。
“微臣检校水部主事蓝泯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直到跪在车外说完了叩见敬语,磕头参拜完毕,蓝泯仍然觉得一切犹如梦境。
“蓝主事不必多礼,且请起来说话。”
太子的声音在车内响起,语音不高,且这嗓音对于男人来说是略嫌尖细了一些,比方才那内侍也粗不了多少,颇为阴柔。然而停在蓝泯耳中,那就是如同天籁。
他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车门车窗俱都关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也仍然不敢抬头直视,只垂首规规矩矩的站着,口中说道:“微臣有幸得见太子玉銮,感激涕零,不胜欣喜,实乃毕生之大幸。”
太子呵呵的笑声传出来:“襄国侯与我朝有大功,能够路遇他的胞弟,倾谈一二,也是孤之乐事。”
蓝泯听见“襄国侯”三字只觉刺耳,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只道:“为国尽忠,报效朝廷,这是微臣家中世代相传的祖训,微臣等人丝毫不敢忘记皇恩,时刻准备着赤胆报恩,哥哥立了功业得圣上奖赏,微臣这里除了羡慕与同沐皇恩的欣喜外,也更加坚定了为国为民的报效之心。”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击掌赞叹:“蓝家尽是忠诚赤胆之人,孤心甚慰。”
蓝泯还想要继续奉承,太子却主动转了话题,问道:“不知蓝主事因何到这里来呢,可是要去拜访七弟?”
蓝泯心头念头转了几转,最终一横心,陪笑将来意直接说明:“殿下所料甚是,微臣正是要去长平王爷府上拜望,只因当日从青州来京时一路与王爷同行,多得王爷照料看顾,实在心怀感激
。更兼王爷于蓝家有救命之恩,微臣家中小女亦曾与王爷同车烹茶而谈,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交情,是以微臣此来,一为答谢王爷,二则也是探望王爷安好。”
他说出这番话来,其实是有一点赌博的意思在里头的。
他心想着,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女儿和长平王的事情,有襄国侯如今光彩的脸面摆在那里,太子碍着体统,想必不能容忍此事不了了之,不然长平王戏弄功臣之女的事情传出去,与他们皇家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这样一来,可比他亲自去长平王府上转着弯暗示求告来得痛快多了,事成几率大大增加。
车中太子沉默了一会,方才又开口道:“路途上的事情让你们侯府受惊了,如今父皇已经尽诛叛贼余党,也算给蓝家一个交待,功臣无辜遭殃,实在是令人心痛不已。”
“有皇上和殿下恩泽庇佑,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万分,即便遭了凶险也是甘之如饴。”蓝泯马屁拍得快。
“蓝主事好会说话。”太子笑了一笑,话锋一转,“方才听你说起什么同车烹茶之事,孤倒是未曾料到两个弟弟与你们通行一路,还行出这段故事出来,也算一段佳话了……”
蓝泯闻言心中惊喜,暗道自己赌对了,果然有门。
太子问道:“蓝主事家中的女儿很会烹茶么?”
蓝泯忙躬身回答:“只算略略懂些皮毛,殿下跟前不敢称‘会’,小女在家无事时只那些琴棋书画消遣着,烹茶一道也是女孩子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
“哦,还精通琴棋书画,实在难得,襄国侯家果然世代书香,养出来的孩子都是出众。”
“不敢当殿下夸奖。”
太子沉吟片刻,笑道:“蓝主事兴许不知道,孤日常事忙,倒是不在这些消遣上留心,但孤的六弟却是个雅人,惯爱书画,喜欢奏琴品茶之类的事情,与你家女儿倒是很像。”
蓝泯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说着七皇子却提起六皇子来了。他狐疑着没敢立刻接话,暗忖莫不是太子口误,将“七”说成了“六”?
却听太子又道:“不如这样,孤来给你们做个媒,就将你家女儿配与六弟如何?从此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品茶吟诗,岂不是神仙生活。”
蓝泯脑中轰鸣,顿时骤惊骤喜,唬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找机会开口,太子却主动提出了婚配之事,这根本简直就是天上掉金饼,地上冒珍珠啊!
“殿、殿下……这……”他舌头打结,一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呵呵一笑:“怎么,蓝主事对孤的想法有什么异议么?”
“不敢!微臣不敢!”蓝泯一个激灵,甩了甩脑袋,将恍然如梦的迷蒙之感甩掉,连声否认。
“那么蓝主事觉得如何?”
蓝泯趴下就磕头:“微臣谢殿下成全,殿下大恩,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不尽,感激涕零,感……”
“好了好了,起来吧。”太子笑着打断他,“多大点事,有什么可谢的,孤惯来喜欢成人之美,只要蓝主事不嫌孤乱点鸳鸯谱就是。”
“微臣怎会作此想法,微臣心中实在是欣喜万分哪
。”蓝泯爬起来,口中奉承话就像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家中小女资质浅薄,微臣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能和王爷攀亲,还有太子殿下作保,这简直就是三生三世也修不到的大福分,微臣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殿下大恩,唯有更加坚定一颗报国赤诚之心,为我大燕、为皇上、为殿下尽忠报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旁几个内侍眉头抽了抽,纷纷垂了眼睛,要不是日常修养功夫练得好,恐怕就要笑出声来。一个靠银子捐出来的虚衔而已,被殿下给面子称呼一声“蓝主事”,就忘乎所以敢谈什么尽忠报效,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拿自己当内阁首辅了么?就是内阁首辅怕是也不敢这样嬉皮笑脸的说尽忠。
太子显然也是修养极好,听到这样的荒唐之言也没笑话,反而很认真的说道:“蓝主事且慢感激于孤,有件事需得说与你知道,你听了再做决定不迟。六弟已经册过正妃,你家女儿若是到他身边,是没有正室位置可做的,这一点蓝主事不觉得委屈么?若是为难,就当孤方才的话没说过。”
蓝泯到了现在,才明白太子真的不是口误,原来一直说的就是六皇子永安王。因为六皇子曾大婚迎娶过正妃,而七皇子尚未婚配,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太子再口误将“七”说成“六”,也不会误到将两人婚事都说颠倒,看来是真的在给六皇子说媒。
蓝泯感到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是在长平王府附近,两人先前聊得也是长平王,最后太子却给永安王保起了媒,这唱的是哪出戏?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太子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他也感激涕零的答应过了,如今却不能再有什么反悔之意,否则伤了太子的面子,那他以后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而至于正室不正室这种事情,能跟王爷扯上关系已经是了不得的喜事,是不是正妃又有什么所谓,何况以他这个身份,又不是正统的侯爵,想让女儿当王爷的正妃岂不是痴心妄想。
当下蓝泯心里念头电转,毫不迟疑就开口道:“殿下过虑啦,小女有幸服侍在王爷身边已经是毕生大幸,岂敢妄想正妃之位,就是给王爷做个侍婢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会觉得委屈。”
“呵呵,蓝主事太过谦了,你是襄国侯的胞弟,你家女儿是襄国侯至亲的侄女,又怎能只给六弟做侍婢,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们皇家薄待功臣。既然你无异议,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孤让六弟那里尽快择个吉日。”
太子言毕,蓝泯躬身拜谢:“殿下做媒,微臣荣幸之至,这就回去给女儿置办嫁妆,训诫她恪尽女德,日后好好服侍王爷,莫要辜负殿下盛恩。”
这话听着别扭,又是服侍王爷又是不辜负殿下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女儿要一女侍二夫。几个内侍又是暗自忍俊不禁,板着面孔直往蓝泯脸上瞄。蓝泯却未曾注意到旁人眼光,只一个劲的兴奋不已。
太子在车内道:“那就这样,时候不早,孤要回去理事了,蓝主事自便。”
车边红袍内侍扬声:“起驾——”
前方甲士步履如一,扬戈而动,四轮马车再次辘辘碾过青石大路,东宫太子的仪仗就这样从蓝泯跟前驶过,渐渐消失在远处街角。
蓝泯跪伏在地恭敬相送,只道车队转过路口看不见了,才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怔怔望着街角车驾消失的地方,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一种如坠云端如在梦境的感觉。
“老爷!老爷?”随从们从那边跑过来,连声呼唤呆愣的主子
蓝泯回头一把抓住一个随从:“快,掐我一下,掐我啊!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
随从们吓了一跳,被抓着的那个张大了嘴又惊又怕地看着他,“老、老爷您……您别吓唬小的……小的可不、不敢跟您动手。”
“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你们说老爷我是不是在做梦?”蓝泽抓着随从胳膊猛摇,将人摇的七荤八素。
其余几个怜悯地看着被摇的同伴,结结巴巴回复:“老爷您怎……怎么了,可别是中邪了吧。”
“哈!你们这群蠢材!”蓝泯放下了随从,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奔向自己的坐骑,然后翻身上马甩了鞭子猛抽,“驾!快走!快走你这畜生,跟老爷我回家!”
“哎……老爷您不去长平王府了么?”几个随从赶紧各自上马追在后头。
“去什么长平王府,哈哈哈——”蓝泯一路咧着嘴往前跑,意气风发,不能自已。
随从们拼命策马追上去,眨眼间全都跑了个干净。王府前头的甬路上恢复清净,只有风卷了几片落叶飘摇而舞。
……
长平王府内,后园,锦绣阁。
秋日午后暖阳的余晖是橙金色的,夹着几缕晕红,似是美人醉后酡颜,透过窗前悬挂的轻而柔软的樱霞纱照进屋里,落在光可鉴人的青金色砖地之上。
长平王盘膝坐在湘妃榻上,一头墨色长发松散披垂着,与他身上玄黑宽袍融在了一起。贺兰躬身垂手立在几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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