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并不意外,微笑道:“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萧知南看了他一眼,眼前年轻人的脸色平静到近乎刻板的地步,虽然距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还差不少,但是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不骄不躁已是难能可贵。再联想到那个心思阴沉的世家子,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若是眼前这人也是世家出身,那该多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他真在世家那种大染缸里长大,是否还能有今日这份心性?
萧知南坐在床边,慢慢说道:“等你伤好以后,我陪你在江南四处走走,郑太祖陵,梅花山,紫金山,紫霞湖,雨花台,楚皇宫,秦淮河、玄武湖,这次带上张病虎和元婴,不用怕镇魔殿。”
“这么多地方。”徐北游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萧知南微微叹息一声,“这才几个地方,只是我在江南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只能仓促地走一走,看一看。”
徐北游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南疆?岭南?还是蜀州?”
萧知南摇了摇头道:“都不是,父皇下旨召我回京,这次回去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出来,若是不幸嫁人,就要一辈子都困在樊笼之中,不得自由。”
说话间,萧知南还冲徐北游眨了眨眼,真是道不尽的可怜。
徐北游几乎是瞬间按破功,差点就要放下一番豪言壮语,只是在最后关头硬是憋了回去,然后在心底默念几声妖孽,面对萧知南这个大妖孽,他这点道行实在吃不消。
不过徐北游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非要嫁人不可吗?”
话刚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萧知南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既然萧家给了我今天的尊荣,那么我就得听萧家的话,天底下没有只索不予的道理。”
第五十八章 诉衷肠肺腑而言()
徐北游默然,萧知南这话说得极是,正如师父传他衣钵,不是让他去行侠仗义,也不是让他跟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更不是让他去与其他修士争勇斗狠,而是要他接过并扛起剑宗的传承,争取有朝一日能将宗门光复中兴。
萧知南身为公主,从出生起便坐享皇室给予她的尊荣,若是皇室需要她去嫁给哪个大臣勋贵之子,安抚朝局,那她就得义无反顾。天底下人人莫不如是,子女受父母养育,就应孝敬父母,学生受老师教诲,就应礼敬师长,士大夫和将士们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即便皇帝也是如此,坐拥一国天下,自当天子守国门,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倾覆,亡国亡天下,也应君王死社稷。
既得即予,这既是道理,也是规矩。
萧知南拿起一旁的香铲,从香饼上多刮下几两香料,不一会儿屋内的香气变得更加浓郁,轻轻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自从我懂事起,我的愿望便是做一个自由之人,那时候的我就像许多怀春少女一样,希望走出高墙围笼,看一看外面的精彩世界,然后找一个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做夫君,万水千山,一起去看,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天下兴亡,朝堂大事,与我一个小女子何干?可等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要讲道理,也要讲规矩,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就算你是公主皇帝也不行,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想要从这漫天的规矩里找出漏洞来,想要自己成为侥幸中的漏网之鱼。”
徐北游沉默了许久,然后很是认真地点头道:“我信。”
萧知南一怔,有些自嘲道:“人性本私,我也是人,虽说这个姓氏给了我很多,按道理而言我要理所应当地回报这个姓氏,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抗争一下。”
徐北游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知南放下手中的香铲,转过头来再一次直视着徐北游,轻声道:“我,萧知南,不是坐拥天下的父皇,对于万里江山没什么兴趣,也不是满腔抱负的书生士子,不会想着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不是悲天悯人的圣人,没有济世救民天下大同的境界,我只是不想再重复历朝历代那些公主们的老路,我想要走遍这个天下,然后再找一个顺眼的男人嫁了,安稳度过此生,是不是很贪心呢?”
徐北游呐呐无言以对。
萧知南继续说道:“父皇这个人,与祖父很不像,很多人都说祖父刻薄寡恩,父皇却是仁厚,其实不然,在我看来祖父才是真正的仁厚之人,姑祖母被他嫁给了完颜北月,有人说这是联姻,可他们却不看看,完颜北月乃是公认的谪仙大材,当时的后建第一美男子,又是后建国主,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都是难得的良配,哪个女子会拒绝?姑姑嫁给了大郑哀帝,可那也是姑姑自愿的,哀帝死后祖父有意让姑姑改嫁,只是姑姑不愿意而已。反倒是父皇,他不似祖父,更像是曾祖父,行事外温和而内酷烈,容不得他人半点忤逆啊。”
徐北游听得后背发冷,不能说噤若寒蝉,也是不敢多言半句。
萧知南也知道自己背后如此评价父亲有违为人子女之道,不过还是忍不住叹息道:“这次回去,真不知前途几何,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如今父皇与蓝相已经相斗到了关键时刻,蓝相身为两朝元老,又是首辅帝师,而且天机阁和道门一明一暗都是支持蓝相,即便是父皇也不好轻动于他,所以重新启用韩瑄在庙堂上分化牵制是其一,让张大伴来江南压制道门釜底抽薪是其二,再有第三就是把我嫁给端木玉,让一直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端木睿晟彻底给蓝相倒戈一击。”
也许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就愈发悲哀,此时的萧知南倒是宁愿自己傻一点,不知道这些,那还能多一段时日的无忧无虑,早在丹霞寨古战场的时候,萧知南就已经将端木玉踢出了“顺眼”的行列,无奈大势所趋,到头来她却还是要落到端木玉的手中。
徐北游虽说可以做到平常心面对端木玉,但对这个人半点好感欠奉,此时听到萧知南的话,不能说像吃了只苍蝇,也觉得有点膈应。
这也是人之常情,萧知南这样的女人,试问有几个男人不动心,嫁给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要嫁给数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头,是个男人都要心意难平。
徐北游深吸一口气,将满脑的杂念压下,转而问道:“难道殿下就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
萧知南的表情有了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犹豫了一下,说道:“要说鱼死网破的手段嘛,肯定有,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地步,更何况那是我的生身之父,我岂能……”
萧知南的左手轻轻握成拳头,并没有把话说完,望着徐北游,再一次自嘲道:“有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在庙堂,更是身不由己。天家无亲又岂是虚言?生于帝王家,幸与不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北游轻声道:“当年张江陵在如日中天时形容自己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想来如今公主殿下已经得其中三分真味。”
萧知南笑而不语。
这一次,徐北游没有再目光躲闪,就这般光明正大地看着她,像是在认真审视一件绝世珍藏。
在徐北游的认知中,萧知南的形象一共有过三次重大转变,第一次转变是由骑着飒露紫的神秘女子变为惊为天人的仙子,第二次转变是由仙子变为言行异于常人的公主,至于第三次则是从公主变为心怀不轨的女人,先前徐北游将萧知南的玉佩转送给萧元婴,表明他对这位公主殿下的好感已经降到了最低。
从那时起,他开始暗自防备着萧知南,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要被她连皮带骨一起吞吃下去。即便是到了江南,也不去依约拜会这位公主殿下
不过随着萧知南救了他一命,她在徐北游心中的形象再次转变,现在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却又身不由己的公主贵女。甚至在萧知南将许多不与外人言的肺腑之言说出之后,徐北游突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若是能找个这样的女人过安稳日子,也算不错。
不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徐北游如今这个年纪正是最为奋发向上的年纪,远未到想要停步不前安稳享乐的时候。
萧知南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问道:“看够了没有。”
徐北游回过神来,却是鬼使神差地坦诚摇头道:“没有。”
萧知南没想到徐北游这次竟是如此“胆大妄为”,竟是有了一瞬间的错愕,微微睁大的眼睛的惊艳神态让徐北游再次破功,心头心底又起涟漪。
徐北游赶紧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地平复心境。若是单单美貌,不能让徐北游如此失态,只是萧知南有意无意中流露出的那抹青睐信任,让正值年少多情年纪的徐北游难免想入非非,这才是让他数次心绪不宁的根本关键所在。
萧知南起身道:“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徐北游点了点头,望着萧知南没有说话。
萧知南起身之后站在原地没动,同样安静地望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徐北游败下阵来,无奈道:“还是瞒不过你,那我就直接问了,你什么时候回帝都?”
这一次,他没有称呼殿下,而是用了一个相对平等的你字。
萧知南轻声道:“快则一月,慢则三月。”
第五十九章 可愿陪我看江南()
“我离去的时间要取决于张大伴在江南的进展快慢如何。”萧知南轻声说了一句后,不再停留,转身出了徐北游的房间。
徐北游重新躺在床上,闭合双眼,开始默运体内新生出的四九白金剑气,适应这具由莫名剑为脊柱的“新身体”。
不得不说张百岁这样的半仙人物的确有神鬼莫测之能,在徐北游体内植入莫名剑的手段即便比不上活死人生白骨的仙家神通,也已经相去不远。换而言之,到了十八楼或是临近十八楼境界的地仙高人,已经有了真正神仙的部分玄通手段,比如说青尘的卦算,慕容玄阴的玄瞳,秋叶的一气化三清,甚至是剑三十六的最后几剑。
剑宗一脉并不十分注重自己的身体如何,曾经就有一位剑宗祖师以本命剑罡将自己整个体魄炼制为人形剑器,剑骨剑躯,全身上下甚至毛发、指甲都可为剑,整个人堪比佛门的金刚不坏,甚至在杀伤力上还犹有过之,号称无上剑体。
正如两人相斗,杀持剑之人容易,将剑折断却难,故而修成无上剑体之后,几乎没有空门弱点,更是无惧毒蛊降咒之术,只能以力降服,当日公孙仲谋若能修成无上剑体,就不会死在秋叶的镇魔锥之下,最多也只是重伤而已。
不过修炼这门法决有两点巨大隐患,一是以剑罡淬炼自身体魄时,要承受比之凌迟还要剧烈数倍的痛苦,若是承受不住,就有功散人亡之虞。二是此法凶险,修炼功成之后整个人失去鲜活生机,宛若冰冷金石,修炼过程中若是不慎极有可能将自己真地炼制成剑器死物,而本人神魂则成为困于剑器中的剑灵,永世不得超生。
故而除了那位开创此法的剑宗祖师外,以后能练成无上剑体者寥寥无几,到了公孙仲谋这一辈,剑宗倾覆,人才凋零,更是近乎失传。
不过如今的徐北游得益于张百岁的亲自出手,半人半剑,却是有了几分无上剑体的意思,若是能将莫名剑完全融入自己的体内,以此为基础,再依循无上剑体的法门修炼,事半功倍,未尝不能重现当年那位剑宗祖师恃之横行一时的无上剑体。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徐北游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重新掌握体魄,彻底巩固鬼仙境界,让自己在这个强敌环伺的江南之地多几分立身之本。
如此大约过了三天的功夫,徐北游已经可以勉强下地行走无碍,只是上半身还有些僵硬,不能做太大的动作,若是动作剧烈,还会引起好似剑刃切割的疼痛。
不过这些天徐北游运转体内的四九白金剑气也着实获益匪浅,说到底四九白金剑气才是剑宗的根本法决,与剑三十六更为契合,如今徐北游换成以四九白金剑气催动剑三十六,明显要比以前更加圆融如意,威力胜出不止一筹,又有先前龙虎丹道的深厚底蕴,龙虎相济以作调和,不至于一味凌厉刚猛,甚至过刚易折。不得不说公孙仲谋当初为徐北游选择筑基功法时的先见之明,直到此时才初露端倪。
很难想像徐北游这个从西北走出来的年轻人,换了身衣服之后竟也有些世家子的风范,头戴暗色嵌东珠银冠,外罩黑色锦绣比甲,腰束锦带,内着深红蟒纹长袍,脚踏黑色嵌墨玉牙头长靴,不见半分江南士子的胭脂气,倒是更像北地将门出身的公子,英武不凡。
只是徐北游无官无爵,这一身行头也就在私底下穿穿还行,若是放在公开场合,无论是东珠还是蟒纹,都是大大的逾制。
只是如今的谢园大抵是萧知南一个人的,所以在这不用忌讳什么,恰好今天风和日丽,徐北游坐在临湖小亭中,沐着和煦春风日光,翻几页书,倒真是难得的美事。
萧知南走进亭台,坐在徐北游的对面,把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大郑神宗年间,兴起一阵男子着女妆之风,口脂面药,红丝束发,佻达少年以红紫艳色为奇,及至后来,男子头插金簪玉钗,着妇人红紫之裙,不一而足。其中又以江南豪阀公子为甚,被称作是是冰纨霞绮,鲜美耀目,膏泽脂香,早暮递进。当时有位老先生大哭作诗云‘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以此视作亡国之兆。直到天下大乱,流民遍地,此等不正之风才渐渐消散。只是如今太平盛世,此风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不过以我看来,男儿还是阳刚最美。”
徐北游放下手中书本,说道:“先生曾经说过,以衣着看世道,极见世情。大体可分为六个阶段,第一阶段,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是衣着朴素。第二阶段,世情渐好,天下太平,富贵人家的女子开始注重打扮,富贵奢华。第三阶段,初显盛世气象,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效仿富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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