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岁眯起眼,“正因为是先帝和太后都不在了,冷乾公这才肆无忌惮起来,以前种种说到底不过是小打小闹,这次却是要动真格的。殿下不要忘了,草原上有数十万马上控弦之士,如果全力奔袭,只要三天就可兵临中都城下,若非如此,蓝相也不会力排众议重新启用张无病为西北军都督,委实是西北边陲不安,容不得庸人坐镇。”
萧知南沉思不语。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的尽头,这儿是一处被桃林围在中间的圆形空地,大约有半亩之大,全部用鹅卵石铺就,四周还有另外七条小径通往别处。如果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这处圆形空地其实是一个八卦太极的样式,堪称是独具匠心。
萧知南道:“即便如此,以我大齐之强盛,也算不得什么。”
张百岁指了指脚下太极形状的地面,说道:“一个镇北王林寒的确算不上心腹大患,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道门,那就让人不得不防了。”
萧知南脸色有些凝重,道:“道门这些年愈发自大狂妄,盖因当年太祖皇帝登顶天下时多有倚重道门之处,故而道门中不乏有人认为,道门既然可以扶我萧氏上位,自然也可把我萧氏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萧知南的语气微微发冷,“真当这个天下是他们施舍给我们的。”
张百岁平淡道:“不过是些井底之蛙的愚见,殿下不必为此恼怒,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门的确不可小觑,从春秋列国到大秦祖龙,再到大郑,多少个王朝都亡了,道门仍是巍然不倒,其中过人之处可见一斑。“
萧知南问道:“张伯伯打算怎么做?”
张百岁略微感慨道:“想要推翻道门,无异于痴人说梦,纵观历朝历代,都不过是勉强压制道门而已。先帝立国,道门出力甚多,先帝投桃报李,推崇道门,故而道门一改大郑朝时的颓势,有了今日执天下修士之牛耳的气象。时至今日,道门渐有尾大不掉之势,这颗苦果是我们大齐种下的,那么也得我们自己去咽,所以陛下又不得不回到历朝历代打压道门的老路上。”
说到这里,张百岁略微停顿,叹息道:“撇开儒门不说,朝廷手中的两大宗门,本是以天机阁为主,暗卫府为辅,只是自从陛下登基以后,便开始倾向于暗卫府,这里面纵然有老奴提督暗卫府和蓝相爷执掌天机阁的缘故,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道门,有当年的香火情分,朝廷和道门在短时间内都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皮,所以这暗地里的交手就尤为重要。”
萧知南接口笑道:“道门有镇魔殿,那么我们朝廷就要有暗卫府,镇魔殿高人无数,那么暗卫府便以数量取胜,总得来说还是五五之数。”
张百岁摇头道:“真要撕破面皮,镇魔殿未必是暗卫府的高手,因为镇魔殿的大执事死一个就少一个,总有死绝的时候。而我们暗卫府却是穷究一国之力,无论如何也是杀不完的,道门真正让朝廷忌惮的地方,是他们那一位位于当世之巅的掌教真人和三十余位大真人,足以改天换日,所以陛下才要收服剑宗,安抚玄教,拉拢佛门,用修行界余下的半壁江山来抗衡道门这个半壁江山。”
萧知南叹息道:“公孙仲谋已经死了,道门掌教的这手杀鸡儆猴,让父皇先输一筹。”
“刚才公主殿下问老奴打算怎么做。”张百岁缓缓说道:“那么老奴可以告诉殿下,老奴现在要借着此事,一下子斩断道门和草原伸出来的这只手,为陛下扳回一筹。”
张百岁伸出一手,轻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和道门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这次道门敢与草原那边眉来眼去,便是坏了规矩,那么老奴亲自出手将这些坏了规矩的人抹去,就是秋叶也说不出什么来。“
语气平淡如水,甚至还带着几分习惯性的毕恭毕敬,可话语的内容却是让萧知南这个见惯了大世面的公主殿下都有些震惊。
那可是数位地仙高人啊,说杀就杀?
不愧是天机榜上排名第四的平安先生。
杀人得平安。
张百岁眯起眼睛,声音阴柔无比,“这种脏活,老奴有些年头没做了,这次正好练练手,免得手艺生疏。”
萧知南稍稍平复自己的心绪,微笑道:“那就预祝张伯伯一石二鸟。”
张百岁摇了摇头,笑道:“是一箭三雕,老奴若是将这江南地界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那么剑宗的小家伙也能平安无事了,殿下你说是不是额外所得?”
萧知南眼神一亮。
第四十章 说江南不想不念()
在徐北游看来,萧元婴这家伙是个很矛盾的小姑娘,平时瞧着挺高冷的,颇有公主殿下的风范,可在熟稔之后就会发现她也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其本质上还是个小丫头,也会问你要这要那,不给就跟你置气,有时候还要人哄着。
两人在宣城府停留了三天的时间,萧元婴的情况好转不少,最起码不再四肢无力,走路无碍。不过她这时候倒是开始珍惜自己的力气了,仍是让徐北游背着她,有时候干脆就不顾淑女仪态地骑在徐北游的脖子上,若是徐北游不从,便以恢复修为后立刻打击报复相威胁,让徐北游不得不从。
两人离开宣城府后,沿着大江一线继续前行,江南、江州、江都已经遥遥可望。
四月的春风已经没了料峭春寒,带着微微的暖意,在这春风吹拂中,江面上船只交织,江岸两侧的杨柳依依,草长莺飞,甚至已经有了骑马踏青的士子和姑娘,完完全全就是一派江南春的画面。
徐北游想象中的富贵江南,便应是如此景象。
江南冠绝天下,江州冠绝江南,江都又冠绝江州。
所谓江都,号称江南佳丽地,江都帝王州,建城近两千余年,无论朝廷还是道门,都将其视为天下四都之一,被誉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故而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当年的大楚朝便是定都于此,大楚末年,后建铁骑南下中原,横扫整个江北,继而又进军入蜀,大有鲸吞整个天下之势,最后兵临江都城下,大楚皇室欲开城投降,时任节度使的大郑太祖皇帝在此时趁势而起,携大势人心从大楚皇帝手中夺权,誓死守城。正因为有大郑太祖皇帝的死战到底,这才有了后来道门佛门联手抵御席卷天下的后建玄教。
当时三教大战的战场就在江都城下,各路神仙高人纷至沓来,布阵奇谋,斗剑斗法,不知有多少地仙高人葬身此地。这一战后,鼎盛一时的玄教元气大盛,教主重伤,两位副教主一人魂飞魄散一人修为全失,十大长老战死九人,长老之下更是死伤无数,不得已之下全部退回后建总坛,再不复当年分坛遍布天下的盛况。
因为那场大战的缘故,道门在江都城中留下了紫荣观和道术坊,佛门则是留有大报恩寺,传承数百年至今,香火鼎盛,其中各有高人坐镇。除此之外,白莲教、闻香教等教派也在此地颇有根基,再加上朝廷、诸多世家以及儒门,没有哪个宗门能在江都只手遮天。如果说巨鹿城是鱼龙混杂,那么江都城就要更上一楼,能在城中立足的几乎没有小鱼小虾,全是翻江蛟龙。
走在泥土松软的小径上,久居塞外的徐北游只觉得分外新奇,因为塞外的土地是冷硬的,尤其是冬天,几乎冷硬如石块,森森的寒气透过脚底向上,跺跺脚便觉得脚底麻木生疼,所以在塞外很少有穿着绣鞋的女子,只有骑兵的铁蹄铮铮才适合那里。
手里拿着一只棉花糖的萧元婴四下张望,似乎很是新奇这样的景致,骑在徐北游的脖子上不住地左右张望,时不时咬一口棉花糖,在嘴巴上留下一圈白色的“小胡子”。
徐北游问道:“小元婴,你不是第一次来江南吧?我怎么瞧着你像第一次见似的。”
萧元婴把手里的棉花糖吃完,偷偷用徐北游的头发擦了擦手,这才道:“以前来的时候,只觉得一晃就过去了,看不真切,也没觉得如何。这次慢慢地走,才发觉这儿的景色倒是真不错,最起码比帝都好多了。”
徐北游对于萧元婴的小动作不以为意,道:“江南好,最是忆江南,能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江南自有其独到之处。”
萧元婴跟徐北游唱反调道:“其实帝都也好,江南也罢,看的时间久了也就那么回事。”
徐北游叹了口气,“你这说法倒是跟我师父如出一辙,我师父在江南生活了几十年,最不想不念的就是江南。”
萧元婴抓住徐北游的发髻,“徐北游,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师父不念江南不是因为江南这个地方不好,而是因为江南的有让他伤心的人和事。”
徐北游伸手拍开萧元婴作怪的小手,无奈道:“你这小丫头还懂得挺多,是不是你姐告诉你的?”
萧元婴缓缓说道:“我姐姐曾经专门研究过公孙仲谋,她了解的公孙仲谋未必就比你这个当徒弟的少了。”
徐北游来了兴趣,问道:“具体说来听听。”
萧元婴想了想,“姐姐说过,公孙仲谋其人,年轻时有大志且精于谋略,只是时运不济,方才落到今日之境地,若是无能无才的庸人也就罢了,顶多认命而已,偏偏公孙仲谋非是庸人,时运不济难免心生郁气,也正因如此,公孙仲谋老来才会多有意气用事,从这点上来说,他比之年轻时还是退步了。”
萧元婴模仿姐姐萧知南说话的语气,仿佛智珠在握,微笑道:“虽说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不过日暮西山终究比不得日正中天,自古多少英明帝王老来晚节不保,料想这位剑宗宗主也应如是。”
徐北游缓缓道:“公主殿下是在说我师父去碧游岛之事?”
萧元婴道:“你自己猜去。”
然后她又停顿了一下,说道:“或是你到了江都当面问她。”
想起萧知南的面庞,徐北游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心神摇晃。
平心而论,在徐北游的平生所见之中,继承了其祖母之貌的萧知南无疑位列第一,就是踏月而来的白莲教教主也要稍逊一筹。
在这一点上,徐北游并不否认自己的肤浅,他的确动心了,而且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她的容貌,一个女子能美到这个地步,至于她的身份、腹中锦绣也就无关紧要了。
徐北游收敛心神,转而问道:“小元婴,你知道道门在江都有什么高手吗?”
萧元婴道:“除了追捕你的南方鬼帝,还有紫荣观的观主杜海潺,道门中不乏有一家一姓之传承,杜海潺这老匹夫就是如此,他爹杜明师当年被封为总领东南及江南道门大天师,与道门祖庭的主事峰主天尘大真人一内一外互为奥援,在道门上代掌教真人飞升之后,又一起平定青尘大真人之乱,扶持当时还是道门首徒的秋叶,可谓是权倾一时。不过在杜明师坐化之后,杜海潺没有他爹的能耐和威望,只是守住了道术坊这块地盘。”
徐北游啧啧道:“想不到道门内部也是父子承继,这与世家又有何异?对了,朝廷又有什么高手?”
萧元婴道:“朝廷的高手不少,暗卫府的,天机阁的,江都驻军,还有就是各大世家,不过最厉害的应该是谢家家主谢苏卿,这老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喜欢谈空谈玄,坐而论道,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过我却是知道他的底细,实打实的地仙境界,江左第一人,博采儒释道三家之长,修为深不可测。”
徐北游笑意冷淡,“我记得谢苏卿的身上还兼着个江南织造的职位,不过是五品官,可是配不上这位谢家家主的身份。”
萧元婴看了眼他的冷淡笑意,哼声道:“你知道的也不少,那就告诉你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谢苏卿与父皇私交甚好,之所以给这个官身,明面上的说法是他不愿入朝为官,也不愿做案牍劳神的封疆大吏,又不愿忤逆父皇的好意,于是便只要了个闲差,算是顾全父皇的脸面。实际上却是由他替父皇监视江南各大世家,这个江南织造实际上就是暗卫府都督同知,官居正二品,地位犹在都督佥事之上,比之三位都督也不遑多让。”
第四十一章 道离别林中道观()
徐北游在心底默默盘算,南方鬼帝、杜海潺、谢苏卿、唐圣月、张雪瑶,共是五位地仙高人。
如此算来,江都差不多就是仅次于帝都和玄都的所在了,比之已经衰颓的神都不知要强出多少,而且这仅仅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高人,那些藏身幕后的还不知凡几,他一个小小一品境界,想在这儿有所作为,简直是难如登天。
眼下江都遥遥可望,不过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这最后一步却是最难迈出去,镇魔殿的精锐尽皆云集于此,恐怕他刚刚入城,就要被镇魔殿的大执事捉去道术坊,到那时候可就是地仙高人也难救了。
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冒冒失失地走进藏龙卧虎的江都城,而是尽快汲取莫名剑的剑气神意,争取早日踏足鬼仙境界。虽说在如今的情形下,鬼仙境界也算不得什么,但多一分修为便多一分保障,总好过面对随便几个镇魔殿大执事都要如临大敌,险象环生。
三天后,徐北游和萧元婴两人真正进入江州地界,行至一处岔路口处,徐北游停下脚步,将自己背上的萧元婴放到地上,然后又从她的背上取下自己的剑匣。
萧元婴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片刻后已经是心中明了,仰头望着徐北游问道:“你不去江都了?”
“去是肯定要去。”徐北游将剑匣背到自己的身上,说道:“但不是现在。”
萧元婴低下头去,语气变得有些沉闷,“那我呢?”
徐北游蹲下身,双手扶在她的稚嫩肩膀上,视线与她齐平,轻声道:“你是皇帝陛下亲封的青鸾郡主,这儿又是陪都江都,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你只要去暗卫府亮明身份,他们自然会护送你去见公主殿下。”
萧元婴轻咬嘴唇,没有说话。
徐北游重新站起身,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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