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在宫中辈分极低的小宦官终于换完灯烛之后,两人将那木质方台还了回去,走在回去的道路上,其中一人不断搓手,往手心呵气,低声抱怨道:“贼老天,贼冷贼冷的,咱们这些在宫里的,蒙公主殿下的恩典,能有件棉衣穿,宫外的百姓,这个冬天可就难过了。”
两人都是因为家中生计艰难,这才早早断了子孙根,入宫当差,谋求一个活路,另外一人听到他的这番言语之后,自是感同身受,面有戚戚之色。
他也往自己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上呵了一口热气,正要开口话说,鼻尖处猛地一凉。
他整个人随之僵住,过了许久之后,用僵硬的手指在自己的鼻尖上轻轻一抹,然后抬头望去。
玄黑色的夜空中,一片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从天上落了下来。
“下雪了!”小宦官以独有的尖细嗓音喊了一声,嗓音里满是惊喜。
“是啊,下雪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从不远处随之响起,让两名小宦官猛地一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立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刚才开口说话之人,便是其中的男子。
两名小宦官见这两人气态不凡,一时不敢说话了。
就在此时,男子身旁的“女子”将一只手掌伸出屋檐外,接了一片纷纷飘落的雪花,又抬头看了眼上方的夜空,轻笑道:“凡事两面,就拿这下雪一事来说,放在帝都,是天大的好事,可放在关外等地,那就是要人命的坏事了。”
此人的嗓音轻柔平和,却又不完全像是女子嗓音,让两名小宦官不由疑惑起来。
难道这人不是女子?亦或者也是宫中宦官?
就在两人彷徨之际,一个苍老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慕容先生此言在理。”
两名小宦官再一次随声望去,只见一名老人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玄黑色袍角上的立卧五江水清晰可见。
蟒衣,自古便是象龙之服,与九五之尊所御龙袍相肖,但减一爪。与龙袍一般绣“江牙海水”。龙蟒有弯立水、直立水、立卧三江水、立卧五江水、全卧水五种姿势,哪一级该用哪一种姿势又有严格规定,又以全卧水最尊,誉为团龙。
这名老人的蟒袍规格竟是仅次于亲王。
两名小宦官自然也是懂规矩的,咽了咽口水,扑通跪了下来,“参见老祖宗。”
老人正是被外朝称为内相、被内廷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统领大内十万宦官,权势滔天。
老人挥了挥袖子,示意两名小宦官退下,然后望向两人,缓缓开口道:“没想到,竟是能在此时此地见到慕容先生。”
这两人正是刚刚从后建返回帝都的徐北游和慕容玄阴,后者没有答话,却是徐北游开口道:“此事内情复杂,又牵涉到完颜国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还是容后再说吧。”
既然徐北游亲自开口,张百岁也不好再追问下去,毕竟今非昔比,虽说年轻人还是年轻人,但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雏鸟,而是一方豪雄了,剑宗宗主、大剑仙、小阁老、帝婿、天机榜三圣,无论是哪个名头,都足以让他给上这个面子。
张百岁习惯性地垂着双手,轻声道:“摩轮寺的秋思已经于昨日入宫,公主殿下也等候帝婿多时了,请帝婿和慕容先生随我来吧。”
徐北游和慕容玄阴跟随张百岁一路行去,却不是前往飞霜殿,而是往甘泉宫方向行去。在徐北游从青景观出关之后,朝廷便将萧白的灵柩移至青景观中,只待陵寝修建完毕,便立时下葬。如此一来,工部也得以抓紧修缮甘泉宫,如今已经将熛阙、前熛阙、应门、前殿、紫殿、泰时殿、明光宫等部分修缮完毕,还剩下通天台、通仙台、望风台、益寿馆、延寿馆、居室、竹宫、招仙阁、高光宫、通灵台等部分,萧知南对此不甚为意,已经于一旬之前正是搬入甘泉宫中。
此时甘泉宫中也缀着大红灯笼,不过数量不多,远远谈不上灯火通明,只是将宫殿的轮廓隐约勾勒出来,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仿佛是一只匍匐的巨兽,正在静静地舔舐伤口。
徐北游在应门处停驻脚步,抬头望去。不由回想起上次来这儿的情景,那还是义父韩瑄带着自己行纳采之礼。
那一日,这座甘泉宫中,共是十人。
萧玄、萧白、萧隶、牧棠之、萧奇、萧摩诃、萧去疾、韩瑄、徐北游、张百岁。
第五百一十九章 当年十人今何在()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一年,竟是承平年号中最后的太平年景,那场纳采家宴,也是成了此十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在此之后,十人分道扬镳,甚至是阴阳相隔。
大齐太宗文皇帝萧玄,君岛一战之后,驾崩于江都行宫之中。
大齐高宗肃皇帝萧白,宫变之后,因为天劫之故,崩于帝都甘泉宫中。
燕王萧隶,被萧知南废去亲王爵位,收回燕州封地,贬为庶人,囚禁于宗人府中。
辽王牧棠之,起兵反齐,大势去后,在北都王府中,自尽身亡,其后头颅又被斩下。
赵王萧奇,在端木睿晟政变之际,被端木睿晟派遣暗卫府死士刺客,刺杀于自己的王府之中。
灵武郡王萧摩诃,梁武郡王萧去疾,两人如今已经领兵南下。
韩瑄,位居内阁首辅之位,总揽朝政大权,只是如今年老多病,天年将尽。
至于徐北游和张百岁,此时就站在甘泉宫的应门之前。
细细算来,十人之中已经有四人身故,一人被囚,竟是只剩下半数之人。
徐北游摇了摇头,挥散脑中的纷杂思绪,迈步走入其中。
此时萧知南已经从侍女那里听说了徐北游回来的消息,主动从明光宫中迎出来,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夫妻二人也没有如何腻歪,只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然后萧知南望向徐北游身后的慕容玄阴,淡淡一笑,“慕容先生。”
慕容玄阴没有太多寄人篱下的觉悟,眯起一双狭长丹凤眸,笑道:“公主殿下,我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承平二十二年最后一天的圜丘坛。”
萧知南道:“当日慕容先生乘风雪而来,风采无双,今日再见,先生风采依旧。”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道:“我如今是怎样的处境情形,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不劳公主殿下吹捧,听说秋思已经来了,还是正事要紧。”
萧知南温婉一笑,将视线转向徐北游。
徐北游点了点头,“我先去见秋思上师,你代我招待慕容先生,当年在碧游岛的莲花峰上,若不是慕容先生出手,也就没有今日的徐北游了。”
“这个我晓得。”萧知南笑着应道:“你放心便是。”
徐北游不再耽搁,在银烛的引领下,往明光宫走去。
论境界修为,秋思必然比不过已是地仙十八楼巅峰境界的徐北游,不过弟子不必不如师,正如圣人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徐北游问道于秋思,便是此理。
秋思被萧知南安排在一座偏殿中,此时四下无人,就连银烛也早早就在殿外停驻了脚步,待到徐北游进入其中之后,便会由张百岁这位“大内第一高手”亲自护法。
当徐北游走进偏殿见到秋思时,只见后者正盘坐于一方蒲团上,手中持转经轮,显然是早已等候多时。
秋思抬头看了徐北游一眼,开门见山道:“我手中的这个转经轮,乃是摩轮寺至宝,内含须弥芥子小世界,有经文十万八千言,真言九九八十一万言,每转动一周,便等同是殊无量之佛子诵经。”
不见秋思有何动作,转经轮已经开始自行缓缓转动,转动之间有光明自生。
摩轮寺所拜之佛为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故而在顷刻间,殿内已经是光明大放,有天女虚影现身,清唱经文,有伽蓝出世,口诵真言,有不可见之佛陀说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秋思作拈花而笑之状,同时加快转动着转经轮,经文真言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竟是由虚转实,一个个金色的铭文出现在虚空之中,随着转经轮的转动,无数字符按照固定的阵列盘旋升起,如同一条长长的圆柱形通道。
秋思继续说道:“当年此宝落入傅尘手中,傅尘天纵之才,以道家之手段,将此宝重新炼制,有种种不可思议之神通。定鼎一战时,傅尘以此对战萧煜,曾使得萧煜大梦平生。后来萧煜将此宝归还摩轮寺,曾经对我说起过,他在梦中看到了日后之事,他看到了自己驾崩于未央宫中,看到了萧玄继位,看到了蓝韩党争,看到了林银屏垂帘听政,甚至还看到了公孙仲谋背着剑匣来到西北,在一个握着夏蝉的孩童面前,大开剑匣,一剑出世……”
徐北游脸色古怪。
秋思眼神似乎有些恍惚,“我当时也只是将信将疑,却不曾想,这些事情在其后的几十年中一一应验,甚至我觉得萧煜之所以会在太平二十年诈死遁世,放弃一身通天修为而转修神道,也是受了这个梦的影响。”
徐北游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腰间的剑柄,不过却是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是很久未曾在腰间佩剑了。
秋思晃了晃手中的转经轮,荡漾起一层层金色涟漪,说道:“这门大梦平生的神通就在其中,当年萧煜的情形与你何其相似,今日你要融汇四大金身于一炉,不妨效仿萧煜,去梦中寻。”
徐北游有些犹豫,问道:“摩轮寺的不动金身也在其中?”
秋思点了点头,“这本就是摩轮寺的至宝,除了摩轮寺的不动金身,还有大日法相、般若龙象、舍利灌顶、大欢喜禅等神通,只要你能参悟,尽可学去。”
徐北游笑了笑,“修行之道,贵精不贵多,我只要一门不动金身即可。”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学着佛家之人双手合十道:“如此就有劳上师了。”
秋思面无表情,更未开口,只是举起手中转经轮。
佛音大盛。
几乎笼罩了整个皇城。
除去徐北游和秋思,就连张百岁和萧知南都骤起眉头,境界修为更低一些的萧元婴、陈知锦等人,更是要运转起全身气机,才能勉强抵御这股仿佛无处不在的佛音梵唱,而地仙境界之下的大小修士,则是直接面露恍惚茫然之色,仿佛不知身在何方。
倒是如今身无半分修为的慕容玄阴,丝毫不为所动。
他望向佛音传出的方向,喃喃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就在他话语落时,偏殿内的徐北游竟是真的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五百二十章 梦中之人身是客()
一顶八抬大轿沿着御道往承天门而去,所过之处,行人避让,无一人胆敢稍加阻滞。
自大郑以来,文官更偏爱轿子,逐渐放弃马车,所谓轿子,二人抬者为肩舆,四人抬者为软轿,所谓八抬大轿,严格来说就是指前四后四的八人所抬之轿。不过在大齐之后,对于轿子使用有着极其明确的限制,承平七年令,“文武官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违例乘轿者及擅用八人者,奏闻。”
依照此制度,这顶八人大轿必然逾制,轻则被御使参奏,重则要被朝廷问罪,可来人仍旧如此,而且还是直接往皇城方向行去,这恐怕就不是不合礼制,八成是被皇帝赏了京中乘坐八人大轿的特殊恩典。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轿中之人乃是当今太子的老师,内阁首揆韩方,而他这次前往皇城,是因为一件足以牵动天下大势的大事御宇天下十三年的皇帝陛下病重垂危。
正当轿子来到承天门前的御道时,恰好有一人也往承天门而去,此时承天门的城门尚未开启,可那人却从高大的城门中一穿而过,既没有在城门上撞出一个大洞,其本身也安然无恙,甚至周围的宿卫甲士也对此人视而不见,就这么让他进了皇城重地。
唯有那座皇城大阵似乎察觉到什么,荡漾出一圈微不可见的气机涟漪,不过转瞬即逝。
此人入城之后,毫无阻碍地一路前行,穿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未央宫,一直来到皇帝寝宫所在的甘泉宫,他在甘泉宫的应门处驻足,看到一名名甲士如临大敌,然后又有被宫女和宦官簇拥着的肩舆驶过,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到十岁大的孩子。
这名年轻男子就站在应门前,一头白发刺目无比,可从头到尾,没有人看他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严格来说,他的确不存在。
他本就不是此时之人。
不过他在走过看过许多地方之后,已经可以知晓一二。
这里还是大齐的天下,还是那座帝都城,也还是那座皇城,只是里面的人变了许多。
如今的甘泉宫中,没有萧煜,没有萧玄,没有萧白,也没有萧知南,没有任何一个他所知道的萧姓皇族。
此时躺在甘泉宫中奄奄一息的老人,叫萧载厚,取载厚以德之意,是当今大齐皇帝,年号天弘。
今年是天弘十三年。
不过此时的天下大势,却比大齐承平二十三年的时候还要糟糕。虽然在承平二十三年的时候,爆发了魏王萧瑾、镇北王林寒、辽王牧棠之的三藩之乱,但那时候的大齐朝廷也正值鼎盛,有平叛的本钱,可如今的大齐朝廷,却是从根子上烂掉了,正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此时奢靡贪腐之风愈盛,盛而骄、富而奢,骄必怠、奢必贪,贪必腐、腐必败,衰亡之势初见端倪,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海上寇匪频频袭扰江南沿海,东南民乱愈演愈烈,各地大小起事不断,再加上南疆御土蛮,西北御草原,东北抵后建,还有几个省的灾荒,让朝廷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就拿今年来说,正月,草原骑军从河西走廊渡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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