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徐北游和韩瑄两人谈了许久。
第二日清晨,徐北游独自一人来到小方寨后的断崖上。
十年前,他就是在这儿遇到了师父公孙仲谋,公孙仲谋寻访韩瑄未果,却意外收下了一个徒弟。
也正是在这儿,徐北游见到了诛仙出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
徐北游就像当年公孙仲谋那样盘坐于断崖上,将剑匣横在膝上,望着崖外的风景许久许久,最后用袖子遮住了面庞。
当年握着夏蝉的孩童已经长大,将手中的夏蝉换成了膝上的剑匣。
可临近初冬时节,不管是怎样坚韧的寒蝉,都难免在凄切哀鸣中死去。
正如横秋老气,终究敌不过新冬来临。
没有蝉。
也没老人。
徐北游在这儿为公孙仲谋修建了一栋小小的衣冠冢,将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黑袍葬在了里面。
徐北游对着坟冢叩首三次,转身大步离去。
光阴穿梭如流水,转眼间已经是小年,徐北游先为师父上香之后,来到丹霞寨,去了最常去的那家酒楼,点了一碟茴香豆和一壶热茶。
酒楼大堂里有位说掌柜专门从陕州那边请来的老先生,一月就要二两银子,不过也的确物超所值,上到公卿权贵的庙堂斗法,下到升斗小民的乡野奇谈,竟是没有这位老先生不知道的。
此时说书老人正一边小口呷着热茶,一边说前不久轰动天下的巨鹿城互市。
先是说灵武郡王萧摩诃笑迎天下客。
再说八方云动,巨鹿城中鱼龙混杂。
说那道门仙人踏云而至。
说那剑仙御剑五千。
当说到时道门仙人大战剑仙时,老人兴起,以手中清茶作酒,一饮而尽。
最后说道门仙人招手引来天雷压顶,剑仙则是拔出仙剑出鞘,一剑破去天雷无数。
此时整个客栈已经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徐北游面无表情地啜着茶水,默不作声。
一场书说完,徐北游起身结账。
临走前他向掌柜要了两壶酒。
从来不喝酒的徐北游走在长街上,将其中一壶酒饮尽后,脸色通红,举起另外一壶酒,自言自语道:“师父,我先干为敬。”
第一章 承平二十一年春()
转眼间来到承平二十一年的初春时节,年关的爆竹声刚刚散去,到处还残留着点点还未融化的白雪。
一支由百余马匹组成的商队在西河原与西凉州戈壁交汇的边缘上缓缓前行,大约一半的马匹身上驮着货物,由商队成员牵马而行,另外一半马匹上则是骑着携带兵器的护卫。
走在最前面的是道身材纤弱的身影,骑着一匹神骏白马,虽然披着大大的斗篷,但还是让人一眼就能看破是女儿身,商队的主人是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此时跟在这名女子的身边,与女子小声交谈着什么。
女子声音轻柔,“颜爷爷,你说当年姑奶奶是不是从这条路去帝都的?”
被女子称呼为颜爷爷的老人笑道:“差不多,这次咱们不走陕州,走燕州的西岭口,大概再有月余功夫就能到直隶州了。”
女子点点头,藏在兜帽下的脸庞上满是笑意。
老人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小姐这次偷跑出来,若是被主人知道了,我一个老朽顶多是被责骂一顿,可小姐恐怕要被禁足一段日子了。”
偷摸着混入商队的女子轻哼一声,道:“我才不怕,等到了帝都见到表姐,他就管不到我了。”
老人苦笑一声。
女子抓住老人的一只袖子,有些撒娇意味道:“就是要委屈颜爷爷了,要不颜爷爷也不要回草原了,随我一起在帝都住些日子吧。”
老人脸上的苦笑更甚。
女子忽然记起什么,一脸神往道:“颜爷爷,听说前不久的巨鹿城互市,道门镇魔殿的大真人亲至,与一个剑宗剑仙打得天昏地暗,后来那剑仙拔出仙剑,道门镇魔殿的仙人竟是不敌败退,再就是道门掌教真人亲自下山,在碧游岛与一人大战,这些都是真的吗?咱们这次会去巨鹿城吗?”
老人哈哈大笑道:“空穴不来风,这些传言虽然多有不实之处,但大体上还是真的,至于巨鹿城,咱们从帝都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去,现在却是不去。”
女子听到这个,眼神熠熠,恨不得现在就去巨鹿城看一看。
老人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名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这名一身素白衣服的年轻人背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此人是商队在丹霞寨停留时临时加入的,按道理而言,商队中本不该收留这种底细不明的人物,可是老人架不住小姐的央求,这才让年轻人进了商队,不过老人也是多加防备,特意让自己的几个心腹小心盯着这个年轻人。
一路行来,年轻人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很少说话,与周围人相处大抵也是相安无事,既然不惹是生非,颜姓老人也没多为难他,就这样就让跟他跟在商队里面。
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来到了西河原与燕州交汇的关隘西岭口。这里可谓是西北入关的天险要冲,即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家必经之地,此时太平盛世,商贾来往不绝,城内集市热闹非凡,让这儿少了许多兵戈的肃杀气氛,多了几分市井的热闹人气。
入城之后,颜姓老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家知根知底的老字号客栈,吩咐留下一半人看守货物,另外一半人可以先行在城内自由行动,第二天轮换。
背剑匣的男子在自由行动之列,这也是颜姓老人的老辣之处,故意放出这个机会,看看这年轻人是否有可疑行迹,如果这年轻人真是潜伏进商队的奸细,那么现在就是通风报信的最好时机。
可让老人失望的是,这年轻人并未有什么可疑之处,仍是留在客栈里,丝毫没有想要出去的意思。反倒是最后被自家小姐给强拉出去的,这让老人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背剑匣的男子正是准备前往江都的徐北游。
徐北游如今可是货真价实的天字号剑宗余孽,没了师父的庇护,若是遭遇镇魔殿或是暗卫府的缉捕,那便是天大的麻烦事,他自知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品境界的修为,不说什么镇魔殿的大执事,就是对上寻常执事也不敢言必胜,没了以前的底气,唯有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所以才会选择藏身商队之中,跟随商队入关。
女子之所以会收留徐北游,原因细说起来也很是好笑,徐北游跟随公孙仲谋去过巨鹿城,又读了各地的地理志和小半本太平寰宇记,见识不俗,对于一些不太为人所知的典故更是可以信手拈来。颜姓老人虽然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见识不浅,但是不通文墨,让他去说些典故难免力有不逮。偏偏这位没出过几次远门的小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让颜姓老人几乎是把肚子里本就不多的墨水给倒空了,所以这才找了徐北游做半个向导的差事,不用他引路,只要负责回答小姐的问题即可。
此时女子拉着徐北游出来客栈来到街上,颜姓老人为了女子安全,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出来。
三人走在街上没多久,刚好有一队巡城骑兵呼啸而过,女子瞪大了眼睛,问道:“老徐,你说西岭口的将军是多大的官?”
被冠以老徐之称的徐北游有些无奈,不过还是回答道:“按照大齐官制,西岭口守军属于边军之列,归属于西北都督府节制,其守将正式官名为西岭口守备统领,从三品武将,在西北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算是个不小的人物。”
出身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道:“从三品就是大人物了?”
曾经专门恶补过这方面的徐北游笑道:“从三品,在帝都的确算不上什么头面人物,可在地方上却是跺跺脚就能震三震的权势人物,都说破家县令,灭门知府,知府不掌兵权,一般不过五品,最高也才四品,那从三品的边军实权将领,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女子终究是女子,更喜欢诗情画意和才子佳人,对于象征权势的官阶品轶没有多大兴趣,可徐北游不一样,他生于贫寒,长于贫寒,对权之一字几乎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渴望,轻声道:“再往上的正三品,那便是执掌一州权柄的封疆大吏,至于更上面的一品和二品,可就是真的可望不可即了。”
女子轻笑道:“做官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做一个剑仙,御剑飞九天,千里取人头,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徐北游喃喃道:“剑仙吗?”
她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剑仙啊,吕祖有诗云,手中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削平浮世不平事。与尔相将上九霄。多霸气!对了,老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剑仙吗?”
徐北游缓缓说道:“听说六十年前有位叫做上官仙尘的大剑仙,以手中三尺青锋硬撼九重天雷,只要一剑在手,便可独步天下。后来又有位叫做公孙仲谋的剑仙,在巨鹿城中一剑破雷池,逼得道门镇魔殿殿主不得不退出巨鹿城。”
女子一脸神往道:“剑仙啊,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徐北游轻声道:“还是不见为好,其实剑仙也未必真的能逍遥自在。”
女子惊讶道:“怎么会?!”
徐北游摇了摇头,想起前不久韩瑄让他读呻吟语时看到的一个句子,不由喃喃道:“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剑仙能撼山摧城,可能斩断自己心中那份所执吗?”
第二章 姑娘喊一声老徐()
徐北游神游万里。
这次去江都,除了韩瑄以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要从燕州入关,绕道齐州,最后过徽州,入江州,正式踏足江南地界。
不过韩瑄也曾明言,张雪瑶定居在江都不是什么隐秘事情,镇魔殿的执事们不是傻子,他们虽然不知晓徐北游的行踪路线,但定会在江都守株待兔,等着徐北游去自投罗网,所以等到他进入江南之后才是步步惊险。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江南乃是天底下地方豪强最多的地方,堪称是世家林立,高阀并列,其中以号称江左第一的谢家为最,又有朝廷和各教门,江南道门紫荣观在此地势力很强,但远达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这也给了徐北游周旋回转的余地。
多想无益,徐北游叹息一声,收敛了思绪。
女子见徐北游一直在愣神,不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道:“老徐,想什么呢?莫不是在想哪家的姑娘?”
徐北游摇了摇头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女子皱了皱鼻子,道:“老徐,我虽然叫你一声老徐,不过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说话怎么就如此老气横秋。”
徐北游一怔,道:“说起姑娘,还真有一位,不过她去了江南。”
女子好奇问道:“她美吗?”
徐北游点头道:“平生仅见。”
女子越发好奇,想了想后又问道:“老徐,你来的时候只说自己姓徐,你叫什么名字?”
徐北游摇头道:“本是萍水相逢之人,何必知晓名甚字谁?”
女子撇了撇嘴,道:“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徐北游道:“入关之后,你们去直隶州,我却要去齐州,从此分道扬镳,人海茫茫,日后估计是很难再见了。”
女子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才会问你的名字啊,如果以后想要去找你,总不能说我找老徐吧,总要有个名字才行。”
徐北游缓缓道:“人生最好是初见,见得多了,难免就会觉得面目可憎。我想,姑娘只要记住有个会讲故事的老徐就好了,何必苦苦刨根问底?”
女子大概是因为很少被人拒绝的缘故,这次她在徐北游这儿碰了个软钉子,不禁微恼,气鼓鼓地跺了下脚,转身离去了。
站在一旁的颜姓老人打了个隐秘手势,人群中立刻有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女子后面。
颜姓老人望向徐北游,笑容和煦道:“徐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北游轻轻点头。
两人来到路旁的一条僻静小巷中,颜姓老人历经风霜的沧桑脸庞上露出一个笑容,解下腰间的装酒皮囊,微微摇晃,似乎在问徐北游要不要。
徐北游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以前我不喝酒,现在我一年只喝一次酒,今年的已经喝过了。”
颜姓老人也不强求,径自打开酒囊闻了闻,灌了一口酒后,轻轻吐出一口混着烈酒酒香的酒气。
徐北游平静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颜前辈有话直说。”
颜姓老人兴许是这辈子浸染了太多的塞外风沙,嗓音也带着一股西北风沙磨砺出来的沙哑,眯眼道:“徐小兄弟,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徐北游没有讶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老人在暗暗防备自己,对于老人这番迟来的诘问,心底早有准备,不过他并不打算与这支萍水相逢的商队有太多的纠扯,所以此时他也没有急着开口说话,静待下文。
老人再灌了口酒后,把酒囊重新放回腰间,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老朽一直在暗中观察徐小兄弟,起初是怕徐小兄弟你是哪路豪强的奸细探子,可到了今日再看,小兄弟却绝非这样的简单人物。老朽如今不过是一品境界,刚刚触摸到鬼仙境界的门槛,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过不少高手,我暗中观察小兄弟的吐纳呼吸,竟是有几分道门的痕迹,再加上徐兄弟你不愿意透露真实姓名,所以老朽才要在此斗胆问上一句,你可是镇魔殿之人?”
徐北游一怔,没想到颜姓老人会将自己错认成镇魔殿之人,不过也怪不得颜姓老人,剑宗与道门本就是一家,而且徐北游又是以龙虎丹诀筑基,若是不用剑的前提下,倒也与寻常道门弟子相差无几,除非是地仙境界的高手,才能看出一二端倪。
徐北游没有点破,反而是将错就错道:“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颜姓老人望着徐北游,慢慢敛去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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