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秋时节,不知是何缘故,自从萧白渡劫以来,天时变幻无常,深秋时节竟是已经开始飘落雪花,算起来这是今年帝都城的第二场落雪,没有萧白渡劫时的那般气势磅礴,只能算是一场细雪。
这场细雪飘洒而落,雪花无声无息地在地面上、屋檐上、树上、墙头上,铺挂了一层淡淡的素白,如披丧服,白茫茫一片,与百官身上的白色丧服相得益彰,同时帝都城中处处挂白幡,与白雪相映,格外凄凉。
风雪如晦,满城缟素。
雪中,一支车队缓缓靠近正阳门。
百官尽数站在正阳门前,以韩瑄为首。
韩瑄望着由十六名甲士从马车上抬下的巨大金丝楠木棺椁,不禁老泪纵横。
他是三朝老臣,是太祖皇帝的次辅,是太宗皇帝的首辅,当初在承平元年时,他被太后娘娘罢黜次辅之位,告老还乡,二十年后,则是太宗皇帝又将他举为次辅,在蓝玉告老之后,又进为首辅,不得不说,他与太宗皇帝之间,是有一份香火情的,这份君臣情分,这份渊源,极厚、极重。
韩瑄沉默片刻之后,拭去眼角之泪,撩袍跪地,沉声开口道:“一拜,叩首。”
“二拜,叩首。”
“三拜,再叩首!”
十六名甲士抬棺前行,萧知南扶灵。
脚步声、叩头声、风雪声。
三拜之后,百官起身,韩瑄来到萧知南身旁,问道:“殿下是回公主府,还是去皇城?”
萧知南一手按在棺材上,轻声道:“生于斯归于斯,去皇城吧。”
当萧知南扶灵回到皇城时,徐北游已经等候于此。
在他身后还有萧羽衣、萧元婴、墨书、陈知锦、张保、孙知鸿等人。
一众宦官、宫女同样身着白衣,分列两旁。
当看到萧玄的棺椁之后,啜泣声四起,一众人等顿时哭成一片。
因为萧白渡劫时,甘泉宫损坏严重,所以太宗文皇帝的灵柩只能暂停于飞霜殿的侧殿,择日再安葬于梅山上的青陵。
萧知南从飞霜殿出来后,又去了未央宫,萧白的灵柩前静立良久。
徐北游站在萧知南身侧,轻声道:“萧白他走的太过仓促,其陵寝刚刚开始修建不久,怕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下葬。”
萧知南低声道:“萧白好歹在生前踏足过地仙十八楼的境界,遗体不腐不朽,就把明尘遗留下的青景观修葺一下,暂时停灵在那儿,等到朝廷度过了眼下的难关,再征调民夫,全力修陵。”
徐北游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萧知南轻轻叹息一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之色。
徐北游见到妻子脸上难掩的疲态,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心里难受,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还是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忧思过重。”
萧知南忽然问道:“有酒吗?给我拿些酒来。”
徐北游略微迟疑之后,从剑匣中取出两壶酒,递给萧知南一壶,“当年师父留下的蛇胆酒,我本打算自己留着喝的,算你有福气,分你一壶。”
萧知南接过酒壶,轻轻摩挲,轻轻叹气道:“喝了也好,免得睹物思人。”
按照规矩而言,丧葬期间不许饮酒,萧知南今日却不想守这个规矩,其实她在平日也甚少饮酒,只是现如今千头万绪,心有千言万语,不知说与谁听,唯有付于酒中而已。
夫妻两人坐在未央宫的门槛上,眺望着外头风雪下的广场。
萧知南将手中的酒壶缓缓转动,琉璃酒壶上泛起一层昏暗光晕,使得其中微微荡漾的酒液透出一股迷幻意味。
萧知南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现在也算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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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己这个苦命的丈夫一般无二,没爹娘,没兄弟,只有夫妻两人。
徐北游抿了一口酒,望着茫茫雪幕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事情,不好劝,也不该劝,该哭就哭,该难过就要难过,这种事上从没有不要难过一说,不过有一点,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萧知南轻轻嗯了一声,喝了一口酒。
然后她望向飘洒飞雪,轻声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得就是萧白。我这些年也算是见多了生死,可我现在心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徐北游轻声道:“萧白对于朝廷,对于天下,可能有所亏欠,但是对于你而言,他已经尽到了一个做兄长的责任。”
萧知南喟然叹息道:“是啊。”
夫妻两人陷入沉默之中,萧知南怔然出神,徐北游小口饮酒。
过了许久,萧知南开口道:“这次多亏了你,帝都城才能安然无恙,听韩阁老说你先逐傅中天,又杀萧林,没事吧?”
徐北游摇头道:“无妨,傅中天是个花架子,奈何不得我,至于萧慎,的确是很棘手,不过有皇城大阵,他也没翻起什么大浪。”
萧知南嗯了一声。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饮尽,萧知南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的一家四人,今日的一家两人。
物是人非。
萧知南放下手中的酒壶,在徐北游的注视之中走下台阶,走入风雪中,肩头压白雪,轻声喃语。
第二百二十章 夫妻父子上朝去()
两位大行皇帝同时停灵于皇宫之中,堪称是千古未遇之事,以至于如今的大齐已经没有名义上的正统承继之人,可如今的天下还是大齐的天下,天家萧氏还有萧知南这位齐阳公主殿下,所以在萧知南扶灵还京的次日,朝廷再次召开大朝会。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文官靠左而行,武将偏右,中间为空。
最终是徐北游和萧知南夫妻两人姗姗来迟。
今日的徐北游破天荒地没有背剑匣,更没有着素衣,而是穿了一件蟒袍,腰间悬有曾经属于萧慎的佩剑青霜,与他身侧身着公主冕服的萧知南相得益彰。
随着夫妻两人步步前行,从承天门到白玉广场再到未央宫,所有大汉将军依次手扶礼戟,单膝跪地。
再往前,便是身着大红官袍的司礼监宦官,扯开尖细嗓门。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齐阳公主、帝婿上殿。”
声音一重又一重,一重高过一重,从承天门传到未央宫前。
整个未央宫中的文武大臣都为之一肃。
萧知南面容平静,与徐北游一起走过这宽阔的广场,望向道路尽头。
道路尽头是洁白的须弥座,沿着丹陛走上须弥座便是未央宫,而未央宫的尽头则是一张金光璀璨的龙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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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着皇权的龙椅。
立在龙椅旁边的是大内首宦张百岁,他没有和尘叶分出生死,也没分出胜负,尘叶在得知帝都事败之后,便主动离去,任由张百岁返回帝都。
张百岁垂手而立。
文武群臣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那对年轻的夫妻。
自三皇五帝到祖龙定鼎再到大齐立国,有哪个公主和帝婿能有这样的威势?
待到夫妻两人走进未央宫,整座大殿变得针落可闻,两人一路前行,一直来到安置龙椅的高台前,徐北游止步,由萧知南独自一人登上高台,步步升高,来到龙椅前。
萧知南没有坐到龙椅上,只是站在龙椅前,环视殿内四周。
此时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已经全部到齐,不过一品之上的大员比起以前的鼎盛景象则要惨淡太多,蓝玉告老,端木睿晟谋逆被诛,傅中天叛逃出帝都城,魏禁死于萧慎之手,再加上战事爆发,五大左都督皆不在帝都,剩下几人难免有形影单只之感。
按照规矩,此时应该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出声开启大朝会礼仪,不过这一次大朝会显然与以往大有不同,不仅仅是皇位空悬,由公主来主持朝会更是亘古未有,就算当年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也从未敢如此行事。
萧知南收回视线,不急不缓地开口道:“给韩阁老赐座。”
有司礼监宦官搬来一把黄梨木大椅,放在韩瑄的身后。
立在队列最前的韩瑄缓缓入座,垂目低敛,让人看不清这位当朝阁揆的表情。从大齐立国以来,唯有蓝玉曾经得享此等殊荣,时至今日,蓝玉已经告老,于是这份殊荣终于落到了韩瑄的头上。
在韩瑄身后就是谢苏卿,此番谢苏卿还朝,朝中非议颇多,毕竟当初是他一力支持太宗文皇帝巡视江南,虽然朝廷对外宣称太宗文皇帝乃是病逝于江南,可真实情况大家都心中有数,谢苏卿自然难辞其咎。此时这位内阁次辅双手笼藏于宽大的官服袍袖中,眼观鼻鼻观心,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再就是徐北游,虽然他被满朝上下称作“小阁老”,但他身上却挂着都督同知的武官职位,所以此时他站在武官之列,而且还是顶替了大都督魏禁的位置。这就让不少文武百官倒吸一口冷气,虽说以前都以小阁老称呼,但不外乎是因为韩阁老的权势,今日徐北游这架势根本就是与韩阁老分庭抗礼,或者说是父子两人再加上一个本就是自家人的公主殿下,分明就是把持朝政才对。此举于礼不合,但是却无人敢于开口,毕竟正是这位小阁老以一己之力拨乱反正,能获此殊荣,也勉强算是在情理之中。
徐北游的身后是魏无忌。
魏无忌本是罪臣,不过萧知南和徐北游、韩瑄、谢苏卿、张百岁等人商议之后,姑念他忠于先帝,乃是迫于形势而不得已为之,故而特许他戴罪立功,不过他不可再担任天策府都督,而是重掌暗卫府,任暗卫府代都督,毕竟他是当年的暗卫府三大都督之一,这座庞大衙门的千头万绪,换成旁人还真一时半会儿梳理不清,眼下只有魏无忌是最好的人选,同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百岁有辖制暗卫府之权,至于空闲出来的天策府,则是交到了徐北游的手中。
如今的庙堂,文官仍旧是以韩瑄为首,再加上掌握了天策府的徐北游,偌大一个帝都城已经尽在父子二人的手中,更别提萧知南这位公主殿下本就是徐家的人。
不少大臣已经在心底喟叹,傅中天的五日摄政算什么,不过是个笑话而已,韩阁老的手段才是高明,这不声不响之中就已经独揽庙堂大权,不提江南的萧瑾、西北的林寒、东北的牧棠之,只说眼下的帝都城,这以后的天下是否还会属于萧氏,还真就难说了。
张百岁一声“有事请奏”打断了殿内众人的纷杂思绪。
站在韩瑄身后的谢苏卿踏出一步出列,开口道:“臣有本奏。”
萧知南平静道:“讲。”
谢苏卿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沉声道:“此乃燕王罪状,请殿下御览。”
张百岁上前接过折子,交到萧知南的手中。
萧知南大致翻了下,肃声道:“燕王萧隶,前因行事乖戾,太宗文皇帝曾经削其藩王权柄,继而高宗肃皇帝念君臣亲族之恩,从宽免宥,令其为宗人府宗人令。然其未能悔改,行为失据、不得众心,又与傅中天行谋逆之举,威胁群臣百官,扰乱朝纲,其何德何能?竟是自任摄政王以训政,狂悖至极,故仍行废黜,削其王爵,收其封地,贬为庶人,圈禁于宗人府。”
满朝文武恭声领旨。
一百二十六个字,宣告了燕王的下场。
贬为庶人,囚于宗人府。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言之堂大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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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知南的话音落下之后,在两名天策府甲士的押解下,仍还身着蟒袍的燕王萧隶走进殿内,不过面对萧知南却立而不跪,更不曾行礼。
张百岁沉声喝问道:“萧隶,尔等待罪之身,为何不跪?”
萧隶平淡道:“本王是待罪之身不假,本王认了,可本王在殿外却听得清清楚楚,公主殿下说本王何德何能,竟能自认摄政王以训政,那本王倒要反问公主殿下一句,公主殿下又是何德何能,竟是以女子之身立于庙堂之上,又以女子之身行皇帝之权?难道公主殿下要坐上身后那把椅子?我却不知,大齐何时有了公主能够继位的规矩?”
谢苏卿轻咳一声,“本阁再称呼你一声燕王殿下,还请燕王殿下慎言。太宗文皇帝病逝于江都行宫,本阁与公主殿下俱在其侧,陛下留有遗诏,公主殿下有辅政监国之权,故而今日公主殿下可以立于庙堂之上,也可以行皇帝之权,若是燕王殿下眼睛没有问题的话,公主殿下此时是立于龙椅之前,并未入座,又何来公主殿下想要继位之说?”
谢苏卿话音刚刚落下,立时有人声援道:“谢大人所言不错,陛下将传国玺交予公主殿下,自是对公主殿下的信任,又岂容你一介逆贼来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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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隶冷笑道:“刚才谢大人已经说了,太宗文皇帝驾崩时,只有你们二人在侧,若是你们二人联起手来,休说是什么遗诏,就是传位诏书也可伪造!”
“大胆!”
“放肆!”
未央宫中立时响起一片喝声。
与此同时,文武百官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站在龙椅前的萧知南以及台阶下的徐北游。
萧知南的两只大袖如翩然蝴蝶交叠于小腹处,面陈似水。
徐北游则是背负双手,仰头望着高悬于龙椅之上的四字牌匾。
这块牌匾是当年太宗文皇帝所留,也是太宗文皇帝亲笔所书,“天下太平”四个大字犹如千钧重担压在坐龙椅的皇帝头上,既是表明心志,也是警醒自身。
夫妻两人都不开口,萧隶脸上冷笑更甚,“我萧隶认罪,是萧氏罪人,是大齐罪人,却不该由你们来审我,你们更无权削去我的燕王之位。”
谢苏卿一振袍袖,怫然道:“荒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因为你是宗室亲王就无权审你?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隶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道:“朝廷自有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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