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在原地驻足许久之后,朝宫外走去,然后遇到了刚要去飞霜殿的魏元仪。
魏元仪轻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徐仪轻声道:“我遇到徐北游了。”
魏元仪脸色微变,愤懑道:“他是不是冲你耀武扬威了?小人得志!”
徐仪摇头道:“那倒没有。”
魏元仪好奇问道:“这倒是奇怪了,那他说什么了?”
徐仪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说了些大道理,然后还要送我一份前程。”
魏元仪啧啧道:“送你一份前程?真不愧是满朝上下交口所称的小阁老,这口气还真是大。”
她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他要送你一份什么前程?”
徐仪轻声道:“天策府。”
魏元仪吓了一跳,“天策府?那地方我爷爷都说不上话,要陛下亲自许可才行,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位西河郡王神情复杂,“难说。”
就在此时,一名司礼监宦官开始催促命妇入殿,魏元仪只能匆匆离去。
徐仪目送着魏元仪走入飞霜殿之后,长长叹息一声,望着天空发呆。
第四十九章 转眼间迟暮之年()
承平二十三年,正月初六。
内阁中暖意逼人,暖炕上除了须发皆白的老人,还有一位大约不惑年纪的中年文士,标准的江南名士风范,面色白净,三缕长髯,丹凤眸子,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气态温文尔雅,虽然没有身着公服,但又不乏三分恰到好处的威严。在不远处的椅上,还独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两指间夹着一个鼻烟壶,不曾去吸鼻烟,只是轻轻把玩。
在内阁学士李士奇的引领下,徐北游进了内阁,先与韩瑄对视一眼,然后跟正在把握鼻烟壶的赵青点头示意,最后朝那名中年文士拱手行礼道:“见过谢先生。”
中年文士正是谢氏家主谢苏卿,表字子卿,也是新任的内阁次辅,今天刚刚到京,待陛下召见之后,便会授武英殿大学士,仅次于如今已经是文华殿大学士的韩瑄。
谢苏卿调侃道:“原来是小阁老到了。”
徐北游笑道:“真阁老在前,哪有什么小阁老。”
韩瑄看似漫不经心道:“这才几天的功夫,连你远在江南都知道了这边的小阁老之说,恐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居心实不可问。”
谢苏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笑道:“微末伎俩,难成大事,文公何必放在心上。”
韩瑄感慨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事情不可不察。”
谢苏卿点头道:“文公此言在理,谢某受教了。”
韩瑄摆了摆手道:“子卿过谦了,我已是垂垂老矣,日后这内阁中的大小事宜,还要劳烦你多费心才是。”
谢苏卿笑着连道不敢。
几人交谈几句之后,有司礼监秉笔陈知锦前来,请次辅大人去甘泉宫觐见,谢苏卿告辞了韩瑄和徐北游父子,随陈知锦离去。
内阁里只剩下三人之后,韩瑄似乎是因为有些畏冷的缘故,搓了搓手,道:“走了个蓝瑞玉,来了个谢子卿,南归你要记着,官场之上无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徐北游见老爷子脸色郑重,也正了神色,点头道:“记下了。”
韩瑄轻声感慨道:“你是修士,讲究修行,其实做官也是修行,要不怎么会有‘公门修行’的说法?做官,最要不得的就是迂腐二字,做学问可以迂腐,做官不可以,不管你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只要你守着迂腐二字,那就只能郁郁不得志,做官讲究的是变通二字,变则通,在这一点上,你做得很好,无论是在江都对付张鉴的手段,还是来了帝都以后,都算是可圈可点,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做官如做人,你不能忘本,正如当年的张江陵,他要做的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摄政只是其手段,而非目的,这便是不忘本,你如今也算是人上人,可是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了?”
徐北游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这些话,在来帝都的路上,秦穆绵就曾经说过,只是没有这般直白,徐北游自己也考虑过许多,到底要什么?
沉默许久之后,徐北游说道:“父亲,北游之志从不在庙堂,而在于江湖,在于剑宗,在于道门,师父临走前将剑宗交给了我,我责无旁贷。”
韩瑄开怀一笑,欣慰道:“亚圣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这个道理。”
韩瑄起身道:“整天在这个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个事情,陪我出去走走?”
徐北游从旁取过大氅为他披上,父子两人出了内阁,并肩走在文渊阁外的一条小径上。
小径两旁松柏茂盛,但并不密集,不至于遮挡了冬日的暖阳。
韩瑄轻声道:“这次圜丘坛之变,又死了不少老人,也走了不少老人,尤其是道门这边,尘字辈大真人本就所剩不多,又少了青尘和明尘,差不多就只剩下钟离安宁和冰尘这两个女子,论修为论手段论谋略,这两人都不如青尘和明尘,所以不足为虑,倒是叶字辈的道门中人,也就是我们这辈人,差不多该出手了,按照你所说,秋叶已经出关,那么尘叶也相去不远,别忘了,他才是镇魔殿殿主,你在江南那边拿下了道术坊,驱逐杜海潺和他的江南道门,少不了要与尘叶再纠缠一番。”
徐北游点头道:“尘叶本就是地仙十七楼的大修士,距离十八楼只有一线之隔,若是这次闭关成功,那么道门又将多出一位地仙十八楼的大修士,的确很是棘手,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应付,毕竟如今我已经有了朝廷的官家身份,道门在圜丘坛之事中又是理亏在前,除非他们想要和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否则应该不会大动干戈。”
韩瑄点了点头,望向江南,缓缓说道:“这话不错,在情理之中,不过你想过没有,如果道门不按常理地彻底撕破脸皮,会怎么样?”
徐北游平静道:“我在最近这段时间也常常会想起这件事情,如果道门铁了心要不顾大局对剑宗出手,那么最后师父留给我的剑宗家底还能剩下多少?可我无论如何推算,都是一个彻底覆灭的结局,这就是现实,剑宗已不再是当年的剑宗,卫国和东海三十六岛都丢了,而道门也不再是当年的道门,它不是江南道门,如今的道门雄踞天下,执天下修士宗门之牛耳,无论怎么看,两者之间都没有半分能够相提并论的可能,道门现在之所以不曾对剑宗出手,无非还是顾忌朝廷,所以我才会从江都来到帝都。”
韩瑄停下脚步,轻声说道:“现在帝都之事已了,有为父帮你在这边坐镇,你就安心回江南吧,带着知南一起过去,陪她在江南到处走走。”
徐北游抿了抿嘴唇,笑道:“说起江南,她可比我熟,当年还是她领着我去了鸡鸣寺。”
韩瑄也笑道:“不一样了,上次她是公主殿下,可这次她是你的妻子。”
老人似乎有些畏寒,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声道:“总说江南是个好地方,我是北人,这辈子都没去过江南,当年跟着先帝到了帝都就驻足不前,再也没往南边走过,若是以后有机会,也要去江南走上一趟,瞧一瞧江南的杏花微雨和士子风流。”
徐北游动了动嘴唇,最终却还是欲言又止。
韩瑄自嘲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回吧。”
徐北游伸手扶住老人,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个白雪还未化尽的初春时节,在凛冽的寒冷中,他终是感受到了义父的垂垂老态。
转眼之间,迟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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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青锋坊有人北望()
自古以来就有陪都一说,也称辅都,陪都划分十种,分别为两京制、多京制、军镇型、留都型、圣都型、守望型、霸府型、市集型、未就型,如今大齐朝廷遵循前朝大郑旧制,施行多京制,也就是常说的“四都”,分别是帝都、中都、江都、北都。
因为中都是大齐太祖皇帝需爱体验的龙兴之地,所以中都在四都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帝都,可因为西北战事的缘故,中都沦为百战之地,已是被地处繁华江南的江都渐渐超越。
江都临海,因为海贸兴盛的缘故,天南海北之人汇聚于此,南人北人,魏国后建,草原宝竺,甚至还有极西之地的海客,相貌金发碧眼,与中原人迥然不同。以至于其繁华程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足以与帝都相媲美。
可江都又不同于帝都,如今仍是遵循着大楚年间的坊市制度,至今各坊各市的名称都未曾改过一字,不过今天却出了一桩大事,朝廷下旨,布政使张鉴亲自带人将道术坊的名字改为青锋坊,三尺青锋的青锋,寓意再是明显不过。而且根据朝廷的旨意,此地自今日起,便划归剑宗所有,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江南道门在此地扎根多少年,道术坊在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地方,朝廷愿意给谁就给谁,难道你江南道门还敢找朝廷理论一番不成?也许以前敢,现在却是万万不敢,毕竟道门在某些寻常人等不知道的事情上理亏于朝廷。
承平二十二年的一场大战,将道术坊打了个天翻地覆,尤其是佛门龙王的移山大力神通,不知毁去多少道观,徐北游接手之后,便开始全面整修,并且不许外人进入其中,也正因为如此,当初他才会与徐仪、魏元仪一行人冲突,甚至还与一位司礼监秉笔大打出手。如今自是没人再敢去故意挑衅,此时的道术坊中除了一众工匠和剑宗弟子之外,再无其他人等,仿佛变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一名年轻女子牵着一个孩子走在道术坊空荡荡的街道上,女子容颜绝美,一身素衣,只是不知为何脸上略带淡淡郁意,似乎满怀心事,望向四周时,有些心不在焉。孩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岁左右,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噜直转,灵气十足,其中又透露出一股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精明,望向四周时,满是好奇和兴奋。
其实说起来女子和这孩子不仅仅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曾经一起共患难,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此时孩子摇晃着女子的胳膊,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巨大府邸,问道:“师姑,那就是剑气凌空堂吗?”
女子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向府邸,然后点头道:“嗯,这就是我们剑宗重建的剑气凌空堂,等你师父回来之后,就会挂匾了。”
“师父啊。”孩子啧啧道:“听说师父在帝都给我娶了个一个师娘,而且这位师娘还是公主,那可是皇帝的女儿啊。”
女子的脸色微寒几分,似有不快。
孩子自知失言,不敢再去多说,生怕再惹来师姑更大的不快,拉着女子往那座府邸行去,两人步入府邸,其中有许多剑宗弟子在来回忙碌,见到女子和孩子之后,纷纷主动行礼,望向女子时透露出几分发自肺腑的敬畏。
女子脸色平淡,没有刻意还礼,只是与孩子一起在府邸中走走停停,四下打量这座新建成不久的府邸。然后一路来到府邸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座已经建好的大殿,其中悬挂着剑宗历代祖师的画像,从最早的上清大道君到最近的公孙仲谋,皆在其列。
女子指着公孙仲谋画像其后的位置,缓缓说道:“神通,你师父的画像早晚都会悬挂上去,”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那一天?”
女子正是徐北游的师妹吴虞,而孩子则是徐北游收的第一个弟子李神通。
李神通的视线越过预留给徐北游的位置,极是豪气道:“剑神李神通,这里当然应该有我的一席之地。”
吴虞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打趣道:“剑神?你师父也不敢如此自称,你小子倒真是好大的口气。”
李神通理所当然道:“若是连想都不敢想,那还如何敢做?我要做剑神,首先就要我想做剑神。”
吴虞柔声道:“有志气。”
孩子笑问道:“师姑呢?”
吴虞低头看着从裙摆下探出的鞋面,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我啊,做不了剑神,也做不了剑仙,甚至做不了剑侠,顶多就做个剑客吧。”
她犹豫了一下,望向李神通道:“神通,有些话本该由你师父来问,不过我今天越俎代庖一回。”
李神通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师姑但问无妨。”
吴虞轻声问道:“神通,你要是接过剑宗的担子,那面对的就是巍巍道门,你知道道门多大吗?江南道门和镇魔殿加起来也不过道门的十分之一,单凭手中的剑,扛得下吗?”
李神通稚嫩的脸庞骤然凝重起来,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既然师父都能扛得下,那我万万没有扛不下的道理。”
吴虞轻轻叹息一声。
此时的李神通颇有当年萧瑾的风范,虽然不是域外来客,但却早慧早熟,轻声道:“我要是做了剑宗宗主,能像历代祖师那样纵横天下,定要一剑摧去都天第一峰。”
吴虞微微一颤。
李神通自言自语道:“上官祖师爷在临死前将诛仙传给了师祖,师祖又在临死前将诛仙传给了师父,师姑,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师父也会把诛仙传给我?”
吴虞脸色骤变,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李神通自知失言,立刻打了个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师姑原谅则个。”
吴虞余怒未消,“小小年纪,你”
李神通苦了小脸,摇晃着吴虞的胳膊,打断她的话语,“师姑,我真的知道错了。”
接着他又脸色一正,沉声道:“不过师姑你也细想,当年祖师爷和师祖是如何厉害,到头来还不是身死道消?师父终究是年轻了些,还比不了师祖和祖师爷,如今朝廷又光明正大地将道术坊赐给我们剑宗,这不是逼着道门来打我们吗?师父现在可还没到独步天下的境界。”
原本满腔怒气的吴虞听到此言之后,心中怒气却是慢慢消散,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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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吴虞叹气道:“我听师母提起过,道门镇魔殿殿主尘叶已经于不久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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