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虎见得刘征臣此时惨状,对冒然出脚的羽林军候实是恼怒得紧,自不会有甚么好印象。
然他的想法却也有些不讲理,要晓得适才事出紧急,刘征臣又已习惯在外行走时女扮男装,加之本就身材欣长,举手投足皆似足了举止浪荡的纨绔子弟,羽林卫们见她朝赵婉狂奔而来,只道是有不知死活的登徒子想调戏小贵女,自然来不及仔细端详,尽速出手才是正理。
裴虎见得她似乎缓了些许疼痛,便也不急着查探伤势,而是稍稍扶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他的臂弯处,轻声道:“莫说话,莫置气,现下不知是否伤着脏腑,不宜立即起身,你先缓缓吐息片刻,若暂无大碍,我再送你回王府。”
刘征臣却是不领情,忍着腹部的疼痛抬手推他,嘴硬道:“你不是说甚么男女不亲,还来管我作甚?碰我作甚?”
裴虎无言以对,只得转了话头,带着些许责怪的意味道:“今日怎的又没带随身侍卫?”
刘征臣闻言,只觉鼻子发酸,适才的剧痛都没让她落泪,此时闻得裴虎这话,却教委屈得泪盈余睫,哽咽道:“还不是为了见你这倔驴?”
征臣翁主就是这般坦诚直率的,向来不屑于掩饰自身的情绪和想法,也不想扮甚么矜持淑女,这既是她与生俱来的脾性,亦是尊贵出身养成的无所顾忌,想到甚么就说甚么,反正皇帝叔父和皇后叔母都宠着她惯着她。
“……”
裴虎噎得说不出话来,便连他身后的羽林军候,此时也已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人是为女子,即便是再“柔弱”的男子,也不太会在大庭广众下用这般娇柔的嗓音腔调向人赌气撒娇吧?
仍是跪在地上的丫鬟赵却是瞪大了双眼,她年岁也不算小了,再过年余就要及笄,对男女之事还是多少知道些的,且对刘征臣的身份更是清楚的紧,盖因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对这位更为肆无忌惮的翁主却是极为犯怵,否则适才也不会见着她就吓得要逃。
“貌似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这可如何是好?”
赵想到赵府里的家老和婆子们过往的再三叮嘱,教她的安身立命之道,以及举出某些下人因知道得太多而惨遭灭口的前车之鉴,她不禁抖似筛糠,险些吓尿了,真是半点没夸张。
便在举众沉默,赵已然要吓昏之时,刘征臣终是发话,打破了四周诡异的沉寂。
“此事不宜张扬,免得惹人非议。”
她不是怕自身丢脸,而是不愿损及天家颜面,此事终归是因她太过冒失孟浪,即便皇帝叔父平日再宠她,也绝不会重惩对她出手的禁卫,免得寒了军心。
身为宗室女,她对天家事何其了解,深知皇帝叔父对她的宠爱是有底限的,甚至对贤王府的信重有着更为清楚的底限,老老实实经商营工,不涉军,不干政,否则……
“吾须向上官呈报此事,敢问贵女出身?”
羽林军候却是忠于职守,即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要隐匿不报,他做不到,更不愿去做。
刘征臣缓缓从衣襟内掏出一方精致的镂凤玉璜,捏在指间,示意他近前来看。
羽林军候瞳孔微缩,忙是迈步上前,却没敢伸手去接,他晓得此类玉饰皆为宗室女的随身信物,且多是贴身收藏的,岂能让外男随意触碰?
适才好在是没往这位贵女的胸前踹,否则若是踹碎了这方玉璜,事情真就不好收拾了。
这玉璜远比寻常玉璜来得小巧,呈半圆形,仅有三指并拢的大小,却以镂空透雕的精湛技法,镌刻出四双凤,直边中部则又两个蝇头小字,“征臣”。
翁主,刘征臣!
羽林军候虽未曾亲眼见过这位翁主,然对居住长安的王侯权贵及其重要亲眷却是了然于心的,自然晓得她乃贤王刘非的嫡长女。
“末将见过翁主,适才冒然出手,是末将太过鲁莽,累翁主如此,还望翁主见谅。”
他忙是拱手见礼,言语间虽有自责过失之处,却非真要请罪。
刘征臣有气无力的摆手道:“既已知晓我的身份,此事就勿传扬出去了,我也不为难于你,自会向姑父去说,你只须先将赵婉送回赵府,之后再向姑父如实呈禀即可。”
羽林军候自是应诺,盖因她口中的姑父不是旁人,正是卫尉府和羽林卫的执掌仆射,卫尉公孙贺。
刘征臣虽看似不着调,实则帮着阿母杨绮罗打理产业已有数年之久,真若正经行事,端是条理分明,干脆利落,嘱咐好羽林军候,又是对尚在啜泣的赵婉道:“你这坏丫头,赶紧回府老实呆着,也无须怕我找你算账,我大度得紧。”
赵婉凑上前来,用袖口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抽着鼻子傲娇道:“谁怕你来?我是怕阿父阿母闻知此事,又要打我板子。”
“噗嗤……诶呦……”
刘征臣不禁失笑,却是牵动了腹部的伤处,随即转而呼痛,在大热天里倒吸着凉气。
默然良久的裴虎忙是急切道:“你别……莫要笑了……”
刘征臣止了笑意,又是扭脸盯着他,待得他遭不住的将脸移开,她才冷哼道:“你也让麾下将士先行离去,再送我回府。”
裴虎微作迟疑,终是无奈应下,向不远处的京卫将士们做了手势,让他们继续到各处巡守,自个则是留下了。
京卫的职守与羽林卫颇为不同,此事本就与他们关系不大,且已能妥善处理,倒是无须向上官呈报的,北阙甲第每日发生的事儿太多,若将士们事无巨细皆向上呈报,诸位上官怕是得被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活活烦死。
第六百一十五章 入宫禀报()
有些事,非是当事人不欲张扬便能完全掩盖过去的,尤是涉事双方身份特殊时,该知晓或想知晓的人,总能经由各种不同的途径获知内里详情。
右中郎将独女的随扈禁卫踹倒了贤王嫡长女,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倒算不得多严重,然因事涉大汉亲王和郎卫首领,不免有些敏感。
翁主虽看着大度,没多作计较,然人心隔肚皮,宗室子女也多有城府极深的笑面虎,谁晓得她会否怀恨在心,日后再寻个旁的由头伺机报复呢?
那羽林军候对此看得透彻,将赵婉及丫鬟赵护送回赵府,留下三名下属继续守在府外,便即前往卫尉府禀报此事。
他宁可冒着被上官训斥责罚的风险,也是要如实呈报的,只不过因着应诺了翁主刘征臣,故刻意越过直属上官羽林左监,直接向卫尉卿公孙贺呈禀。
越级上报,在军中和官场皆为大忌,然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上官也是可以理解的,譬如似今日之事,羽林左监倒也未必真愿意掺和进来,倒不是怕遭牵累,只是掌戍宫城多年,看惯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晓得有些事是不宜多作过问的,尤是事涉天家之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京尉,卫尉与郎中令,作为三大禁军的执掌仆射,若无甚大事,寻常是无须出席早朝的,此时的公孙贺正好在府衙处理公务,也没到羽林大营看将士操练,倒是没让那羽林军候扑空。
公孙贺闻知此事,觉着还是让皇帝陛下尽早知晓为好。
他作为刘征臣的姑父,虽深知她并非心口不一的脾性,然贤王刘非向来护短,对这极具经商天赋的嫡长女又是格外看重,平日宠溺娇纵得不得了,若是晓得她吃了如此大亏,只怕是忍不了。
眼见日头近午,早朝应是结束了,按往例,皇帝陛下此时应会在宣室殿与诸大夫策议国政,待得午时再返回椒房殿用膳,随后会小憩片刻,午后再回宣室殿批阅奏章。
天子虽是尊贵无比,然日常生活往往多是不断重复的枯燥沉闷,想成为臣民称颂的贤君圣主,势必要如此的,昏君倒是能酒池肉林的快活无比,只看为君者自身如何抉择了。
公孙贺领着那羽林军候前往宣室殿求见,却不料皇帝陛下今日下朝后便即回返宣室殿,且午后也不会再来此批阅奏章,只留符节令李福在殿外候着,若大臣有要事求见,则尽速去向他禀告。
用后世的话说,刘彻今日溜号早退了。
原因无他,眼见诸官学暑休将近结束,自家傻儿子又要再度“负重前行”,皇帝陛下打算亲下庖厨,为妻儿洗手作羹汤,弄些好菜慰劳慰劳。
烧菜做饭,是刘彻枯燥生活的调味剂,帝皇得找点业余爱好,譬如太上皇刘启就喜欢种花养鸟,后世宋微宗酷爱书画,明熹宗就爱捣鼓木匠活计,且不论他们是贤明还是昏庸,然这些个人爱好终归是为消遣身居帝位的沉闷时光。
刘彻对花花草草没甚么兴趣,顶多养几株珍品海棠,故时常下厨烧菜,见得老婆孩子吃得欢实,也挺有成就感的,是与掌御天下完全不同的成就感,难得的温馨,小小的幸福。
公孙贺自幼追随刘彻,对他的脾性极为了解,觉着此事还是尽早禀告为好,即便会扰了陛下的兴致,然陛下应是不会怪罪的,故还是请符节令李福代为通禀,说有要事求见。
确实如此,皇帝刘彻闻得公孙贺求见,且带着一名羽林军候,也不觉受到打扰,随口吩咐李福,让他直接将两人引来尚食监的庖厨,他现下正在用葡萄酒腌制牛排,天气炎热,若是中途停手,没掌握好腌制时间,葡萄酒怕要变味,滋味就会差得多了。
公孙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羽林军候出身军中遗孤,从遗孤院到羽林卫,也没经过甚么世家教育,近些年因着屡屡加官进爵,虽也算得上是勋贵了,然军武习气却是不改,故对在庖厨觐见陛下也没觉有甚不妥的。
要晓得,现今的郎卫和羽林卫中,大半将官皆为昔年期门校的将士,即为最早那批羽林卫或虎贲卫,堪称皇帝刘彻嫡系中的嫡系,是他手把手教导出来的,故对他很是崇敬感念,也不乏由衷的亲近感。
虽难免拘于君臣之礼,却又非仅止于此的。
刘彻对这批嫡系将领亦是另眼相看的,见得公孙贺和羽林军候入得庖厨,正要近前行大礼,他便摆摆手道:“无甚外人在,无须多礼了,你等应是知晓,朕向来不喜虚礼应付的。”
待得两人应诺,他随意搓了搓手上沾着的干面粉,抬眸打量着那羽林军候,突是问道:“你可是名为陈?”
羽林军候既是讶异,又是惊喜道:“陛下还记得微臣姓名?”
“呵呵,岂能忘得掉,昔年你可是在防毒演训中被自个的神仙水活活熏晕过去,整个羽林卫就你这独一份。”
刘彻满是恶趣味的取笑的,压根不觉现下正在烧菜做饭,提及这档子事有甚不妥。
“微臣昔年无能得紧,着实愧对陛下。”
陈面色赧然,回想那日情形,真想找个地洞往里钻啊。
“没甚么无能的,昔年你等羽林卫皆为尚未束发的半大少年,又刚是入伍不久,情有可原。”
刘彻摆摆手,复又笑言道:“却不知你现今可还内热上火,若仍如此,那你今日可没甚口福了。难得朕今日有兴致,打算多烧几样大肉,见者有份,见者有份。”
陈忙是躬身道:“陛下,臣下卑微,岂敢奢求得陛下如此恩赐。”
“虽要谨守君臣礼法,然却不当轻贱自身,尤为军中将帅者,莫要自视卑微,否则置麾下将士于何地?!”
刘彻却是敛了笑意,肃容呵斥道:“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胆识气魄,为人坦率,言谈直白,畏畏缩缩的成甚么样子?!”
陈浑身微颤,仿似又见得昔日尚未太子的陛下,在期门校内当着羽林虎贲数百将士挥斥方遒的豪情。
“末将知错,日后必不负陛下冀望,率麾下将士为陛下固社稷,征天下!”
他直起身子,右手顿胸,向刘彻行了个肃穆无比的军令。
言语中,虽是忠诚无比,却又蕴着显而易见的疯狂个人崇拜,不提为国为民,只为陛下,非但他如此,刘彻亲手扶持起的汉军将帅大多如此,若在后世,只怕公知精英又要说他们是被洗脑的,然在封建皇朝,不懂得笼络军心的帝皇,终归是坐不稳帝位的。
军队,是个极度崇拜英雄的地方,且须有具体的效忠对象,如此才能更好的凝聚力量,夯实信念。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话不止是针对将领的兵法韬略而言,更是意味将领必须要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周亚夫,窦婴,秦勇,公孙昆邪,李广,郅都,公孙……
这些文臣武将都曾掌军,也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刘彻身为帝皇,若无法在汉军中建立起高于他们的无上威望,岂能安然入睡?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是帝皇在面对功高震主的臣子时,不得不为的抉择,但凡帝皇威望更重,譬如现今的刘彻,也就无须太过顾忌,作出弑杀功臣的恶事,只须运用灵活手腕,让各大军系彼此制衡即可。
刘彻缓缓颌首,再度露出笑意:“嗯,如此便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是来了,你二人便陪朕用午膳吧。”
公孙贺自是笑着应诺,陛下厨艺精湛,庖制出的美食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
陈却仍记得正事,面露迟疑道:“陛下,末将适才闯下件祸事,本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实在不敢再厚颜承此恩赐。”
“哦?”
刘彻微是扬眉,出言问道:“羽林卫向来军纪言明,你身为军候,想来也是会以身作则,谨守军规的,还能闯下甚么祸事,且说来听听。”
陈不敢有半分拖沓,更无半分隐瞒卸责之心,一五一十的将脚踹翁主的前后情形皆是详细禀告。
刘彻听罢,没有出言斥责于他,反是摇头苦笑道:“你虽有些莽撞,却是忠于职守,何罪之有?倒是征臣惯爱胡闹,让她吃次苦头,长长教训也好,只不知她伤势如何?”
陈如实道:“末将本也只要阻止翁主靠近赵府贵女,且依随扈章程是要将之擒下问话的,故出脚时留了大半气力,正踹中腹,应不至摧筋折骨,只是翁主身娇肉贵,不知可有伤及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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