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沐唤他近前,指着桌案上摊开的图卷,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出言道。
陶衍对这图卷熟的不能再熟了,正是塬南邑及其近郊的地形图,现今大汉各郡县主掌仆射都须熟识其治地的地理图志乃至风土人情,否则每年岁末向公府述职时若应答不上,那得出的政务评鉴怕是不会好看,被撤职罢官都有可能。
陶衍瞧见那图卷上用炭笔划了条粗长的曲线,乃是从塬南邑南面的入城大道岔出,绕行城邑东郊,再连通北面的入城大道。
他暗暗苦笑,心道太子殿下若非求功心切,就是太过轻慢此事,压根没有仔细考量实际情形。
塬南邑既是诸多商家的货物集散地,城邑内近愈二百万住民的日常所需和大量工坊的来料出货亦是需要大队车马运送,想要舒缓塬南邑的道路壅塞,绝非随意修筑条绕过城邑的岔道就可解决的。
若太子殿下以为有了这岔道,从南面来的商旅行人会绕道数十里,改从北面进入塬南邑,那也未免太过……大多数商贾百姓怕是宁可在路上塞大半个时辰,也不愿绕那么远的路吧?
耽误更多的时辰不说,更是心疼拉车的牲口啊。
陶衍虽不愿为此触怒太子,然却晓得若不出言劝阻,真的听凭殿下照着这法子筑路,凭白耗费大量赀财和人力物力,待得皇帝陛下知晓,最先倒霉的必定是他。
念及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尽量委婉的将觉着不妥之处如实道出。
岂料太子殿下听罢,却是胸有成竹的摆手道:“你想岔了,孤王要修的非是沥青大道,而是驰道,且要铺设路轨。”
“驰道?路轨?”
陶衍闻言愣怔,微是颦眉。
驰道始于秦朝,大秦**诸侯后,曾以帝都咸阳为中心,通往全国各地的驰道,秦驰道在平坦之处,道宽五十步,隔三丈栽一树,道两旁用金属锥夯筑厚实,路中间为专供皇帝出巡车行的部分。
所谓的路轨,却是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在华夏大地上了。
最早应是华夏先人们从运送土石或入窑采矿时,为省力而用木板铺垫坑道,以长木为轮轨,将重物放置在木板上,在轮轨上推动着前行。
受此启发,先秦时的不少诸侯国纷纷在土质松软,地势平坦,且气候相对干燥的地域,将硬木铺为两道路轨,下头垫以枕木,车驾行驶上路轨时,车轮可在路轨上滑动,既可节省拉车的畜力,更能大幅加快行进速度。
路轨在秦驰道的不少路段都有应用,且相较先秦时进行了不小的改良,譬如特意将两段枕木的间距设计得与马匹的步伐合拍,且要求举国“车同轨”,即所有车驾的两轮间距相同,实则亦有同于路轨之意。
在秦驰道铺设有路轨的地段,载运车驾若配备强健的马匹,每个时辰约能行进五六十里,若是朝廷紧急调运的物资,还可通过沿途的诸多驿站缓慢,一昼夜便可行出六七百里。
然木质路轨容易腐朽,在气候潮湿的地域不宜铺设,且在崎岖不平之地更是难以施工,对木料的硬度和韧度要求高,日常维护的花销亦不少,故秦驰道虽是四通八达,但真正铺设有路轨的路段是不多的。
经过秦末乱世,待得汉取秦代之,秦驰道上的不少路轨皆是毁损,汉廷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去修葺,只能将之废置,待得逐渐富强,又因捣鼓出了沥青,旧有驰道尽数重铺,甚至新筑更多的沥青大道,压根就没人再想着去修补和铺设甚么路轨了。
正因如此,太子殿下提出要建驰道,铺路轨,确是大出陶衍意料,且觉着不太可行,还是修筑坚固耐用的沥青道路要容易维护得多的。 富品中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 筑路实践()
宫邸学舍作为天家贵胄就学之所,位居承乾宫北阙,正门右陛(台阶右侧)立有一尊金人,金人背后铭刻着治学警语。
此乃周礼,一者以金人三缄其口的样式警醒学子处世须慎盲,二者将铭文镌刻在千古不朽的金人上,以为万世之则。
此等做法,便是后世所谓“座右铭”的源起。
丈余高的金人确为纯金打造,耗赀甚巨,有道是财帛动人心,何况这么尊纯金人像,若安放在旁的官学门外,指不定会遭贼人惦记,然宫邸学舍居宫城之内,谁敢偷,谁能偷呢?
大汉立朝以来,历代帝皇皆崇尚节俭,然皇帝刘彻在宫邸学舍创办时,却仍是执意铸造了这尊偌大金人,只为入学的天家贵胄们能瞧清镌刻其背后的铭文,并时时铭记在心。
实践出真知!
龙凤飞舞的五个大字,出自宫邸学舍首任祭酒袁盎手笔,却是皇帝刘彻为宫邸学舍定下的治学理念。
学以致用,亲身践行,是为实践。
死读书,读死书,学来何用?
皇帝刘彻之所以不惜请动太上皇刘启出面,延请已告老致仕的袁盎出任宫邸学舍的首任祭酒,而非由太学祭酒卫绾这位穷首皓经的帝师出任,正因袁盎历经四朝,一路从底层官吏做到丞相,高居相位十余载,其政治历练和实务经验在现今大汉仍是无人能及的。
要贯彻实践出真知的治学理念,再无人比袁盎更为合适了。
事实确是如此,宫邸学舍的管理模式且不去提,单是在皇帝刘彻授意下设置的诸多实践课业,袁盎都能安排的妥帖周全。
譬如今岁三伏的暑期实践,太子刘沐奉旨解决长安周边的道路壅塞问题,宫邸学舍内的天家贵胄除却蒙学馆部分年岁尚幼的孩童,旁的蒙童及预学馆全员皆须将之作为实践课业完成。
筑路是项系统工程,在帝都周边筑路更是涉及面颇广的政府工程,即便太子刘沐早已与工部少卿卓王孙定下规划,且是说服了辖治塬南邑的右内史陶衍,然要完成规划和施工,尚要知会乃是请动诸多公署府司乃至驻军。
旁的不说,镇守长安南面的京卫南营,驻巡帝都东面门户的虎贲校营,太子殿下无法也不宜擅自召见其执掌仆射,更遑论与之私下商谈。
在三伏休朝期,公卿将相们大多离京避暑去也,三公九卿皆不在长安,太子殿下虽有圣旨在手,也不可能随意支使各公署府司。
正是此时,袁盎这位元老重臣的作用就无比巨大了,德高望重的袁公在汉廷可没甚么人走茶凉的说法,对整套官僚体制运作流程又是清楚得紧,从旁指点太子殿下该召见甚么人,该告知甚么府司,该如何发布公文,又该让哪位府署诸官遣快马向其在外头避暑的直属公卿请批。
说实话,华夏官僚体制向来完善严密,端是有利有弊,好处是层层负责,不太会出大纰漏,坏处是行事刻板,官员往往会生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行事作风。
若只是太子刘沐这小屁孩主事,公卿将相接到下属请批的公文,多会是迟疑难决,甚至极有可能直接返京看看实情再做定夺,绝不会信手批允的。
然闻得有袁公从旁“协助”,接获公文的公卿将相们毫不迟疑的就批允了,这是种多年累积的信赖感,现今的大汉朝除了袁盎,再无旁的大臣能有此等威信了,便连耄耋之年的前任宗正卿刘通都是远远不及的。
公卿将相们虽是离京避暑,却也非是远赴天南海北,皆是在京畿周边,快马加急的公文往返极快,两日功夫尽数批复完毕。
未及中伏,诸多相关府司已是齐齐动员,出人出钱出力,竭心尽力的协从太子殿下在塬南邑东郊的筑路大业。
六月下旬,长安内外骄阳似火。
临时搭建在树荫下的凉棚里,宫邸学舍的祭酒袁盎及一众夫子举杯品茗,老神在在的看着远处忙得满头大汗的天家贵胄们。
测量,绘图,定线,轨距……
天家贵胄们过往学到的知识,此时正须亲自动手实践,至少要先为筑路匠师和工匠们做些示范。
不是说这些匠师和工匠不会筑路,更非天家贵胄们天纵英明,而是此番修筑的驰道上要铺设的轨路颇为特殊,且非过往的木轨,而是钢轨。
去岁天家贵胄们曾随太子殿下出巡圁阴城,非但亲眼见识过在钢轨上奔驰的火车,更是欢呼雀跃的乘坐过,且还细细察看询问,以结合过往所学撰写了实践报告的。
能跑的火车模型,他们早已从清河王刘乘那得着了,平日皆是爱不释手,却没料到这玩意真能付诸实用,且还有如此大用。
去岁出巡数月,真真让他们眼界大开,对平日所学更是生出了极大的兴趣,听课时思维愈发活跃起来。
所以说,教育资源的多寡优劣,在很大程度上能决定教育质量的,后世砖家叫兽鼓吹甚么素质教育,借以压低穷苦孩子通过公平应试,享受更好教育资源的机会,真真无耻至极!
能有这般大手笔,为后辈子侄提供诸多宝贵实践机会的,在现今世界,怕是唯有穿越而来的大汉皇帝能做到了。
譬如此番筑路,皇帝刘彻为培养自家儿子的管理和规划能力,同时让他接触官僚运作体系,硬是让袁盎等重臣及诸多府司陪他折腾,随他折腾。
钢轨,钢轨啊!
饶是在钢铁产量过剩的后世华夏,铺设数十里长的钢轨也是耗资不小,更何况刚完成铁业整合不到十年的大汉,冶钢轧铸工艺更只是进入刚起步的初级阶段。
圁阴城内之所以铺设钢轨,只是为试制火车,为日后发展轨道运输进行验证和积累经验,同时便于圁阴船厂运送沉重的造船部件,譬如蒸汽轮机和加农火炮等重型器械。
饶是如此,圁阴城内外的数条钢轨总长虽不过十余里,然耗赀之巨已领少府卿陈煌几欲吐血。
闻得皇帝陛下已然准允太子的筑路规划,要在塬南邑东郊铺设数十里钢轨驰道,陈煌再顾不得留在南山避暑山庄躲轻闲,火急火燎的纵马疾驰,大半日便奔回长安。
在太子刘沐眼中,大农令东郭咸阳和少府卿陈煌皆是“守财奴”,不同的只是东郭咸阳管的是国库公帑,陈煌管的是天家私产。
见得陈煌赶至,未等他开口说话,刘沐便是摆手道:“孤王晓得你要说些甚么,无须多虑,右内史陶衍会拨出塬南邑府库公帑,用以向少府诸冶监的各处铁坊购置所须钢材。”
陈煌讶异道:“塬南邑竟有如此厚实的家底?”
刘沐撇撇嘴:“塬南邑乃是我大汉工商业最为繁盛之地,每岁缴纳税赋不下中原大郡,自大农府颁布新税制,每岁塬南邑获取的商贸退税高达万余金,若非该邑须不断大兴土木,扩建工坊和民居,整葺水道,修筑维护道路,多年积攒下来的公帑只怕会更多。”
“……怪不得人人皆说左右内史皆是肥差啊!”
陈煌近年为少府诸多新兴产业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没太关注各郡县的租赋进项,况且那是大农令东郭咸阳的一亩三分地,他作为少府卿,还是不宜随意调阅国库账册的。
恰好右内史陶衍此时也是在场,闻得陈煌瞎说这大实话,也只能满脸尴尬的讪笑,不知是否该接话,更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陈煌还是觉着不太靠谱,复又硬着头皮道:“殿下,饶是如此,塬南邑府库里攒下的公帑怕也不足支应吧,一里钢轨耗费近愈万金,若要铺数十里……”
刘沐斜觑着他,嗤笑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还是如父皇常说的店大欺客,要活宰肥羊么?”
“殿下何处此言,下官冤枉啊!”
陈煌是看着刘沐长大的,少府陈氏又向来是天家最信重的家臣,故陈煌向来与刘沐亲近,此时也没吓得发抖,反是略带委屈的出言喊冤。
“孤王已询问过诸冶监的冶令,铺设一里钢轨所需钢材不过三百余金,此次筑路三十余里,用万金购置钢材足矣。”
刘沐向来对数字极为敏感,此番筑路预算皆已列册,且尽皆熟记在心,瞧见他那模样,真真气乐了:“你开口就要一里万金,竟想从中牟取三十余倍暴利,那副奸商心肠着实黑透了!”
陈煌此时真觉自身蒙受千古奇冤,天地良心,他就算要宰客,也不敢宰到储君头上啊。
好在工部少卿卓王孙是个心思通透的,忙是站出来,对刘沐躬身道:“殿下,依下官看来,少府卿怕是不知个中详情,这才想岔了,冶令确是说过,因着使用的钢材不同,价差也是天差地别的。”
刘沐微是颌首,摆手道:“你与他说吧。”
卓王孙应诺一句,便是转身向陈煌见了礼,毕竟陈煌位列九卿,位置可比工部少卿要高,与他的直属上官大农令是同秩的。
陈煌却未因此轻慢卓王孙,他也晓得皇帝陛下对大农府诸卿是极为信重的,况且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还官居大长秋,乃是皇后的首席属官,实打实的天家近臣啊。
卓王孙随即出言解释道:“少府卿容禀,此番在塬南邑修筑的钢轨驰道非是供火车行驶,而是让寻常货运车驾驰行,诸般形制多是同于秦驰道,仅是用钢轨取代木轨,故无须用上等精钢,只须适度坚韧的钢材足以。”
陈煌不由恍然,确实如此,在圁阴城中铺设的钢轨非但要供火车行驶,且要运送的物品往往重愈千钧,故非但要有上等精钢铺轨,连带枕木都要选用最好的木料,要制作足够牢靠的铆钉更是耗赀巨大。
供寻常车驾行驶,且是用畜力拉动,那钢轨的质量就无须要求太高了,寻常钢铁足以。
近年来,大汉的冶金工业飞速发展,已能交好控制钢铁的含碳量,以此获取适宜的刚性和韧性,冶炼出不同的钢铁品项。
塬南邑铺设的这钢轨,只要保证钢材不易变形,又不出现“过刚易折”的断裂现象即可,实是不难的,远比圁阴钢轨使用的那些须反复锻造轧压的上等精钢要便宜的多。
饶是如此,数十里驰道光购置钢材就耗赀万金,这也真算是大手笔了,若按平价购买力计算,其造价之高昂不下在北京城修地铁的。
刘沐见得陈煌想明白了,便是出言吩咐道:“你来得正好,去岁孤王在圁阴巡视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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