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是出现了些许失误,只怕遗害无穷以外,就连我们这些主导之人,也免不了遗臭万年的下场,自然应当慎重再慎重,进度哪怕再慢些,只要不妨碍民生,那都不为过。”
“宗女之忧,奉某也曾细细思虑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改制这相当于重新塑造一个王朝的惊天大事,更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急。”
奉亦的身姿挺拔,没有丝毫畏惧之意,他俊挺的眉头皱起,流露出淡淡的忧色,缓声回道,“只是事应时而变,慢有慢的好处,却也要看是在何时。”
“如今大晋的处境,明眼人都可看得清楚,歌舞升平的表相背后,说一句内忧外患也不为过,宗女倡行改制,无疑是英明之举,只是若是再这般慢下去,只怕改制尚未完成,大晋这棵参天大树,就要率先倒下了。”
“北周本就与我大晋呈势均力敌之态,蠢蠢欲动,野心勃勃想要兼并天下,这敌我之间,我大晋退一步,就相当于北周进一步,向来容不得我等掉以轻心。”
话说到这里,奉亦眼中的忧色愈深,“若是从前,幼主临朝,太后垂帘,藩王谋逆之心不死尚好,单单是这其中的一个,就足以让北周内部不稳。”
“但偏偏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个越瑾意,竟然让他以白衣之身整合了北周的朝政,所有不和的声音都被他的雷霆手段压下,昔年辅佐北周先帝的郁羽陵对他俯首称臣,就连叛乱的宁王也被他亲手断了生路。”
说起越瑾意其人,哪怕是奉亦自认自己才华出众,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自越瑾意出世以来,做的事并不多,但桩桩件件,不说惊天动地,也足以震动大半个天下。
当今天下之大,但除却主座上这位谢家宗女能与他相提并论以外,就连惊才绝艳的顾长安,在他面前,也必须倒退一射之地。
这样不凡的人物,真不知道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难不成真如茶楼里那些说书先生说的传奇故事那样,其人便是天人临凡吗?
奉亦晃了晃神,口中的论述仍旧在继续,“如此一来,北周朝堂上就只有越瑾意一个声音,如北周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是掌舵之人是个无能的庸才,那自然是生灵涂炭,天下同悲。”
“但若是掌舵之人换做越瑾意这样的天纵之才,北周的锦绣繁荣已成定局,而我大晋,就必须居安思危,否则亡国之乱,或许就在这二三十年间。”
“若说从前的北周是头病虎,那么在越瑾意执掌北周朝政以来,它无疑就成了傲啸天下的猛虎,容不得我大晋掉以轻心。”
奉亦说到这里的时候,吴爵和张宗秦都没有在心中继续思量自己的立场,而是侧耳仔细倾听起了奉亦以法家高徒这一身份说出的见解。
位卑不敢忘国优,纵使他们出身不同,己身所奉行之道亦有斗争,但在自己未来要忠诚的家国面前,无人再有多余的心思。
商容与看着在座诸位士子的表现,潇洒的眉目之间难得闪过了一丝怅然,本是天涯零落人,何处有家可归还,纵使世人尊称他为大家又如何,到底是无家无国的漂泊之人!
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洒脱,心中暗笑自己莫不是当真上了年纪,哪里来的那么多感慨。
无国无家又如何,他已经不是当年那流落街头的弃儿,金银美人,任他取之,即使他醉倒画舫,也好歹有美人愿意为他铺床叠被。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途要走,他商容与,从被自家师傅捡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上这条孤独寂寞的武道之路。
这一路走来,或许无妻无子,或许无家无国,或许无所归处,但心甘情愿四个字,就是他坚持到如今的最大动力。
即使奉亦言语之中大晋的局面如此危急,依旧难以见到谢清华失态的模样,她还有心情注意到下首商容与起伏的心绪。
她在心中自语叹息,出世与入世,二者之间的界限当真是难以把握,再这么下去,说不定不仅大宗师未成,这商容与还会陷入自身的心障之中。
否则一位心志堪称是千锤百炼的宗师级人物,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被他人言行动摇心绪,只是不知商容与他自己,究竟有没有察觉到自身的危险境地!
谢清华轻轻瞥了商容与一眼,眸光回到奉亦身上,微微一笑,从容接话道,“北周之忧扰乱我大晋已久,素来是我大晋心腹大患,但北周虽强,我大晋泱泱大国,从不惧它,独木难成林,只怕奉公子还有外忧未敢道出?”
“宗女英明,”奉亦苦笑着拱了拱手,说完北周之后,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天下间那些附属小国,他少年时游历天下,对那些附属小国的心思作态,当真是再清楚不过,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千里之提,溃于蚁穴,我大晋麾下那些附属小国,随着承平日久,也各自有了各自的野望,在昔年大晋黑云铁骑威慑天下的时候,这些小国恭顺背后,都不免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如今我大晋兵力比之昔年薄弱,这些附属小国更是蠢蠢欲动,尤其是历年来对我大晋的岁贡,这些小国更是颇有怨言,倍觉屈辱。”
“当然,这些附属小国,即使联合在一起,只怕也无力挑恤我大晋的位置,只是若是它们有了北周的支持,又是不一样的境况?”
“至于内忧,想必我奉亦不提,宗女亦是了如指掌,我也就不做那画蛇添足之人,只是宗女问我欲以何为奉行己道,奉某只能说,推法于天下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方是奉亦之为!”
“推法于天下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清华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奉亦这句话,轻笑一声,朝着奉亦缓声道,“好大的口气,也罢,既然入我麾下,就让我看一看,你究竟有没有与这份口气匹配的实力。”
………………
谢府夜宴上演着一幅幅君臣相得的和乐图景,安城越瑾意落脚的府邸,主人家同样在宴请来客。
美人起舞翩翩,柔软的腰肢如弱柳扶风,长袖舒展飞扬,随着乐声划过优美的弧线,衣袖垂落,半掩着容颜,只露出美人那一双水意盈盈的秋水明眸,横波妩媚。
晏小楼倚着靠背,手上打着拍子,眯着眼睛,目光落在中央起舞的美人柔软的身段上,随后又转到美人的眉眼上,一派风流。
周从风却完全与他是个相反的极端,他对美人歌舞无甚兴趣,所有的心神,全部都投入了屏风上的《寻隐者不遇图》上,他仔细端详着画中的笔法,神色清冷,眼中却流露出爱惜之色。
想必若这一幅《寻隐者不遇图》不是在屏风上,而是在画卷上,只怕即使丢了面子,他也要向主人家借去临摹几日。
越瑾意提起摆放在自己几案上的酒壶,为自己倒上一杯酒,颇有兴致的看着落座在他下首的两位士子截然不同的表现。
据他的情报网传递来的消息,眼下这两位士子虽然性情各异,但却是难得的好交情,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怎么交起朋友来的?
究竟是晏小楼其人长袖善舞,还是周从风万事不落于心,被外人误会了?
不过晏小楼本就投向于他,来参加他这场夜宴,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这周从风,却是主动寻到他这里,不知道打着怎么样的算盘!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越瑾意轻笑一声,俊美绝伦的面容含着笑意,星眸望向周从风,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周公子来此为何?”
周从风把心神从那屏风的《寻隐者不遇图》上抽回,目光投向越瑾意,神色清冷,淡淡道,“我以为我的用意已是极明显了,不过是欲投入越太傅麾下而已!”
越瑾意尚未回话,晏小楼噗的一声把酒全部喷了出来,顾不得欣赏美人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周从风,“从风,你当真要出仕?”
周从风没有回答晏小楼的问题,目光定定的看着越瑾意,缓声道,“如何,我这个送上门来的臣属,越太傅可敢收下?”
越瑾意同样没有在意晏小楼的失态,他星眸含着笑意,“周公子不必激将于我,英才来投,我心中喜之不及,又何来敢与不敢之说!”
越瑾意的话音刚刚落下,就见周从风干脆的起身,单膝落地,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在越瑾意面前。
他望着越瑾意,肃容冷声,一手抚着心口发誓道,“周家从风,此生愿效忠于眼前之人,若违此誓,天地共罚之!”
越瑾意同样一手抚着心口,缓声回道,“我越瑾意,接下眼前之人的效忠,自此定下主臣之分,天地共鉴之。”
晏小楼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周从风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晏小楼犹自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他才清醒过来,这三下五除二,周从风就把他自己的辈子给卖了。
天地鬼神之说,敬之,远之,却也信之,因而这样的效忠誓言从来不能轻发,一旦发了,那就是绝无回转的余地。
缓过神来,晏小楼也不得不佩服周从风的决断,这誓言一立,哪怕是越瑾意对他心存疑意,也定然会重用他,至少在主君眼里,周从风一下子就越过了他晏小楼的地位,距离心腹之臣只有一步之遥。
没有再多问,越瑾意极其干脆的回复了周从风的誓言,收下了周从风的忠诚,无论怀着怎样的目的而来,到了他的碗里,宣誓效忠了,那就是他越瑾意的人,想要脱离,哪里有那么容易!
天地共罚之,天地共鉴之,誓言的末尾的这两句话,可不是毫无约束力的虚言!
何况越瑾意对自己的手腕从来有自信,哪怕是昔年效忠于北周先帝的郁羽陵,最终还不是要对他俯首称臣,收服一个周从风,又有何难!
纵使周从风天性淡薄,可在越瑾意看来,这天底下没有毫无弱点的人,只要抓住弱点,哪怕是无情无欲的圣人,也能被他击溃!
见越瑾意行事雷厉风行,周从风面上不显,清冷依旧,可眼中却流露出些许满意之色,他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这一步迈了出去,他未来的路一定好走许多,终有一天,他会弄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看着即使有美人歌舞助兴,依旧显得分外冷清的宴会,越瑾意又不禁想起天下英才会能与在座的晏小楼与周从风相提并论的其他几位士子。
吴爵、张宗秦、奉亦、梁生、叶铭哲,这五人的名姓在他的心头如流水般淌过,他在心底如同翻书一般翻阅着他们几人的详细背景与才能,估量着这五人的价值。
想到在大都等待着自己的山堆般的公务,越瑾意就不禁在心中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人才易得,可天下之大,人中英杰却是难求!
看来自己的锄头还是挥得不够好,天下英才会里,可堪入他眼的士子也不过这寥寥数人,可看这模样,最后在他碗里,能心甘情愿让带走的也只有晏小楼和周从风这两人而已。
谢清华许下的承诺说是给他五十个名额,越石也不是没有从安城诸多士子之中搜罗出人才,只是在越瑾意看来,除了晏小楼和周从风二人以外,其他的士子都不过是添头,能做能吏,却做不了治世之臣。
第167章 枫林送别()
倏忽之间; 炙热的夏天依旧悄悄离去; 秋风吹起,安城的秋意也愈发深浓; 城门之外那一片枫树林梢头的叶子渐渐转红。
一簇簇枫叶蔓延交结; 如同燃烧的熊熊烈火; 跃动在虬曲的树干之上; 火红的艳色直逼人眼; 晃得离城的旅人愈发依依不舍。
枫林里的赏心亭中,几位风姿不同,却俱是一时俊杰的俊美郎君次第落座,一位位郎君或潇然洒脱、或清冷如玉、或明雅瑄朗……每一位郎君走出来; 都足以倾倒一城的女郎。
几人俊美的容颜衬着漫天的火红枫色; 枫叶如火烈烈燃烧,靡丽华美; 仿佛在无声吟诵着一曲檀郎赋。
晏小楼举杯一口饮下杯中美酒,纵使是秋意渐深; 凉色入人怀; 他依旧满不在乎的衣襟半敞,一举一动,尽显放浪不羁的纨绔世家子作派。
“梁生; 世人都道你修行的《大衍决》算天算地,无所不算,因而对你推崇备至。”晏小楼一边品着美酒,一反常态的赞了一句与他素来不合的梁生。
梁生没有回话; 他与晏小楼相看两厌,出席这送别宴会也不过是冲着对周从风诗画双绝的仰慕,怎么可能附和晏小楼的话?
何况梁生更心知,以晏小楼素来的心性与作派,方才那话不过是个引子,必定还有下文等着他,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一声,一言不发,等待着晏小楼接下来的话。
世人多半以讹传讹,见过他一二能为,便把他修行的《大衍决》传得神乎其神,似乎得了《大衍决》,便得了一条通天坦途一般。
但世人不知,算之一道,从来耗费心力,饶是他梁生自负才智过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把《大衍决》推算到宗师境界,就已经是他的极限,更上一层的大宗师境界,于他而言,如同天边浮云一般遥遥不可及。
“算天算地”这样的传言,但凡有点见识的人听了,也只会斥一声荒谬,晏小楼若是当真如他方才话中那般推崇备至,第一时间要做的恐怕就是杀了他梁生。
自古以来,卜算者从来难有好下场,除了天道不容之外,晏小楼这样惯居上位之人不动声色的打压更是卜算者悲剧的主因。
梁生自幼跟着自家师傅走街串巷,上至世族权贵府邸,下至市井小民的陋居,又怎么不清楚世人对于卜算者真正的态度,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往往是凶案灭口的前兆。
梁生踽踽独行于算之一道,却从来不曾以卜算之术为傲的态度,也正是由此而来,一卜一算,以命为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果不其然,晏小楼转了转手中执着的酒杯,抬头看着一旁不动声色自酌自饮的梁生,唇边含着似嘲讽又似好奇的笑意,又问道,“那梁生你算算,我新认的这位主君,停步在这枫林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是赏景,那未免太过荒谬,安城的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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