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不论如何乱来,都不曾跟她讲过日后如何如何。他对她提过成亲,却从未规划他们的将来,她觉得广胤素来不是个腼腆的,因此一直认为在他的心中,他们二人的关系尚未到达能够一起谈论将来的地步。此刻忽然间听他这么说出来,除了几分意外,还有些许不容掩饰的欢喜。
“好啊。”指尖不由自主地一圈一圈绕起发梢,“那你可得好好地练练刀功了,等哪天比青樱剪得好了,我才能让你下刀。”
“唔,若是我来剪,剪坏了你又能将我怎样么?”广胤故作疑惑,“我思量着,你应当是很乐意让我来做这件事的,横竖剪坏了也没旁的人看,就我看着便好。”
曦和笑了一声:“那我可不敢劳驾你了,太子殿下,你还是好好地找你天宫的人伺候罢。”
广胤将木梳夹在手指间,从妆台上取了紫藤萝的穗子,绕进她的头发里,仔细地给她打理,唇角始终带着笑:“师尊素来没脾气,该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便同我闹别扭罢?”
曦和顿了一顿。
他这个语气……难道是在撒娇不成?
沉溺于震惊之中,她半晌没回话。
广胤抬起眼看了看镜中的她,禁不住一笑:“怎么了?真嫌弃我的手艺?”
曦和仍兀自震惊了一会儿,才摆正情绪:“你先给我梳好再说。”
“师尊的吩咐,徒儿自然是要好好办妥的。”
曦和静坐在凳子上,望着镜子里低下头认真地给她梳发的广胤,笑了一下。
他方才,是在跟她说日后。
如果六界安定,他们自然也能安定。可如果六界混乱,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日后……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的。
唇角的弧度缓慢地放下来。
昨日,她才跟他说过要坦诚相待。然而,二人之间真正有所隐瞒的人其实是她。
为何天族帝脉嫡系的寿命始终不过八万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体内阎烬的元神已然苏醒,倘若不尽快清除,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与他谈什么日后。
要驱散他体内的阎烬元神,只有一个办法。
可她不能告诉他。
广胤给她理好了头发,将梳子搁回妆台上,见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怔:“怎么了?”
曦和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了片刻:“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不曾遇见,你会选谁做你的妻子?”
“我们早晚是要遇见的,若是你不出现,我就一直等下去。”广胤道,“怎么了,忽然说这些?”
她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一笑:“只是看你心里有没有其他人,若是有好的,不妨拿来给我比对比对。”
“六界之中,还有女子能比得上你么。”广胤也没有追问,望着镜子里的她笑道,“唔,看来当年给师尊梳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以后这桩事便可交予我来做了。”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然后将她收入怀中。
曦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身上:“怎么了?”
广胤垂头看着她的发顶,目光挪动至镜中,看着相拥的二人,沉默了许久。
曦和知道他最近情绪不甚稳定,也任由他抱着,不出声打扰。
广胤看着镜中她的背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是无比清明。他开口:“曦和。”
“嗯?”这个角度,她听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胸腔内因发声而产生的轻微震动毫无阻碍地传入她的皮肤。
“回去之后,我便跟父君禀明。我们成婚罢。”
平淡的语声,不平淡的心境。
她微震。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声音坚定又带着些许叹息:“我不想再等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半晌,闭上眼:“好。”
屋外阳光正好,漫天的紫藤萝铺满整个洛檀宫,如梦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就像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只被允许与她面对面坐着,各执一子,于棋盘上谈法论道。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像这样抱紧她。
他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他已经放过了一次,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了。
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护她周全。
曦和自然不知道广胤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前一日还冷冷淡淡不知所云,现在便忽然提起要与她成亲。可她没有多问。婴勺难得起个大早,费尽心思想要讨好未来的师娘,可惜手艺摆在那里,再怎么尽力也能做到堪堪下咽而已,委实浪费了好食材。
几人在园中用过了早膳,曦和交代广胤好好看家,自己去妖界一趟很快就回来,便收拾了两日的行李,趁着青天白日的往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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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和走了以后,弈樵嫌广胤话少聊不起来,便自己赶着八八往东荒先去找吴江了。婴勺也借口家里有事跑出去玩,临行前特地笑眯眯地叮嘱太子殿下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看家,要是弄砸了他这个师娘的位置恐怕不保。
那二人走了,广胤倒是乐得一个清静,自己往房中去,盘腿打坐。
此时洛檀洲已经没有人,他盘膝坐于榻上,闭上眼睛,周身的气泽缓缓浮动起来。
随着他的眉头蹙起,神色凝重,房中有空气开始旋转,他的眉心缓缓浮现一枚暗紫色的印记,其中有金色的纹路偶尔一闪而过。周围的气旋霎时间崩溃,一股魔气以他为中心发散出去,洛檀宫外的草木被风吹动,远在雪槠树下的雪兔纷纷丢掉正推着的雪槠树叶,交头接耳地骚动躲藏起来。在广胤看不到的地方,始终缭绕岛内外的灵气受到了干扰,海上的灵气兴起风暴。
拳头握得死紧,一缕鲜红他的嘴角滑下,滴落在衣袍上。
他微微睁开眼,眼底深处压抑着暴虐的情绪,双手飞快地结印,金色的光芒在手指间翻飞,顺着经脉渗入体内,逸散的魔气一寸一寸如潮水一般收回了体内。
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幸好她没有发现。
从鬼域回来,他便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与三千年前如出一辙,却又似有所不同。但那种变化始终沉寂在体内,直到他触碰了四境轮。
那日,就在他跳下密室触摸到四境轮结界的那一刻,仿佛有无数的电流蹿入他的体内,身体中有某种东西在一瞬间被打碎,那一刻他险些失了神智,就连流琴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但当时曦和正将所有的灵识放在四境轮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他想到了当初在鬼域中自己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感知外界,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的偶尔试探,他才确定,曦和明显有事情瞒着他,可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当年他身为凡人孤陋寡闻,不懂得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眼下今非昔比,他虽然仍旧无法找到发生这种变化的缘由,但已经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知晓,此事必然与魔神有关。
然而,凡事牵扯到阎烬,她都是不会说的。
他从前以为,她心中有阎烬,可现在,他觉得,她所作的一切,或许真的都是为了他。
第104章 闲话连理()
曲镜这回不是避着旁人耳目见她的。
曦和来到妖界外,便见有一小队人等在了大门口,那地方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鸿沟,是当初广胤竖下的轩辕剑投影的痕迹。
那些人见到曦和前来,为首的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主君吩咐,请尊神至王殿一叙。”说着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指向其身后漂浮在空中的软轿。
曦和走过去,负责迎接的人立即向两侧分开,轿子旁有一名婢女撩起帘子,另一名武士一动不动地跪趴在地上,那模样看上去是做人梯的。
那撩着帘子的婢女见曦和似乎要从正面上轿子,目光示意她走人梯,道:“尊神,请从此处入轿。”
曦和皱了皱眉,在周围人奇怪的目光下自行掠上软轿,拉下轿帘,道:“走罢。”
外面的人摆好队形,四人前后扛着轿子,飞向空中一路往王都去了。
曦和看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十分恭谨,想来曲镜虽然怒意丛生,却并未将她闯入地宫之事公之于众。虽然他们相识时日不长,但曲镜的性情她已然十分了解。既然他不想撕破脸,那么此番叫她前来,除了泄一泄愤,大约是还要跟她商量些正事了。
妖界原本九君割据,除了边远地区一些无人认领的地盘,九位妖君各自占地为王,相互之间厮杀征战不断,因此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妖王。这王都原本是曲镜所属地域的都城,在其余八位妖君认他为主君之后,便成为了妖界的王都。因此这王宫也是近几千年才建起来的。
妖界在其余五界人眼中是极为没有礼数不讲道理的,但实际上在六界之中,再没有哪个地方比妖界更为法度森严。大抵是因为终年征伐无从定数,始终没能统筹起来发展,许多地方都保留着上古洪荒时候的礼法,就连王都的布置也都是按照洪荒时候来的。
曦和乘于轿中,透过纱帘能够看到下方城池,一行人来到王都后亦不落下,城门上守城的将士见到软轿行来皆卸兵行礼,想来在妖界之中只有地位极高之人才能有此待遇。
软轿一路行去王宫,在宫门口从天空中落下,一行人前后簇拥着轿子往宫中去了。
落轿时,那撩帘子的婢女聪明地让那做人梯的武士立在一边,将轿子贴在地上微微前倾,让曦和自行走下来。
这时便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界女子上前来引路:“见过尊神。盛夏热毒,王已在偏殿久候多时,尊神请随我们来。”
她便跟着四名婢女转过回廊往偏殿去了。
当先的两名婢女帮她推开殿门,摆手:“尊神请。”
曦和微微颔首,一只脚跨入门槛,另一只脚尚未进门,便有一道厉风迅疾射来,匕首“叮”的一声钉入了她耳侧的门框。
外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们吓得立即噤声,什么动作都不敢多做。
曦和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匕首,已经半数没入了门框,可见掷刀之人的力道有多大。
她看了一眼屏风后面的影子,弹了弹袖口,自若地步入殿内:“火气很大么。”
“哼。”曲镜冷哼一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素来妖柔的脸上笑意淡了三分,“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曦和从容地走过去:“此事主谋可不是我,要问罪也不该问到我头上来。做王的人,这么冲动可不太好。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下面人就该反你了。”
“不该得罪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曲镜答得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
“是。”婢女惶恐地应了,临走前给他们关上了殿门。
曲镜径自在矮几边的蒲团上坐下,看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坐。”
曦和走过去盘膝坐下。
桌上摆着酒,曲镜给她斟上:“流琴不懂事,为了一个男人便将整个妖界都出卖了,你们倒是懂得利用她。”
曦和道:“是你妹妹自个儿来找广胤的,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这可不好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究竟是谁闯入四境轮了。”
“需要我告诉你么?”
曲镜看着她,倏尔一笑:“你知道我不会轻易退兵。”
“放心,我不是来做说客的。”曦和端起酒盏,轻轻呡了一口,那酒烈得很,入喉便烧了起来,“只不过警告你一声,莫要做了他人的嫁衣。”
“若是有人要对天界不利,我只需作壁上观。”曲镜一口饮尽杯中酒,“有句话叫做破而后立,妖界只有将原本的建构完全打散,将来才能有出头之日。而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轻易办到的。”他眼角上挑,笑得没心没肺,“便借你那位小徒儿一用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曦和觉得那酒顺着自己的喉管一路辣到胃里,咂了咂嘴,道,“幽都丢了慧义棺,你们妖界动了四境轮,再加上三千年前落神涧封印松动……你以为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幽都丢了慧义棺?什么时候的事?”曲镜见她的神色,眉梢一挑,“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保密得也忒好了些罢?”
“四境轮/暴动是在慧义棺之后的事了。此事牵扯甚广,幽都没让声张。”顿了一下,“你这酒真是辣的很。”曦和见他终于重视起来,挥了挥衣袖,在宫殿四周布下结界,道,“近些时候,我发现了魔神元神的踪迹。”
曲镜眼神微凝。
曦和微微一笑:“别动歪脑筋,阎烬不是一般人,尽管被打散了元神,也不是你们能够利用的。魔神若是复生,于六界皆是劫难。他的目的是要一统六界,你们这些人,反抗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不反抗,也只能作为棋子而已。”
“对魔神的了解,这六界之中自然没有人及得上你。不过,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说服我退兵么?”曲镜换了个姿势,微微坐正了,道,“按你所言,魔神倘若真的复生,也不是区区小卒能够抗衡的,再多人往上冲也是送死。天界与妖界大战,死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你还指望他们能助你一臂之力么?”
曦和眼神微寒:“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曲镜嗤笑一声,闲适地喝了一口酒,“魔神出世,你们天界才是首当其冲。如今我要妖界势力重新洗牌,不论魔神是否重生,成了便是成了,败了便是败了,难道他还能灭了我整个妖界不成?”
“曲镜!”曦和重重地放下酒杯,声色俱厉,“你身为妖界主君,难道六界安危与你无干不成?”
“你是尊神,你心怀六界,是你的事,凭什么来要求我为你们做出牺牲?”曲镜反驳道,“你不就是担心魔神出来之后把你们天族的人一个一个全碎尸万段么?”他见她怒了,自己的火气亦蹿上来,坐直了身子,“我花了三万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