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感受到了曦和的存在,但他看不见她。广胤强自压抑心头的震动,放慢了步子走过去。
枝桠间那一颗光团动了动,从其原本所在的主干上滑下来,落在稍低的枝叶间,左右晃了晃,像个调皮的孩子,却并不掉下来。
青樱与婴勺向一边退开,给广胤留出了充足的空间。
弈樵与长渊皆盯着那摇摆不定的光团,手心冒汗。
广胤的手张合几次,稳住心神,颤抖着把手腕上的手链摘下,七颗藤萝精魄熠熠生辉,他切断丝线,精魄一颗颗飞入光团中。
然后他伸出手臂。
光团摇晃了几下,从树干上滚下来,落入他的怀里。
缥缈的灵气几乎穿透他的胸膛,灼伤心脏。
紫藤萝的香气自怀中散发,光幕褪去,手中的触感变得真实而有弹性,是皮肤的感觉。
弈樵等人皆动容。
广胤定定地看着怀中小巧的婴孩,柔软得令他害怕自己一抱就坏。孩子胸口有一颗朱砂痣,鲜红如血,两颗眼睛睁开,如同春夜降临的星空,承载着漫天星光,包容着世间一切美好。
他僵硬着不敢动,孩子却胆大地从他怀里挪起来,小而短的手指扒上他的衣服,费劲地伸手去够他头上的冕旒。
广胤后知后觉,这才微微低了头,让她能碰到上面的五彩玉。
孩子摸到了沁凉的美玉,咯咯笑起来,然后抱住他的手臂,蹭着他的胸膛。
弈樵眼眶湿润,而一旁的婴勺与青樱早已抱在一起痛哭,长渊的手放在婴勺的头上,紫眸中神色柔软欣慰而释然。
东海上的飓风消停了,没有了灵气的阻挡,橘红的夕阳洒在海面上,绚烂而透明,如同粼粼跳跃的火焰。
广胤轻轻地抱着怀里的婴孩,雪槠树在海风中轻轻摇摆着枝叶,洛檀宫依旧开阔壮美,一如凤凰涅槃时的荣光。
197 番外(二)()
壹。
广澜最近很忙碌。
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能见到曲镜了,然而有正当理由绊住了脚,虽然心有不甘,却不能反抗,只能默默地不甘。
原因无他——天帝离家出走了。
传言在天帝登基的那一日,幽都巫祝跑到无上常融殿将新帝拽走,当晚黄昏时分,东海洛檀洲周围久聚不散的灵气几乎凝成了铜墙铁壁,然后西海之西栖于巨木上的九只金乌依次腾飞,自东海缭绕一周重新落回汤池,东海下起暴雨,整整一夜激荡着海面,冲散了过分浓郁的灵气,第二日清晨起,天边彩虹长悬,横跨东海,直挂了三天。
可三天之后,天帝还是没有回来。
等闲神仙没法靠近洛檀洲,再加上广胤吩咐了东海龙王,不能让任何人接近洛檀洲十里,这下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广澜身为广胤唯一的胞弟,就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儿,被人从妖界的温柔乡里千里迢迢揪回来,接手他大哥留下的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好在弈樵还有点良心,待浓雾散得差不多海面上重归风平浪静之后,在八八的尾巴上栓了封信递出去,给广澜大概讲了里头的情况,顺便告诉他他家大哥已经把主持朝会这事儿交给他了,请他务必郑重此事。
广澜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办公事,因此最庆幸的就是有一个能双手端平数碗水的大哥,然而尊神那碗水显然是个大海碗,大得他那能耐的大哥得用足了两只手捧着,还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一块儿捂在怀里。自然而然地,恨上加恨的广澜只能耷拉着脑袋卷铺盖回了天界,住到他哥的书房里。可广澜到底是耐不住的,整理了几日文书后终于忙里偷闲,溜到轮回台看诸宁刷漆,开始抱怨自家大哥撂挑子不干反而跑去给别人换尿布。
当时诸宁提着大漆桶,没留神一道红印子抹在了自己脸上,举着脸大的毛刷震惊地转过眼来:“帝君那样的人,竟然愿意给人做奶娘?”
广澜倒是于悲痛中表示自己很能理解:“那也不看看那是谁呀,别说奶娘了,就是孙子他也乐颠颠地滚过去给人做了。”
“可照你这么说,师尊就算是重活一次了,啧啧,不愧是师尊,这命硬的,连老天都收不走。”诸宁咂咂嘴,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红漆不仅没抹掉还被擦了满脸。
“可不是,也就只有尊神能这样了。”广澜说着说着有些走神,“不过尊神这么搞一遭,我大哥是又有希望了,可这长路漫漫的,又得回炉重造,也不知姻缘乱没乱呢。”
“你担心什么,帝君手腕通天,上可逐日摘星,下可钻海捞虾,还生得一副好皮囊,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位高权重还一往情深,多好一男人呐,现如今四海八荒哪里还找这么好的。”不顾广澜的眉毛一挑再挑,诸宁一面刷着漆一面道,“当年师尊还在的时候就扛不住帝君那天衣无缝的攻势,何况一个奶娃娃,帝君三招两式就能拿下喽。”
“是啊,我家大哥泡妞本事素来一流。”广澜咬咬牙,不知在憎恨着什么,“曲镜那老小子,竟然也奔着洛檀洲去了,老子弄不死他”
没理广澜,诸宁刷了一会儿漆,忽然扔下刷子,蹦到广澜跟前瞪着眼睛道:“可你还没告诉我,师尊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
“白笙?”曲镜一屁股坐在门廊里的竹席上,猛灌了一口烈酒,睁大眼睛顺着长渊的目光望向宫外那棵覆盖半个洛檀主岛的雪槠树,“这树能聚灵?”
“这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颗雪槠树,不然你以为当初母神将它移栽过来是闲得慌么?”渺祝一副“世间竟有如此不识货之人”的鄙夷神色,“这可是救了魔神与尊神两人性命的神树!”
曲镜没理会渺祝,只伸长了脖子透过窗户缝往房间里瞄,想尽量看一眼曦和。
“其实还是父神母神深谋远虑,毕竟看到今日的结果,我们是毫不怀疑当初他们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弈樵走过来,宽大的身形阻挡了曲镜的视线,见后者不满地抬起眼望向自己,微微笑着道,“你知道丫头为何每万年要涅槃一次么?”
“不是说幼时魂魄不太好么?”曲镜仍旧努力地伸着脖子往里看。
“这仅是其一。”弈樵再挪动了一下,完全挡住曲镜的视线,见后者义愤填膺地瞪过来,笑得愈发闲散温和,“曦和每万年涅槃都会丢掉一部分记忆,其实是在雪槠树里留下了一部分元神,这么十几万年来,白笙体内已经攒了足够多的元神令她重生。”见曲镜的目光终于正色起来,弈樵望向渺祝,“不过能有今日这般圆满,还多亏了巫祝大人明察秋毫,将丫头散在落神涧的元神碎片给捡了回来。”
难得被夸奖一次,渺祝笑了笑,却并不见得很开心,他望向窗户里,仅能隐约看见广胤靠在榻边的影子。
弈樵问道:“怎么了?”
渺祝脸上笑意渐消,眉眼耷拉下来,显得有些颓然:“活是活过来了,可尊神现在这副模样,怎么说呢,什么都不记得,重活一次,其实就像两个人一样。”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挡住微红的眼眶,“就好像,尊神已经死了,活过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几人皆沉默。
长渊看了一眼不远处化了原形趴在花丛里竖起耳朵偷听着几人谈话的婴勺,他没有渺祝那么多愁善感,但听见其如此言语却也觉得有几分惆怅,即便不擅长安慰,最终也还是无可奈何地道:“不论怎么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弈樵倒是比想象中的更豁达,拍了拍渺祝的肩膀,“曦和确实已经死了,咱们也不知道现在的她能不能长成从前我们所熟知的模样,可这又如何?人都活过来了,记不记得从前的事儿有什么打紧,横竖这丫头往常记性也不好,忘多少都是忘你从前不是还老抱怨她欺负你么,这不,老天给你个机会,以后让她管你叫叔叔,哦不,叫爷爷都成啊。”
渺祝原本悲从中来,对弈樵这时候插科打诨很不满意,但听了这话又觉得有理,悲了一会儿也就不悲了,招招手把墙根处的婴勺招过来,后者从善如流地跃上他膝头趴着,原本下意识地想扫他一尾巴,但仰头看见那张眉宇纠结的脸,忽然间善心大发,扫到一半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毛茸茸的尾巴规规矩矩地搭下来遮住屁股。
长渊隐约一笑。
这时候房间里忽然有了动静。
见广胤开门走出来,弈樵连忙起身迎上去:“她如何了?”
“很正常。”广胤揉了揉眉心,似有倦色。他趁着曦和睡着的时间探了探她的体内的气息,自出生这半月以来,曦和虽然元神并不完整,气泽却比较稳定,虽然尚在幼年,却毫无杂质,超然尊贵,隐隐凌驾于众神之上。他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笑,这一模一样的气泽,虽不如从前浩瀚稳固,却让他真实地感受到,是她,是她回来了。
曲镜可没漏掉广胤脸上那一点笑,立即便酸着牙根揶揄道:“哟哟哟,这才屁大点儿的娃娃,天帝陛下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广胤笑了一下,不语。
曲镜被他那笑容弄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撇了撇嘴,看向弈樵:“你们就一直呆在这儿?做奶娘?”
弈樵摇头晃脑地道:“奶娘可不是我们来做,我顶多算个陪床。”
“可我听说天界都乱成一锅粥了,师娘你真的不要回去?”婴勺从渺祝膝上跃下,原地一转化为人形,拍了拍头上的灰,道,“广澜那副性子,你让他主持朝政,待到你回去,那光芒万丈的无上常融殿都变成戏园子了罢?”
广胤想了想,道:“我确实要回去,但不是现在。曦和还太小,不能离开洛檀洲,我再陪她一段日子。横竖如今没什么要紧大事,只要妖界不寻衅滋事,我在不在都没什么要紧。”
曲镜忽然被点名,似笑非笑地对广胤龇了龇牙。
“我再陪她半个月,”广胤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房门,落在房中睡得香甜的神女身上,眸中有温和却深沉的笑意,“别让她,忘了我才好。”
曲镜望着广胤专注而含笑的目光,半晌,打了个抖,与大声哀叹着摆手的众人一块儿搓着手臂起身走远。青樱这时恰巧走过来,手里端了个热水铜盆,见此立即从本质上领悟了众人表情中的鄙夷,将盆子往广胤手里一塞,一块儿做鸟兽散。
广胤怀里揣着暖洋洋的铜盆,隔着房门往里头看,笑得难得地少了几分聪明相。
他曾经错过了她漫长的岁月,十万年,长得几乎是一生,上天眷顾,最终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将遗失的都补回来。
天界么,且交由广澜去折腾。难得做一回奶娘,如此近水楼台的差使,他哪能让人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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