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一眼,随即正色:“好了,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你跟张诚都是打小就伺候朕的奴才,朕的左膀右臂,日后朕还得靠着你们呢。”张鲸从未听朱翊钧说过如此暖心之言,如同三伏天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上下从脑瓜顶一直舒服到脚后跟儿,飘飘然,恍然间不知北在何处,脑子不知怎么一热,噗通就跪到了地上:“万岁爷如此信重,真叫老奴无地自容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说出来就怕万岁爷怪罪”“说吧,无论什么话,朕赦你无罪!”“万岁爷已然亲政,冯公仍操政柄,当尽早除之!”此刻张鲸已然有些后悔,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心有余悸,以头杵地,不敢抬头,一颗心如擂鼓一般。一阵难捱的静默,朱翊钧目不转睛的望着张鲸的脑瓜顶,仿佛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似的,神色变幻,良久才轻轻一叹:“大伴伺候朕多年,又得两宫信宠,这话朕就当你没说,日后不要再提起了看了半天折子,朕有些乏,你陪朕出去走走吧!”朱翊钧近日来愈发喜欢独行,主仆二人照旧安步当车,不知不觉,竟然又出了东华门,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出城的时候夕阳欲坠,晚霞漫天,张鲸冲守城的统领努努嘴,自有一帮人马暗暗坠在朱翊钧后边保护。心事重重,朱翊钧漫步河堤,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行至河堤中段的凉亭时,发现亭中站着一人,借着暮色打量,竟然又是陈默。张鲸也发现了陈默,这次不用朱翊钧吩咐,自己就躲到了后边没有进亭,同时冲后边跟着的守卫摆手,示意他们躲起来。朱翊钧十分满意张鲸的表现,拾阶入亭,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哇,臭小子,不好好当差,又跑出来偷懒!”“呀--又是你,你想吓死咱啊?”陈默其实早就发现了朱翊钧,却顺着对方,故意做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表情。朱翊钧果然十分开心,学着陈默的样子,双脚冲外,坐在凉亭边的矮墙上,一边晃脚丫子,一边顺着陈默的视线往河对岸望:“就这么大胆子啊怎么,又来看你的琪姑姑?”“小爵爷就别取笑咱了成不?”既然朱翊钧说他是皇太后的侄子李铭成,陈默自然更加不会主动点破。事实上,能够跟万历拥有这种十分特殊的关系,绝对是能够让后宫宦官都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好好好,不取笑你,”朱翊钧笑着点头,突然道:“对了,咱听说你最近去了内书堂读书,还出了好大的风头,行啊臭小子,咱还真的小看你了呢说说,除了大学,还看过什么书?”万历居然打听过自己,不禁让陈默有点喜出望外。这可是表现的好时候,他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几年前咱就到府里司房当差了,义父一直对咱不错,除了教咱认字儿,他的书也任咱随便看,可惜咱脑子笨,这么多年,从三字经看起,不过看过些诸如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忠鉴录大学衍义,以及孟子诗经之类的书。”孝经和忠鉴录是最近他看的,属于内书堂必修的功课,至于其它那些,也是内书堂要学习的,不过,后世的时候他就看过好多次,现在回忆,竟然可以一个字不拉的背诵出来。这还不算,就是新近看的那些书,居然也能一目十行,记忆十分深刻。这也是穿越以后,他所发现的第二个惊喜。“是吗?可别吹牛,咱得考考你。”史载朱翊钧五岁开始读书,聪明用功,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淫,虽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硕儒,学识却也绝对能算的上渊博,闻言开始捡着陈默所说的那些书提问。反正四下无人,陈默着意表现,有问必答,一点也不打磕巴。朱翊钧愈加满意,想了想问道:“既然你说看过贞观政要,那你说说,魏征是个什么人?”这个问题,若是换做一个不知历史的人来回答,无非“直言忠谏,兼贤广纳,知人善任”等等溢美之词,或许再加上唐太宗胸怀宽广,虚怀纳谏,君臣二人,千古佳话之类。偏偏陈默就是学历史的,偏偏历史上就记载过万历皇帝关于魏征的评价,现在听朱翊钧问到这个问题,顿时心花怒放,强自压抑着,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按着书中记载以及后世对魏征的评价,此人好像算得上千古名臣的表率,不过,咱不稀罕他。”“哦?”朱翊钧评价魏征还得过几年,此刻一听,双目顿时一亮:“说来听听。”“你想啊,魏征那厮,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又事太宗,忘君事仇,种种行径,不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么?还有,这事儿好歹还能说他个‘良禽择木而栖’,情有可原,可他后来跟了太宗之后,每次谏言,竟然还要留下副本,最后临死前把副本交给了修史的褚遂良,这又是什么行径?这就是求名卖直,沽名钓誉嘛,真要忠心耿耿的话,绝对办不出这样的事来”“说的好,”朱翊钧想不到能够从一个小火者口中听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评论,忍不住打断陈默拍起了巴掌:“说到咱心坎儿上了,咱也读史,每每读到后人夸赞魏征时就纳闷,如此小人,怎么就能流芳千古呢?”“说到这儿啊,咱倒隐约有些想头。”“是吗?”朱翊钧愈发感兴趣了,根本就没注意到,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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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闻高见难舍难分()
“嗯,”陈默点了点头,也不管天黑朱翊钧根本就看不见,说道:“你想啊,修史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那些当官儿的士大夫对吧?就算他们再公正,总也有些私心。他们自然希望遇到的皇帝都是明君,然后自己才能做一个名臣。咱琢磨着,就算秦桧儿严嵩那样的人,从骨子里也是不愿意遗臭万年的。所以,有了这个念头,自然会把魏征跟唐太宗之间的关系大吹特吹说到这儿,其实那魏征也挺坏的,咱记得他曾对太宗说过,因为太宗是圣君,所以他才敢直言进谏,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太宗:‘你得听咱的话,不然的话,就成昏君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够坏?”这一点朱翊钧倒是从来都没有想的这么透彻过,闻言如同醍醐灌顶,不禁想起本朝那些御史言官们,愈琢磨愈是这么个道理,忍不住再次击节叫好。陈默被朱翊钧夸的面泛红光,夜色中双眸闪闪发亮,有些收不住话匣子的意思:“小爵爷也觉得咱说的有些道理对吧?依着咱说,就是本朝的那些御史言官们大多也有这样的心思,每个人都觉得自个大公无私,高风亮节,就连先皇少去皇太后寝宫都敢跳出来横加指责,那不纯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说到这里,陈默心中一动,忍不住一阵冲动,试探着说道:“还有,其实就是已故太师,咱也觉得他这人不咋地”“张先生?他又怎么了?”朱翊钧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的问道。陈默猜不出此刻的朱翊钧心中对于张居正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也无法从对方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不过既然话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你想啊,太师教导咱万岁爷勤俭节约,不许这,不许那,他自己呢,生活奢靡无度,根本就不能以身作则,身为先帝托孤重臣,这起码也得算德行有亏吧”陈默住口不说,朱翊钧却并未追问,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记得当年张居正修宅子,自己觉得元辅先生俸禄不高,还赏赐了他一千两白银,结果后来听张诚回报,那次张府修宅,居然耗银一万两,比自己赏赐的,足足翻了十倍。还有,据张诚回报,宅子刚刚修好不久,一个锦衣卫的军官就在张居正的老家给他修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宅子。而自己呢,母后想要用私房钱在涿州修个庙,都能被张居正顶回来变成修桥他沉默了,牙关紧咬,真想冲着宽阔的护城河大声嚷上几句,可他不敢,因为他相信,那样的举动一旦传到外廷,势必又会成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言官们攻击的理由。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够窝囊啊!想到这一点,朱翊钧忍不住有些悲从中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好的又叹什么气?”听到朱翊钧的叹息,陈默反而放下心来。“没什么,刚才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这话跟咱说说尚可,以后最好少跟别人提,懂吗?”“‘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咱懂,咱就是不知道为啥一见小爵爷就觉得特别投缘算了,您是什么身份,咱又是什么身份?小爵爷别见怪,小人一时高兴,有点糊涂了。”朱翊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默“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欲擒故纵的把戏,闻言哈哈一笑:“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咱要真是嫌弃你的身份,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跟你在这儿摆龙门阵哎呦,天都这么黑啦?不行不行,咱得赶紧走了,不然等会儿城门下钥,咱就出不去了。”陈默有些依依不舍,发自肺腑的问道:“小爵爷什么时候还来大内?”朱翊钧也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个见解独到的小宦官,呵呵一笑:“舍不得咱啊?放心吧,有的是见面的机会,等咱想你时,就来这亭子找你对了,告诉你个消息,听咱姑母说,她跟慈宁宫的仁圣老太后商量,想捡着聪明机灵的宫女送去内书房读书呢,到时候,你就能天天见到你的‘琪姑姑’喽!”“什么?”这一下陈默的惊吓可不是假装的,瞪眼捂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翊钧隐约见到陈默的表现,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远处躲着的张鲸听的真切,心里咯噔一声,稀疏的眉头顿时拧出了一个大疙瘩。回到陈矩的小院儿,天色已晚,陈矩正站在门口廊子处伸懒腰,瞥眼看到陈默,顿时来气:“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陈默暂时还不想将两次偶遇万历的事情告诉陈矩,上前行了一礼,眼珠子一转已经计上心来:“对不起义父,孩儿今日在内书堂被沈先生责罚,心中有愧,跑去护城河边散心,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什么‘心中有愧’,咱家看你是心中不满吧?”陈矩冷哼了一声,瞪了陈默一眼说道:“所谓严师出高徒,人家沈先生乃是饱学硕儒,以吏部侍郎之尊教授你们这些个小宦官,本来就有点大材小用了,你们倒好,非但不以为荣,反倒抱怨人家严格,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儿知错了,”陈默低下了脑袋,忍不住小声说道:“不过那沈先生明明对孩儿有偏见,不然为啥老是针对孩儿呢?”陈矩是内书堂掌司,对此有所耳闻,此刻却不能顺着陈默,提高了声音:“什么偏见?不就是对你的要求更严格些了么?这是好事,懂不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也不小了,莫非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是,孩儿受教了!”陈默不敢再辩驳,心中却不以为然:什么‘更严格’了一些?老子前世今生加起来好歹也好几十岁了,难道连什么是器重什么是针对都分不出来?“行了,先去厨房吃饭吧,咱家让你三哥给你留了饭。”陈矩冲陈默挥了挥手,望着陈默出了院门儿,他却没有马上回屋,而是略等了片刻,便见一个黑影匆匆走了进来,正是对他最为忠心的钱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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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怎么样?”陈矩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问道。
“他去了望月亭,后来来了一个人,两个人待了很久”
“什么人?”陈矩神色一紧,打断钱沐。
二人已经进了屋,钱沐一边帮陈矩拉开椅子,一边赫然说道:“孩儿怕他发现,没敢离的太近,是以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不过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身材略胖。”
“黑衣服?身材略胖?会是谁呢?”陈矩根本就没往万历的身上想,皱起眉头沉思,不过后宫宦官何止万人,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便道:“连相貌都没看清,自然也没听到二人说话了?”
“嗯!”钱沐耷拉下脑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怎么不跟着那人看看呢?”陈矩有些恨恨的说道,随即一叹:“算了,下次再说吧,你先下去,记住,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
钱沐懦懦退下,房间里只剩陈矩一人,孤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偶尔爆开一个烛花,影子便也跟着跳动,显得颇有些诡异。
“当初那监印到底是不是他偷的呢?”
陈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以手扶额,再次陷入了沉思。是的,他虽然一刀杀了高磊,那也是因为高磊道破了他的秘密,不得已而为之。事实上,对于监印到底是不是高磊偷的,他一直心存疑虑。
他不后悔杀了高磊,哪怕高磊是被冤枉的。他也愿意相信陈默确实无辜,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太巧了,巧合的让人不敢相信。
“假如监印真的是陈默所盗,那钱沐看到的那人,会不会就是负责联系陈默的人呢?他究竟代表的哪一方势力?冯保?张宏?张诚?张鲸?抑或是哪一宫的娘娘?更甚者,会不会是万岁爷呢?”
高忠性格耿直,多年来得罪了不少人,陈矩想到的那些人都有除掉高忠的动机,其中尤其以冯保为甚。只是到底是谁,饶是陈矩自诩聪明,也无法说清楚。想了很久,他也只能做出决定:“走着看吧,真有鬼,迟早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陈默确实有些饿了,一路直奔厨房,到了之后发现里边还亮着灯,算算时间,忍不住就有些奇怪:早过了饭点儿,这么晚了,里边会是谁呢?
推门而入,见角落里席地坐着一人,正对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不禁笑了:“三哥,又偷酒喝,信不信咱告诉义父让他打你的板子?”
“你敢?”赵鹏程回头瞪陈默一眼,噗嗤一笑,招呼他道:“过来过来,好几日没吃酒,嘴里快淡出鸟了,赶紧过来陪哥哥喝两杯。”
“你喝吧,等会还得伺候义父洗脚,你想害死咱啊?”陈默笑着摆手,问道:“义父说让你给咱留了饭,哪儿呢?”
“蒸笼里热着呢,还有半只烧鸡,义父吃剩下的,也让咱给你留着不愧是义父最宠的义子,就这份待遇,咱看了都眼红。”
陈默一边从蒸笼里将菜取出,挨着赵鹏程面前的花生米摆放好,一边笑道:“三哥就别取笑咱了,义父对你不也器重着呢么?听说内宫监的掌印田公公要去南直隶当守备,义父不是推荐了你跟着嘛,那可是肥差,到时候可不许忘了兄弟。”
“八字还没一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