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已经来了有一会子,该解释的也已全部解释清楚,最后,却冒出这么一句,李太后不禁呼吸一窒,强自将翻腾的不快按下去:“皇帝能这么想,说明吾儿确实长大了陈默说的不错,冯保确实不能这个时候杀,皇家颜面要紧,谋逆夺宫之事更是提都不能提,就连梁邦瑞的事只可怜你皇妹了!”
当初一听梁邦瑞的事都是冯保的手尾,李太后勃然大怒,恨不得挖了冯保的心泄愤,此刻冷静下来,却只能将这份恨意压下去。她是明白人,知道陈默说的那些都有道理,也很欣慰,自问没有看错人。
“迟一天早一天的事罢了,母后放心,皇妹的仇,儿臣记着呢。”
“少言也是个可怜孩子冯保之事,关乎皇家颜面,这么浅显的道理,司礼监那帮平日自诩忠义的一个不提,反倒是他这个毛头小子冒死进谏皇帝,忠心可嘉,冯保咱每都暂时不杀了,吾儿仁慈,打也打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他不同,”朱翊钧咬了咬牙:“实不瞒母后,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儿臣从未拿他当奴才看,其实是拿他当朋友的,可如今,朕的这份友情,在他心目中居然抵不过冯保”他不想再往下解释了,他不希望李太后看到自己的脆弱,攥了攥拳头,恨恨说道:“母后别替他说话了,陈默必须死!”
“不——”
李太后未曾说话,外间突然传来了思琪的声音,原来她一直躲在外边偷听,听到朱翊钧要杀陈默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来。
“琪儿,你”李太后本欲发怒,却见思琪脸颊高高肿着,望自己一眼,神色间满是凄凉,不禁心头一软,暗叹一声,将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万岁爷,奴婢求求您,您就饶了陈默吧,只要您饶他一命,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
冰山也有解冻时,望着思琪满面求肯之色,朱翊钧不禁动容,默然良久,缓缓问道:“为了他,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思琪一怔,狂喜点头:“奴婢愿意,只要陛下饶他一命,做牛做马奴婢都愿意。”
“朕若让你随潞王之国(遣就国也,去往封地),你也愿意?”
“这——”思琪迟疑起来,神色变幻,不知想些什么,良久,点点头:“奴婢愿意!”
此话一出,李太后心里大石落了地。思琪八岁入宫,打从十岁那年差点被张鲸非礼,被她撞破之后,便一直留在身边,至今已经十多年了。也许是二人的缘分,她喜欢思琪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思琪名为奴婢,在她的心里,其实是拿她当女儿看的。
潞王放荡,名声不佳,可那毕竟是她的骨肉,思琪虽然年岁大些,不过颇有英气,若能管住潞王,又可救陈默一命,倒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可惜朱翊钧考虑问题好像与她不同:“你愿意,朕不愿意。潞王对你的心思朕有所耳闻,这一次他跟冯保搅合,不重罚他,已是念及兄弟之情,若再遂了他的意,日后岂非更不将朕放在眼里张鲸年界花甲,一直无妻,今番立了大功,你若愿意去照顾他,朕便饶陈默一命。”
陈默啊陈默,今番你可真是把哀家这儿子气苦了,他这是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啊。李太后有心替思琪说话,不过方才朱翊钧提到了潞王,这让一贯强势的她也没了脾气。她早知道朱翊钧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喜欢朱翊鏐,今凡他也参与进冯保之事,不重罚,无非全是看自己的面子,再要多说,日后母子二人,可真就没法儿相见了。
爱莫能助的望向思琪,太后心说,琪丫头啊琪丫头,这么多年你“冷美人”的诨号可都是因为那个张鲸,为了陈默,真的值的吗?
思琪确实犹豫了,潞王再坏,毕竟还是个男人,可那老张鲸根本就不正常,真若应了,那可真就掉进地狱了。可若是不从,陈默怎么办?真的眼睁睁看着他死?
“罢了罢了,咱就是个命比黄莲的丫头,权当报恩吧!”良久,思琪终于下定了决心,凄然点头:“奴婢愿意,也求万岁不要食言,放陈默一马。”
“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陈默可未必感激你。”朱翊钧深处内宫,最是了解那些宦官的脾性。他们对女人是不是处女并不如何在意,但是,同僚之间争风吃醋却十分厉害,陈默喜欢思琪,他偏偏要思琪嫁给陈默与思琪共同的仇人张鲸,他就是要让两个人都痛不欲生,方能稍泄心头之恨。
“奴婢想好了,绝不反悔。”思琪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冷若冰山,目无表情的盯着朱翊钧:“希望万岁爷也不要食言,放陈默一条生路!”
朱翊钧从思琪的语气中感受到了隐藏很深的恨意,突然有些后悔,这么做,对这二人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一些?只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当他回忆起那天深夜带人闯内东厂救下陈默时的情形,恨意再次占了上风,冷笑一声,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放心,朕绝不反悔明日初九,良辰吉日,正好婚配,入了洞房,朕便饶了陈默”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牢牢盯着思琪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有一样,你若自杀,陈默也得死!”
思琪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一下,冷冷说道:“万岁爷放心就是!”说完冲朱翊钧和李太后分别磕了三个头,也不等吩咐,径自起身往外走去,出门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只是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她却毫无所觉,踉跄着冲出了门。
李太后心如刀绞,望一眼脸色铁青的朱翊钧,无奈一声长叹:“皇帝,你这又是何苦?”
ps:主人公不会戴绿帽,小小挫折,希望大家不要太玻璃心(其实最近这几章写的战战兢兢)!
。。。
第八十七章 妃心(二更)()
万历十年十二月癸巳(初九)。
热闹了好几天的内廷终于因为朱翊钧的圣旨平复了下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大屿山昭陵守陵。弟侄冯佑冯邦宁等革职,发原籍为民。张大受等,降作小火者,遣送南京孝陵司香火。
圣旨中并未点明冯保所犯何罪,这让某些外臣十分不满。山东道御史江东之首先上疏,弹劾徐爵,揭发新任吏部尚书梁梦龙用银三万两贿赂于他,方能接任吏部尚书之职,到任之后,又将孙女许配冯佑为儿媳。御史赵楷等上疏附和。
紧接着,江西道御史李值也上疏,指名道姓弹劾冯保当诛十二罪。
再后来,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也上疏,力言冯保罪大恶极,希望朱翊钧比照武宗皇帝处死刘瑾的先例,如法重处冯保,以清内患,斥革曾省吾(时任工部尚书,太子太保,张居正亲信),王篆(时任吏部左侍郎,张居正亲信),以清外奸。
就连内廷张诚孙秀等人,也不知道朱翊钧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居然放过了冯保,只有张鲸,通过陈默深夜闯宫被廷杖等事,隐约猜到了一些朱翊钧的心理。不过,他是个自私的人,自然不会将这些信息分享给孙秀与张诚,甚至还蛊惑二人去找朱翊钧。
两人还真就去了,结果让朱翊钧训斥了一顿,轰了出来。包括各御史言官上疏弹劾的折子,也留中不发,算是彻底表明了对于此事的态度。
一代权宦,终于走下了历史的舞台,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一职,陈矩管事乾清宫,张鲸提督东厂,其余张诚刘守有等人,或升转,或加爵,便是那孙秀,也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惜薪司掌印的职务。
消息传到陈默的耳朵里,让他惊讶之余,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欣慰——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穿越很失败,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历史记载,冯保倒台是因为江东之的弹章而起,如今却颠倒了次序,使得本应出现的批冯浪潮并未如期而至。就连冯保,本应“发南京新房闲住”,如今也换了个结局,变成了发“大屿山昭陵守陵”。
这是最成功的一次逆转,世事如棋,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不死,焉知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万岁爷没说怎么处置内臣么?”陈默仍旧趴在那张长条凳子上,一夜的修养,臀腿上外伤已干,至于内里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因为根本就动不了的关系,现在还说不清。
郑淑嫔坐在陈默旁边的椅子上,捋了捋腮边垂下来的一丝乱发,笑着说道:“陛下连冯保都放过了,自然也就不会杀你了。不过,他对你还是有些怨气的,听太后娘娘说,准备贬你为小火者,与冯保一道,发往天寿山昭陵守陵。”
行啊,你不是要求心安么,朕不杀你,朕让你伺候你的主子去总行了吧?
陈默琢磨着朱翊钧的心理,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叹息一声说道:“万岁爷这是准备着跟内臣老死不相往来啦,此去一别,内臣怕是再也没有见到娘娘的机会喽!”
听陈默这么一说,郑淑嫔忍不住有些伤感,强自撑着,笑着说道:“你也用不着这么悲观,有咱呢,过些时间,等陛下对此事慢慢淡些,咱会替你求情的。”
“嗯,”陈默点点头,并未道谢,反而问道:“对了娘娘,按着内臣对万岁爷的了解,应该没这么容易转变主意吧?您没问问是谁替咱求情了么?难道是太后?”
“自然是问了,”郑淑嫔已经从李太后处得知了陈默与思琪之间的事情,本来是不想提这茬儿的,可既然陈默问到,却也不愿瞒他:“太后说了,陛下之所以放过你,皆因思琪求情,愿意嫁给张鲸,换陛下饶你一命”
“什么?”陈默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支着上身,活像一只大虾,良久,突然软了下去,颓然一叹:“罢了,反正咱也给不了她幸福,那张鲸如今是东厂厂公,日后掌印司礼监也未可知,跟了他,这辈子也算有了依靠,咱也就放心了。”
这下轮到郑淑嫔惊讶了,依着她对陈默的了解,还以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会暴跳如雷气的吐血呢,谁知居然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忍不住为思琪打抱不平:“你不生气?思琪为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就一点也不感动?”
“感动当然感动,可感动又有什么用?”陈默十分无奈,裤裆内的那团东西,让他面对这样的问题,一点底气都没有。
“有什么用?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想过东山再起,从张鲸的手里抢回她来?还是真如陛下的心思,一旦思琪嫁了张鲸,你就再也看不上她了?”
“娘娘不知,思琪跟内臣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只会害了她。”陈默见郑淑嫔有些同仇敌忾的样子,连忙解释,可惜无法解释明白。
“你怎知道她跟着你不会幸福?就因为你现在成了小火者?咱告诉你陈少言,永远也别小瞧一个女人跟你同甘共苦的决心。真爱你,别说你是小火者,就是你成了要饭的花子,她也照爱你不误。”
郑淑嫔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气呼呼的站了起来,指着陈默的鼻子狠狠的数落:“你少自以为是,难道你真的以为跟了张鲸,她就会幸福?错,相信咱,假如她要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恨你一辈子的。答应咱,振作起来,不为别人,就为了思琪,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日卷土重来,从张鲸手里将她抢回来。”
“娘娘说的咱都懂,可是”陈默苦笑了一下:“咱真的是有苦衷的啊,麻烦娘娘转告思琪一声,这内廷尔虞我诈,内臣实在是心灰意冷,不想再回来了,让她忘了咱,权当咱从来都没出现过吧!”
“啪——”郑淑嫔狠狠抽了陈默一记耳光:“懦夫,亏这两日替你提心吊胆,算咱看走了眼!”说罢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陈默一眼。
陈默并未生气,只是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深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良久,一滴滚烫的眼泪缓缓自眼角渗了出来
ps:放心,还没完。设想一下,假如主角很快就能跨过心里障碍,大家准感觉不真实,对吧?还有,书里的角色可不仅仅主角一人,其他人,总也得有个表现的机会,大家说呢?
谢谢收藏本书的朋友们,谢谢李群州的催更票,谢谢娱乐达人,谢谢最近书评区留言的朋友,本卷结束之后,我会去回答诸位的疑问(也许到那个时候,大家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
。。。
第八十八章 送别(首更)()
陈默是跟着冯保一同出的北安门。
两个月前,头次进城时他走过这条路,那时他还是小火者,那时夜半无人,那时纵马而行,那时前路渺茫。
现在他再次踏上这条路,身份仍旧是小火者,时近黄昏,身趴门板,不良于行,前路仍旧看不清方向,兜兜转转,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最起码,他多了许多牵挂。
日头西坠,残阳似血,回望皇城,点点碎金笼罩之下,如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安乐堂内已经冒起了炊烟,陈默跟冯保在东厂番子的押送之下,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城门,大队番子撤回,只余十人留了下来。为首之人名唤庞海龙,是个二档头,于鹏飞(张鲸的亲信,点心房一节有出现)的亲信,长的圆盘大脸儿,大红飞鱼服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英气。
见门板上陈默频频回头,他纵马来到旁边,压低身子冲陈默嘻嘻一笑:“行啦,看半天也没用,再等一会儿,你那意中人就该跟厂公入洞房了,你小子是别想啦!”
“你——”陈默双拳紧握,怒目而视,却被旁边的冯保拽了一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怒火压回去。
“你什么你?还以为是惜薪司掌印,陛下红人儿么?”庞海龙突然变脸,呸的冲陈默吐了一口,手中马鞭翻了个鞭花,啪的一声抽在了陈默的后背上:“看什么看,赶紧走,信不信下次抽你的脸!”
“放肆!”庞海龙话音尚未落地,玉河北侧光秃秃的榆树后边突然传来一声娇斥,循声望去,一位少女俏然靠在树旁,脸蛋儿冻的通红,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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