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心说能在这乌七八糟的后宫混出头的人,行事果然都有过人之处。义弟说杀就杀,义子说杀就杀,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屁的感慨,要不是他心怀不轨,能有今天?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倒是张鲸,杀伐果断,现在准把你恨到了骨子里,日后可得防着点。”
“咱知道!”陈默能从陈友的话里感受到浓浓的关心,不禁心头一暖,想了想说道:“你也别着急,现在咱成了万岁爷的贴身宦官,得着机会,总得想办法给你找个好位置。”
“那还用说?咱每兄弟一体,你都吃上肉了,怎么也得让哥哥喝点汤吧?”陈友说着哈哈大笑,眼底深处却倏忽飘过一丝落寞,如飞而逝,别说陈默没瞅见,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张鲸府邸门口,想起李天佑,陈默忍不住心中一动,扯了陈友一把:“李天佑跟咱毕竟同学一场,如今挨了打,咱怎么着也该看望一下对吧?”
“你不怕张鲸?哦,咱知道了,你小子,可真够坏的!”
陈默还真没想这么多,闻言一怔,突的一笑,也不解释,上前叫门,陈友连忙跟上。
沉重的熟铜门环在朱红色的厚重木门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许是下大雪,好久之后,门内才传来动静。随着吱呀呀的刺耳响动,大门从中开了一条缝,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露了出来,上下端详陈默跟陈友一番:“哪个衙门的?找谁?”
老头语气冰冷,陈默却并不放在心上,作了个揖说道:“老前辈,在下乾清宫奉御陈默,是李天佑的同学,正好出宫,过来看看他。”
老头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化作一张笑脸,将大门又拉开了些,拱手为礼说道:“原来是陈公公,小人失礼了陈公公来的不巧,李爷偶犯小错,老祖宗罚他闭门思过,不许出门半步,也不让别人看望”
宦官当中,除了司礼监掌印是所有人公认的“老祖宗”以外,各家一般也习惯性称呼自家主人为“老祖宗”,这习俗由来已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怕没人说的清。
“到底犯的啥错,张公公不是挺宠天佑的么?”陈默问道。
“这个咱家身份低微,不敢过问,是以并不知晓陈公公找李爷有事么?要是紧急,咱家就去回禀老祖宗一声”
陈默不傻,听出了对方的画外音,一笑说道:“算了,没啥要紧事,麻烦前辈告诉天佑一声,咱来看过他也就是了,告辞!”
“陈公公慢走,咱家腿脚不好,恕不远送了!”老头客气一句,缩回身子,关上了大门。
“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陈友忿忿不平的小声骂了一句,陈默一笑:“好啦,没撵咱俩,人家算给面子了。走吧,咱还得出城办事呢!”
“你倒脾气好,换成咱,非得”陈友喋喋不休的跟在陈默屁股后边,实在搞不懂陈默怎么就有这么好的涵养。他早就感觉到陈默变了,只是究竟哪里变了,却又说不清楚。
今日大雪,内书堂没上课,司礼监也不该陈矩轮值,陈默到高府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写东西,见陈默进屋也没起身,只是吩咐陈友:“给少言倒杯热茶少言,你怎么跑出来了?”
陈默连忙将万历让他给王家屏送五十两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窘迫也告诉了陈矩。
陈矩闻言哈哈一笑,搁笔起身,走到陈默对面:“傻小子,换牙牌了吧?牙牌上写的什么?”
“乾清宫奉御!”
“乾清宫管事牌子是谁?”
“张大受哦,”陈默猛击额头:“明白了,瞧孩儿这脑子,真是傻的可以,义父您忙,孩儿这就去找他”
“回来!”陈矩叫住了陈默:“一来一回的你不怕麻烦?不就五十两银子么,先从咱家这儿拿上,回头寻张大受销账也就是了王家屏住哪儿你怕是也不知道吧?正好咱家要出去,一道走吧!”
“那感情好!”陈默嘿嘿一笑:“还是义父好!”
“少贫嘴,走吧,跟咱家去取银子!”陈矩瞪了陈默一眼,当先出了书房。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前晌,等到出了大明门,终于小了下来,变成砂砾般大小,落的却愈发急了,偶尔一阵寒风吹过,陈默连眼睛都睁不开。
陈矩骑在马上见陈默揉眼,不禁笑他:“以后记着,日后再有这样的外差,可以去杆子房领轿子,你这差事虽然不大,却也是钦差呢,懂吗?”
早说啊,骑在马上,陈默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连连点头,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地上的积雪差不多已经半尺来深,平日人流如织的棋盘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二人纵马慢行,一边走,陈矩一边给陈默讲一些大内的规矩,直到路过一条胡同,这才住口,指了指前方说道:“王家屏家离这儿不远了,前边拐过去第一个胡同就是。咱家到地头儿了,就不送你过去了。”
“这里是?”陈默扭头望向胡同深处探到外边的门楼,忍不住好奇问道。
陈矩也不避讳,说道:“这人你应该听说过,住的是为父的好友,户部主事顾宪成。等会儿你若事儿办的利索,就过来寻咱家,为父替你引见引见。”
“顾宪成?”陈默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目送陈矩进了巷子,心中波涛汹涌,竟然比第一次见到万历和冯保时还要激动。
。。。
第四十三章 踏雪寻人()
王家屏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级别听着好像不高,其实确是个十分清要的职务,无它,此职务乃入阁重要的跳板,没有这个经历,几乎完全没有入阁成为大学士的希望。
比如张四维之后的申时行,嘉靖四十一年(1562)得中状元以后,按例授翰林院编撰,此后一直在翰林院任职,做过侍讲,侍读学士,最后升转兵部兼礼部侍郎,在职仅七个月,就被任命为大学士。
不出意外的话,王家屏跟他的经历差不了多少。
翰林院是干什么的?翰林院就相当于后世的国立大学社会科学院之类,高级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里边的人,都是熟读经史,文笔华美的才子。
可仅仅如此,就具备了御前作为皇帝顾问的条件?难道学术上造诣深厚,就能成为出色的政治家,拥有了治理国家的能力?
很多年前陈默也不懂,直到他后世上了大学,熟读了许多名家典籍,精研了历史之后,他才涣然冰释,理解了其中的精微变化——朱元璋立国,体制上实行中央集权,而精神上,则以道德为支柱,用文牍管理庞大的国家。
这也是为什么六部之中,礼部尚书地位最高的原因。没有办法,本朝治理天下,礼制所起到的作用乃是决定性的,无法撼动的——皇帝以一人而君临天下,乃是天命所归。而上天的命令,又必须以亿万臣民的信念体现出来。
无数次庄严而美观的仪式,乃是巩固这种信念的良方。无数次的磕头,加强了皇帝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意义。而他亲自主持的礼仪,又表明了他同样受到上天的节制,也就是受到传统道德的节制。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内阁辅臣必须拥有翰林院经历了,因为皇帝需要翰林院的官员替他撰写诰敕,而诰敕的接受者,必将是极具道德的孝子贤孙。他们要告诉皇帝,为人君的职责便是使人民在丰年得以温饱,凶年不至于饿肚子。他们要告诉皇帝,数代以来的王命至今依然适用,也就是一个良好的政府必须选贤任能,同时在社会上提倡诚信与和谐。
总而言之道德至高无上,它不但可以指导行政,甚至于可以替代行政。而翰林学士终日精研各种文史档案,日夜接受道德伦理的熏陶,自然为日后进入内阁治理国家打下了良好的理论与实践基础。
很难评判这种培养治国人才方法(或者说程序)的优劣,事实上,再接触过众多的历史典籍之后,就连陈默也无法确切提出一个必定能够挽救本朝,重塑辉煌的良方。
他只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事实上,好多人都知道。只是,具体到如何操作,又将是一件十分复杂且任重道远的问题,处在他目前这个地位,现在就开始考虑的话,好像显得太早了些。
马背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视线从顾宪成家的门楼处收回来,忽然间就有点心灰意冷——假如顾宪成成功的话,大明也许会走向君主立宪制吧(那是最有可能的方向,至于议会民主制,基本上没有可能性)?可就算他成功,当一个国家的大权掌握在少数的资产者手中,贫民又能够得到多大的优惠呢?而一个国家的富强,不应该是以所有人都富裕为代表吗?
这问题太过复杂,对此他只懂皮毛,一时间想的头痛,脑子里乱糟糟如同浆糊。
“陈公公?”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陈默身后传来,他用手搓了搓脸,回头,见赵振宇跨马而至,连忙打招呼:“赵大哥,大雪天儿的,不回家歇着,跑出来做啥?”
赵振宇咧嘴一笑,指了指前边:“刘右家就在前边宣武门里街,从这儿走最近。”
“原来是为了咱的事儿啊,”陈默望着赵振宇身上雪花遮盖下未曾脱下的戎装,猜着对方下了值定是连家都没回就为自己奔波,忍不住有些感动:“又不是什么紧要事儿,等雪停了路好走了在去寻刘右也不迟嘛?”
“反正也是没事呗,老听那些读书人说什么‘踏雪寻梅’,咱是大老粗,就来它个‘踏雪寻人’,传出去,没准儿也能引为佳话呢!”赵振宇说着就笑,通红的脸蛋上,嘴角咧着,露出一口白牙,显得特别真诚。
陈默是个多疑的人,从来不惮用最恶毒的心思琢磨人,他总觉得每个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有目的的,所谓“无利不起早”。可就算如此,他仍旧不声不响的将赵振宇划到了可以深交的行列当中,说不出原因,全凭直觉。
基于这个原因,他反倒感觉再说谢谢的话就有些多余了,是以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赵大哥先等咱一会儿,咱去趟王端人府上,出来了咱俩一道去找那刘右。”
“好勒!”赵振宇点头,一夹马腹:“王大人家就在前边,咱给公公带路!”
乾清宫的牙牌十分好使,王府门房迎祖宗似的将陈默和赵振宇迎进了大门。只是王家屏的态度却与热情的门房截然相反,跪接了五十两纹银的赏赐,别说回谢,客气话都没说一句,就来了个端茶送客,把陈默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非念着对方日后要入主中枢,历史上又有清名,非得指着鼻子大骂上一通不可。
“陈公公莫生气,王大人就这脾气,别说你,便是冯公公来,估计也是同样的遭遇,他骨子里压根”赵振宇突然注意到不妥,连忙捂住了嘴。
“压根儿就瞧不上咱每这些‘阉竖’对吧?”陈默将赵振宇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并不着恼,叹了口气说道:“没关系,谁让咱每这些人不争气呢算了,不提这些,不是去寻刘右么?快点赶路,回去晚了,万岁爷那里咱不好交差。”
赵振宇点头,纵马加快了速度。
终于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府邸,赵振宇却并未止步,反而纵马过了正门。
“赵大哥”陈默有些不解,赵振宇连忙回头解释:“刘右在家不得宠,从后门走,省的给他找麻烦。”陈默这才恍然大悟,纵马跟上。
等到了后门儿,陈默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轿子,虽没轿夫,仍旧认出是冯保的轿子,不禁心中一动:“大雪天儿的,他来找刘守有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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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可怕的推断()
“这是冯公公的轿子吧?怎么停到后门了?”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拥有庞大的力量,而刘守有是整个锦衣卫的大哥大陈默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摇摇头:“谁知道呢,兴许老祖宗也学咱每,‘踏雪寻人’也未可知罢!”
“不是‘踏雪寻人’,应该是‘踏雪寻梅’才对,刘府有个梅园儿,这时节开的正艳,前几天咱还来看过呢!”大汉将军隶属锦衣卫统属,刘右又是赵振宇的好友,经常来此完全说的过去。
陈默点了点头:“不管他每,咱每赶紧进去寻刘右罢!”
赵振宇点头称是,上前叫门,工夫不大,很快就有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开门。二人显然十分熟稔,笑着打过招呼,赵振宇冲陈默招了招手,当先进门,倒未介绍他的身份。
刘右瘦高瘦高的,高鼻梁,大眼睛,长的十分帅,只是皮肤太白,少了些英武,多了点脂粉气。
不过他的嗓门倒是挺洪亮,一听赵振宇介绍陈默,连忙拱手为礼:“卑职见过陈公公万想不到公公居然造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刘大哥客气了,若不是你通风报信,陈某此刻早去见阎王了,说起来,你是陈某的救命恩人呢!”陈默打断刘右说道,边说边弯下腰鞠躬,被刘右一把拽住:
“使不得使不得,陈公公这不是折煞卑职么?”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你俩就别推推搡搡了崇古,咱每今日前来寻你,是打听那个给你通风报信之人的。陈公公是个实在人,知恩图报”
“是啊,”陈默接过了话茬儿:“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救命之恩?可现在咱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传出还不让人说咱忘恩负义么?还请刘大哥成全!”
“这”刘右面露为难之色:“不是下官不告诉公公,实在是那人千叮咛万嘱咐,还让咱发过毒誓”
见刘右搓着手十分尴尬,陈默也没了脾气——古人重诺,都发了毒誓,再逼人家,就说不过去了。
“三少爷,老爷叫你过去呢!”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进屋,门都没敲,显得十分无礼。
刘右却好像已经习惯了,冲那人说道:“柳叔先去,咱马上就到!”
“快着点,别让老爷等急了骂人!”那“柳叔”丢下一句,冲赵振宇虚虚抱拳:“失礼了赵将军!”看都没看陈默,转身出屋。
“柳叔是府上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