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潘鹤,是致仕的原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潘晟的管家。
说到潘晟,有些事不能不提。
潘晟,字思明,号水帘,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故太师张居正的得意门生,官至礼部尚书,后因言官弹劾致仕。万历十年,也就是赵昊辰穿越这年,张居正临终前秘密上书万历,推荐两人入阁,一个是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另外一个人便是潘思明。
潘晟不仅是张居正的门生,还是冯保的老师,按道理说这样的关系,入阁为相取代张居正当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也是冯保以及张居正都乐于见到的事情。谁知张四维与申时行都不愿意让潘晟入阁,便暗地给给事中御史们吹风,示意他们上书弹劾潘晟。
御史雷士祯“心领神会”,随即上书,弹劾潘晟“清华久玷,不闻亮节异能,廉耻尽捐,但有甘言媚色”,并且揭他老底,说他初任礼部尚书时,秽迹昭彰,先帝常加斥责,再起之后,舆情又深恶痛绝。像这种人,悠游林下已经是皇恩浩荡了,现在竟然要委以重任,岂不是为贪荣竞进之徒大开方便之门了吗?希望万历收回成命,另择贤人。
当时张居正初丧,影响犹在,万历考虑到潘晟是他临终所荐,不愿收回成命。无奈给事中张鼎思,王继光,孙伟,牛惟柄,御史魏允祯,王国等人接二连三的上疏弹劾,气势很盛。潘晟主动上疏辞职,张四维迅速做出反应,代万历拟旨:“放之归!”万历没有办法,只能顺水推舟,着潘晟以新衔致仕。(此段记载见于万历邸钞万历十年壬午卷以及明神宗实录卷一二五,万历十年六月乙酉)
当时潘晟已经在赴京途中,突然接到圣旨,顿时灰头土脸,返回了老家新昌,大大的出了一回丑,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回到老家过了几个月闲云野鹤的生活,潘晟的心却一刻也没放松,老想着寻找机会报复内阁两位辅臣,这次派潘鹤进京,便是听说了吏部尚书王国光卸职,牵连到了内阁首辅张四维的事情,觉着有机可乘。
早在潘晟在京期间,潘鹤与徐爵便成了朋友,此次到京,第一个人找的就是他。对于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官场贵人,潘鹤不敢怠慢,一见面就奉上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这样的面额,即使在如今贿赂成风的官场,也绝对是一份重礼。徐爵拿了钱态度果然殷切,当即就回禀了冯保,约下了今晚的这次会面。
一下轿,早有门子迎接,徐爵问:“老祖宗回来了吗?”
“没有。”
“什么?”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的徐爵又将脚收了回来:“不是说一散班就回来吗?”
“小的也不知道。”
徐爵自从任职锦衣卫之后就从冯府搬了出去,如今除了大事他还帮着照应,一应家政他早就不管了。冯府另有管家,是司礼监文书官邱得用。不过冯府上下,还是拿他当管家对待,此刻见了门子神情,仿佛不知道他是有约而来,便问道:
“邱总管呢?”
“邱总管也进宫了,一直没回来呢!”门子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徐爵心里嘀咕着,面上不动声色,回身冲潘鹤一笑:“老祖宗怕是有事绊住脚了,咱每先进去等着。”
宫里确实出了事,朱翊钧今日心烦意乱,本来去西苑散心,回来后发现自己惯常把玩的紫檀木镶乌金手串居然不翼而飞,顿时大发雷霆,将张大受叫到面前好一顿发作,恰好冯保到乾清宫,愈加怒不可遏,指着冯保的鼻子大吼:“冯保你来的正好,偷东西偷到朕的头上了,你平日怎么管的?赶紧查,查不出来朕为你是问!”
万历这样严厉的语气,对于冯保来说绝对是第一次,顿时有种被一拳打蒙的感觉。
他当然明白自从张居正死后,万历对自己的不满越来越明显,也在积极的寻找对策,可他并没有特别当回事。毕竟伺候了三任皇帝,也算三朝元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两宫太后都对他信任有加,加之万历的态度并不那么明显,他根本就不相信万历会怎么着自己。
可今天不同了,万历居然直呼他的名字而没用惯常的称呼“大伴”,这预示着什么?他不敢往下深想。
不过,想到万历发怒的原因,冯保的心又略微安定了一些。那手串是当初万历大婚时张居正送上的贺礼。这么多年,他与张居正可谓是休戚与共,万历因为手串发那这么大的火,说明对张居正旧情难忘,即使对己有不满之心,便是念着张居正的关系,怕也不会如何。
只是当想到堂堂皇帝寝宫都能丢东西时,他又坐不住了。很明显,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偷盗,针对的不是万历,而是他冯保
幕后主使是谁呢?可怀疑的对象太多,万历走后,冯保与张大受面面相觑,密谈良久,仍旧不得要领,只能吩咐张大受将一应涉事宦官押入东厂诏狱,严刑拷问,又叮嘱邱得用好生伺候朱翊钧,他则想起与徐爵的约定,寻思着多个人商量一下也是好事,便出宫回了冯府。
尚未落轿,冯保便听随行番子大声喝问:“什么人?”吓了他一跳,连忙微微挑帘外望,就见宅子门口石狮子旁站着一人,借着灯光打量,竟然是陈默,不由愣了。
。。。
第二十一章 初见司礼巨档()
陈默虽然认了陈矩做义父,又进了内书堂读书,身份却仍旧是小火者,到了冯府,直接就被门子挡了下来,任凭他好话说尽,就是不放行。
他倒不怪冯府门子势力,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后世今生莫不如此。
怪只怪老天爷不长眼,反正也是穿越,怎么就不能穿越到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身上呢,又何止于受这鸟气?
他退到大门旁边愤愤不平,忽听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望,见是冯保的轿子,顿时大喜,急忙上前,猛从黑影中钻出,倒把冯保的护卫们吓了一跳。
“放开他!”番子们都是有功夫傍身的孔武汉子,陈默愣神间就被两人左右架了起来,冯保见状,出声喝止,掀帘下轿。
“放手!”陈默用力摇晃肩膀,俩番子得了冯保的命令,顿时松手退了回去。
他揉揉被抓痛的肩膀,见冯保已然下轿,连忙上前几步跪倒,朗声道:“小人陈默,拜见老祖宗,谢老祖宗搭救之恩!”说着以头触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冯保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陈默暗喜没白用力,依言抬头,迎着冯保的目光与他对视,坦然自若,镇定如常。
这是他穿越以后第一次正面见到大名鼎鼎的冯保,忍不住就多留心了一些,但见冯保六十许年岁,略有些驼背,身穿红袍,胸口上绣着威风凛凛的坐蟒,红唇高鼻,目若鹰隼,稀疏而又花白的眉毛足有一寸多长,浑身上下洋溢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便只随便的站着,就让人心中发虚。
好一个“冯大伴”,果然不同凡响!
陈默心中暗赞。殊不知冯保也在暗暗夸赞他。
倒不是夸赞陈默的长相,事实上内监当中,好看的不知凡几。只是那些人由于去了势,行动间或多或少都透着点阴柔之气。陈默不同,不但长相俊美,难得浓眉大眼,语声爽朗,给人一种阳刚的感觉。
“莫非去势没去干净?”冯保对内宦去势的猫腻清清楚楚,忍不住胡乱猜测,心说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倒是可当大用了。
原来大内有个不传之秘,若去势不净,日后时日久了,下体会有几率重新发育,一些抱有别样心思的人,就会重金贿赂操刀的老宦官,求其高抬贵手,为己留下些希望。
当然,重新发育的例子并不多见,即使真的成功,若无人照拂,也会在每三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当中露馅,到时候只有送命一途,保不齐还要牵连到别人。所以,那些操刀的老宦官,在进行那样的手术时,会十分谨慎。
不过,假若有人照拂又自不同,据冯保所知,前朝深得英宗宠幸的巨裆王振就是这样的人。野史记载他满脸虬髯,是后宫许多妃子的“上床太监”,众多枕头风的吹拂下,才能够扶摇直上,成为太监当中的翘楚,把持朝政,令后辈敬仰。
这个陈默会不会也是呢?
这样的念头在冯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放到了一旁。上午他救下陈默之后,就已经得知陈默便是当初埋在高府的暗线,那个时候他刚刚当上司礼监掌印不久,地位还不稳固,为防万一,才在徐爵的建议下,再次收拢了大批私自自宫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孩儿,充斥到内宫各要害部门。加上以前屡续招进宫中的,怕不有千数之众。
他对那些孩子们给予厚望,所以,对于他们的检查也特别严格,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类似王振那样的人。
“这样的好事又怎么会落到咱家头上呢?”冯保暗笑自己被万历发怒乱了方寸,见陈默仍旧跪在地上,额头见红,心头暗喜此人乖巧知机,语气便和蔼了下来:“不是让你起来么?还跪着,地上不凉?”
陈默闻言连忙起身,倒没感觉如何特殊,旁边人的眼睛却已经直了。尤其是那门子,何曾见过冯保如此和颜悦色,忍不住又上下端详了陈默几眼,将他的相貌牢牢的记到了心里。
“拜了半天圣人,身子无妨了吧?”随着冯保的问题,又是无数暗吸冷气的声音。
“好多了,谢谢老祖宗挂怀,小人,小人”陈默口才绝佳,拍马屁的话却不怎么会说,不然后世也就不会一直当一个小历史老师了。
“行了行了,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当初咱家在内书堂时,潘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这里指潘晟)也让咱家拜过圣人,其中苦楚,整个大内,真正体会过的,怕是不超百数。”言下不胜唏嘘,凌厉的视线居然也柔和了下来。
同样特殊的经历确实能够拉近人的关系,略懂心理学的陈默深知此点,忙附和道:“老祖宗说的是,那种感觉真是让人终身难忘,”说着一顿,话锋转移:“都怪小人孟浪,不该与沈先生顶撞,不但自己遭罪,还连带着让义父脸上蒙羞,小人现在思及,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想到这些,咱家倒是没有白舍这张老脸。”冯保略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望向陈默说道:“时辰不早了,你来寻咱家除了表达谢意,还有别的事么?”
陈默不想永远屈居人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此来抱着很大的野心。就像论语中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希望利用自己对于历史走向的把握,看看能不能改变冯保的命运,顺带着,也改变自己的命运。
来前他已经听陈友提到了乾清宫的失窃案,此时暗暗观察冯保,见其虽然面色霁和,眉间却暗藏隐忧,像是受到了惊吓,倒与陈友所说的“万岁爷冲老祖宗大发雷霆”不谋而合,暗喜之下,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话拿了出来:
“老祖宗恕罪,小人此来,确有造膝密陈之事。”
“哦?”冯保心中一动,声音突然转冷:“你一个小火者,胆子倒是不小,还造膝密陈?就不怕祸从口出么?”
陈默面无惧色,迎着冯保犀利的目光对视,轻声说道:“小人对老祖宗仰慕万分,忠心耿耿,心知老祖宗有不解之事,为报老祖宗大恩,特来告知,难道老祖宗就不想听听小人造膝密陈的究竟是什么事么?”
。。。
第二十二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冯保面色瞬变,阴冷的目光盯着陈默,良久,忽然一笑:“好,咱家便听听你说什么,进来吧!”
陈默大喜,快步上前去搀冯保,却被冯保甩到了一旁:“咱家还没老呢!”陈默讪讪一笑,不敢再坚持。
冯府与高府规制相仿,都是三进院落后带花园的格局,冯保平日接见客人都在前厅,这次却直接将陈默带往了花园角落他的书房。这里是冯府的禁地,平日里除了徐爵张大受邱得用等有数几人可以进来以外,陈默是头一个。
番子们在花园垂花门外便止住了脚步,悄声议论,陈默尚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份已经被他们提高到了需要特别重视的地步,这也算此行他另外一个收获吧。
冯保的书房与陈矩和高忠的书房又不相同,除了不知道是否为了装点门面而存在的许多书籍以外,尚有很多陈默从未见过的东西:古色古香的山水花鸟画轴,装饰华美的宝剑,润如婴儿肌肤的陶瓷花瓶,上好的端砚,古朴沉重的青铜纸镇书案紧挨着紫檀木笔筒的地方,甚至还摆着一把精雕细琢的象牙造手铳。
这里每一样东西拿出去卖了,都够普通人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吧?
陈默看的目不暇接,冯保靠在高背金丝楠靠椅上,默默的打量着他,并不出言提醒。
开门的声音将陈默惊醒,回头一看,见一名小宦官用托盘托着冒着热气的茶壶进来,清香扑鼻,这才醒悟失态,忙不迭的跪倒在地上,静等冯保开口。
冯保从小宦官手里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示意小宦官退下后,缓缓开口:“现在没人,你可以说了。”
“小人听说万岁爷的手串丢了,第一次冲老祖宗发了火”
“确有其事。”冯保并未否认。
“老祖宗危矣”
“胡说!”陈默尚未说完就被冯保打断:“咱家堂堂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三朝元老,又得两宫信重,万岁不过偶然发作,你就敢如此危言耸听?嗯?”
冯保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声音尖细,最后一哼,更是动了真怒,阴寒冰冷,仿佛来自幽冥。
陈默却知道自己说到了冯保的痛处,不惊反喜,毫不畏惧:“老祖宗休要自欺,您是伺候过好几个皇帝的人,自然明白,君权之重,超脱于世间任何感情。万岁爷虽然年少,却天纵英姿,少年老成,试问,古今又有多少君主愿意大权旁落?反之,十年来朝廷上下一片升平气象,大权在握的,怕不是万岁爷吧?小人愚昧,还请老祖宗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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