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宾客陆续来齐,忽听一个大嗓门的下人唱诺道:“宾客肃静,阁老驾到。”全场立时安静下来,整衣的整衣,归位的归位,拱手起立相迎。这时从走廊尽头走来一干人等,为首的是位古稀老人,眼袋低垂,满脸雀斑,身着便服,白发梳起,以发髻固定,走路迟缓蹒跚,正是权倾朝野二十年的内阁首辅,严嵩。在他左边的搀扶的是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体态硕胖,眇了一目,独有的一只眼睛扫过百官时带有一丝倨傲之色,正是严嵩之子,同为内阁议员的工部左侍郎严世蕃。在右边搀扶的是御史鄢懋卿,后面跟着是幕宾罗龙文,也是大明朝最大的制墨商。再往后便是一干丫鬟下人。
满堂众人山呼贺道:“祝阁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严嵩摆摆手道:“诸位同僚请坐,不必这么大声嘛,老夫的耳朵还没那么背。”有人趁机巴结道:“阁老乃文曲星下凡,耳聪目明,你老能活一千岁。”严嵩快睡着般的“嗯嗯”两声,道:“上酒菜吧,大家也都饿了,开始堂会。”说罢坐在了首排正中的高角软椅上。严世蕃独目一扫,发现了坐在右侧的张居正,哈哈笑道:“张太岳!张神童!没想到你也会来,真是稀客呀。”张居正起身道:“见过东楼兄。阁老忧国忧民,劳心劳神,如今八十大寿,在下既是同僚,又是晚辈,自当前来恭贺。肃卿兄本意与我一起前来,只因突然接到浙江河坝失修的急报,他又是户部主事,急着筹措钱粮运往灾区,现今难以脱身了,请晚生向阁老致歉。”严世蕃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张太岳不是来贺寿的,倒是闹场来了。”张居正道:“东楼兄此话何意?”严世蕃道:“今天我爹大寿,吉祥话唯恐不够,你却偏提什么河坝失修,故意扫兴,居心叵测。还有你那两包寿桃点心,我府上随便一个下人送的贺礼都比你贵重,你明明就是挑事来的。”严嵩眯着眼道:“张太傅没有做错什么,东楼不得无礼。”严世蕃急道:“爹,他可是来打咱们严家脸面来的,您能忍,我可忍不了。”严嵩道:“只要老夫还任内阁首辅一天,无论张太傅何时提起国事都没有错,再说张太傅的月俸只有六十一石,送的贺礼再合适不过。倒是你们。。。”说着他侧身望着在座众人道:“老夫不就过个寿么?破费那么多干什么?如今国运艰难,南方打倭寇,北方御鞑靼,灾情遍地,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这么铺张浪费,多为朝廷实心用事,明白了么?”众人皆起身道:“谨遵阁老教诲。”严世蕃不满道:“爹!”严嵩一直睡意惺忪的老眼猛地一翻,放出了两道寒光,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严世蕃再不敢多言。随后严嵩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道:“我意将这次的贺礼全部交于肃卿,变换成钱粮赈灾,张太傅以为如何?”张居正赶忙一躬到底道:“晚生绝不敢有此想法,阁老只怕真的误会了。”严嵩亲切的拉住他的手,笑道:“不是你的意思,全是老夫的意思,老夫老了,要钱也没什么用,精力更是不够了,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辅佐皇上,你的学问大,还要多多提点东楼才是。”张居正额上冒出冷汗,道:“晚生才疏学浅,难当大任,全依仗着阁老当家做主呢。”严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啦好啦,就这么定了,先开始堂会吧,还有事的话明日早朝再议。”张居正道:“是,祝阁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严嵩倦懒笑道:“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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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见倾心 高门寿宴(六)()
严家的寿席丰盛考究,每桌六凉盘,八热盘,四盏汤,十茶点,山珍海味已不算为奇,难能可贵的是每一道菜式都如艺术品般细致精美,无论是色香味的本质,还是食材刀功,摆盘装饰都精美到了极致,漂亮的让人不忍下筷。
从新买的昆曲班子也在台上尽情表演,先演绎了西厢记,牡丹亭,拜月亭,单刀会等传统曲目,低回婉转的水磨唱调引发了全场一波又一波的热烈掌声。随后演绎了自创的三首贺寿曲子,什么敬阁老,大栋梁,文曲星转世记,都是一些巴结献媚之词。严嵩是昆曲行家,听戏时一直眯眼默不作声,直听到出彩处鼻子才“嗯”了一声,哼上几调。严世蕃问道:“爹,后面那三首曲子是孩儿编的,你老还喜欢么?”严嵩淡淡道:“还是传统的曲子好,不过你孝心难得,爹领你这份心,以后这种歌功颂德的曲子就不要上了,你是内阁议员,不是编戏的。”严世蕃讨了个没趣,只好诺诺称是。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高声唱喏道:“刘公公,康宁公主驾到!”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与一名妙龄少女联袂进院来,后面还跟着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个托着个金漆托盘,上面叠放着一袭蓝锦道袍。全场众人立刻起身恭迎,恭敬程度不下于对严嵩。这位刘公公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所有奏疏都要由他批红才能够生效,而且还操纵着东厂和锦衣卫,连严嵩都要敬他三分。康宁公主朱晴身为皇室更不必说,虽然无甚权利,但连严嵩和刘瑾见她也要跪拜,高呼千岁。严嵩还以为刘瑾带着旨意前来,赶忙让堂会停止,在严世蕃的搀扶下起身迎上,准备跪拜听旨。刘瑾赶忙双手相搀,笑道:“洒家没有旨意,请阁老安坐。”严嵩老态龙钟的“哦哦”两声,又躬身向康宁公主行礼,道:“公主千岁在上,臣严嵩有礼了。”朱晴忙道:“阁老不必多礼,快快请坐吧。”严嵩道:“东楼,快请刘公公和公主上座。”刘瑾忙道:“使不得,别说你老是寿星,就在平时又哪有洒家上座的道理。洒家虽无旨意,倒是有两句话替主子万岁爷转告阁老。”严嵩道:“可是圣上口谕?”刘瑾道:“不是,万岁爷祝你老身体康健,再为我大明朝做二十年首辅,还送了件七星道袍于你。”严嵩惶恐道:“老夫定当竭尽辅佐圣上,不负圣上隆恩。”跪下缓缓叩拜三下后,接过了道袍。起身后道:“来人,将万岁爷恩赐的道袍供奉在精舍里。”一名丫鬟领命前去。
严嵩这才请刘瑾和朱晴落座,朱晴的眼睛时不时的瞟向萧云溪,笑道:“我不懂听戏,先去那边会会朋友。”严嵩和刘瑾都会意道:“公主请自便。”朱晴告罪后笑吟吟的向萧云溪走去,南宫玉那一桌人都识趣的起身而去,方便二人说话。南宫玉和王涵礼也要离席时,萧云溪忽然低声苦笑道:“小弟恳请两位不要离开。”南宫玉道:“不知公主要说什么,我们不方便听。”萧云溪笑叹道:“你们要是都走了小弟就太尴尬了,独自面对公主小弟也不知该说什么。”南宫玉这才发现萧云溪和朱晴的关系并非想象的那样,心想若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倒也无妨,如果公主真有暗示,再走也不迟,便应了一声,重新坐下。王涵礼道:“我到那边转转。”说罢起身而去。萧云溪低声对南宫玉道:“谢谢。”南宫玉微微一笑。此时朱晴已来到了近前,发现还有一个不识趣的没走,便一脸不悦的向南宫玉看去,可打量完他的相貌后,神色便缓和了不少。二人起身行礼道:“参见公主千岁殿下。”朱晴道:“好了,都坐吧。”二人坐下后,朱晴先看了南宫玉一眼,见他将脸转到一边,一副有意避嫌的样子,便低声问道:“本宫写给你得信,为什么不回我?”萧云溪尴尬道:“小人不知该如何回复,所以耽搁。”朱晴着急道:“让你爹向我父王提亲呀。”萧云溪道:“小人家中无权无势,怎敢高攀公主。”朱晴道:“你家书香门第,三代大儒,桃李天下,连父王都很敬重,咦,你是不是有意搪塞我?”萧云溪忙道:“小人怎敢,得公主垂青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德,怎敢不识抬举。”朱晴吁了口气道:“那样最好,这戏看着也没什么意思,你陪我出去走走吧。”说完她看了眼南宫玉,道:“你这位朋友要是想一起去也可以,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南宫玉行礼道:“小人南宫玉便是,小人还要等一位朋友,不便独去,只好多谢公主盛情了。”朱晴道:“也罢,咱们走吧。”萧云溪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下来,和朱晴先行离去了。
王涵礼回来奇怪道:“那姓萧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公主如此看得起他,他还好像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换成是我就好了。”南宫玉失笑道:“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我看萧统领不是装腔作势之人,也许真有难言之隐呢。”
他们说话时,台上最后一段戏曲结束,戏子退场后,严世蕃回身面向众人道:“寿宴到此告以段落,感荷诸位赏光前来,下面有请天下第一国手黄龙士与棋坛新锐秦羽先生对弈三局。凡是对弈棋没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随意离府了。”没有人离开,倒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下棋,只是不愿表现出对阁老的爱好没兴趣罢了。天井正中的戏台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木墩,一方青竹棋盘,和两个蒲团。另有一名下人抬着一副三腿架子摆到了严嵩面前,架子上固定着一张用纯铁制成的大号棋盘和两罐底部装有磁片的棋子,棋盘调整的高度正好与严嵩看齐,方便观看。严嵩让严世蕃隔一张椅子坐下,将张居正唤了过来,让他挨着坐下,道:”早闻张太岳也是棋林高手,正好陪老夫共赏棋局。”张居正道:“晚生与秦羽先生手谈过数次,从未赢过一局,可据晚生所知在场宾客中就有一位赢过秦羽先生。”严嵩诧异道:“有这般人物?叫什么名字?”张居正向南宫玉招了招手,道:“南宫小兄来见过阁老。”南宫玉吃了一惊,匆匆来至近前,一躬到底道:“晚辈南宫玉,见过阁老,刘公公,小阁老,张大人。”严嵩手捋胡髯打量了他一番,点头道:“一表人才,你姓南宫,可是钱庄遍天下的那个南宫家?”南宫玉道:“有劳阁老垂问,正是区区小户。”严嵩失笑道:“京城第一富贾,且能说是小户。张太岳赞你棋艺精湛,秦羽先生都曾败于你手,倒是难得了。”南宫玉道:“侥幸得利,不值一提。”严嵩想了想道:“这样吧,请黄龙士和秦羽先不要登场,老夫先和南宫公子手谈一局,抛砖引玉,以搏诸君一笑。”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无声,能和严嵩对弈可是极高的荣誉,都对南宫玉又嫉又羡。南宫玉惶恐道:“小子何德何能配与阁老对弈,实不敢出战。”严嵩笑道:“棋林无贵贱,老夫只是技痒而已,难得遇见你这个后生高手,切磋一局有何不可。”南宫玉道:“这。。。”他偷眼看了下张居正,见后者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一旁的刘瑾也道:“阁老既看重你,对弈就是,不要让阁老失望。”严嵩笑道:“还望南宫小兄全力以赴,休要谦让。”南宫玉只好道:“那晚辈就斗胆陪阁老走上几手,望阁老不吝赐教。”严嵩颔首道:“去吧,老夫就坐在这里下棋。”
南宫玉应了一声,退开两步后才转身来到天井下的蒲团上坐定,严嵩道:“老夫长你半百余多,自当由你先手。”南宫玉在蒲团上颔首应是,交换了棋子,手夹一粒黑子规规矩矩的落在星位。一名家丁看过落点后走回去从三腿架上取过黑子落在了相同的位置,严嵩倾身捏起白子,落在了对面的星位。那下人又走回去,依葫芦画瓢在南宫玉的棋盘上落下白子。起初南宫玉见对面无人,好像自己和自己下棋,感觉有些不适,好在没一会儿便进入了状态,开始专心应对。
你来我往四十五手后,南宫玉看出严嵩棋路严谨,深合章法,只是过于局限于定式,鲜有出彩之艺。原来严嵩三十五岁前还不会下棋,只是道君皇帝颇喜此道,兴致来时便找人手谈几局。为了迎合圣上,严嵩下苦功学棋,不但遍请名师,还背忆了大量的名家棋谱,时日一长也对下棋产生了兴趣,还成为了自己的三大爱好之一,平时难逢对手。一是他棋力确实高强,二是别人就算有机会也不敢轻易赢他。棋林中有一句话说的是“二十五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棋的天赋远胜于苦功,如果二十五岁还没有成名,那就说明天资一般,这辈子的希望也就不大了。南宫玉正好相反,他背的棋谱远没有严嵩多,但他就是棋感绝佳,这一点连秦羽也自愧不如。
南宫玉心中犯愁,他已有把握以大优之势胜出,但到底该不该赢呢?赢的话只怕严嵩失了颜面,不赢又怕张居正脸上无光,一时犹豫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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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雨问情 我为卿狂(一)()
南宫玉最后打定主意不输不赢也就是了,然而严嵩绝非庸手,正好和棋太难,小输几子便是,如此就照顾了两家的颜面。想到这里他开始引导严嵩落子,对方的每一步落子都在他的计算当中,时而凝思不下,不是在考虑如何去嬴,而是在计算着严嵩有可能下的点位,盘算着如何去输,有时输棋比嬴棋更难。
半个时辰过后,两人下满一局,提子一算,南宫玉输了三子,从蒲团上起身行礼道:“阁老棋力高明,晚辈自愧不如。”严嵩似看穿他似得微微一笑道:“南宫小哥承让了。”南宫玉忙道:“不敢,不敢,多亏阁老承让才是。”说着他离开天井,又向首排的人行过礼后,返回本座。
王涵礼凑过来道:“你让阁老没有?”南宫玉道:“让不让都不能赢。”王涵礼会意的点了点头。这时严世蕃起身道:“好了,抛砖引玉已过,现请黄龙士先生和秦羽先生登场对弈。”在众人的掌声中,身穿杏黄道袍的黄龙士,和一袭黑袍的秦羽同时现身在东西的长廊尽头,一起向天井走去。很多人只知道秦羽是女子,却从没见过她的容貌,此时得睹芳容,许多人都低声议论了起来。“秦羽大家真是棋貌无双呀!”“哎,听说她一人隐居悟棋,不见外人,真是可惜了。”“可惜什么?”“嘿嘿,难道你不想跟秦羽大家聊聊风月么?要是再能收为小房,享尽合欢之乐呀。”“那是那是,秦羽大家可比那些残花败柳强似百倍,你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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