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如意道:“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啊,生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能干。你还哭成这样,那些摊着败家子的可要怎么活。”如意听了李纨赞她儿子,自是高兴的,只是又听出似乎赞同二儿子的主意,又有些担心。
李纨细思量一回,对如意道:“你家二小子在信里说的东西,恐怕也早就与你说过的。你是铁了心不让他去?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若死活不肯,他也只好留下。只是这随行远航的事,在你眼里是百害无一利的性命交关,在他看来是这辈子难得的人生际遇,你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要紧,我只能说到这里,你们拿定了主意,我左右都是不会为难的。”如意听了这话,倒愣了,她本不是个多思多虑有主意的人,这次实在是听多了航海艰险,生怕儿子就这么一去无返了,慌了神才寻到李纨这里来。哪里想到李纨一番话,说的明白,不偏不帮,只说是他们的家事,这就又没了主意。想了又想,只说道:“我只担心他冒太大风险,若真的有去无回的……”李纨点头道:“你若沿着这条路想下去,自然是这样的。这是你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对错。”如意又愣了,道:“奶奶,奶奶说,该不该让他去?”李纨笑道:“一人一事所虑不同,我只能说,若是兰儿如此,我恐怕是会让他去的。这一辈子,他是我生的,却是他自己的一辈子,我不能仗着我生了他,就要将他绑在我身边求个安稳。虽说养儿防老,若养儿只是为了防老,这与养猪待宰也没个差别了。我生他养他教他,这是我当娘的本分,他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所思所欲所想,我不过比他多活了几年,或者有些旁的见识,只说出来与他参详,却不能替他做什么决定。他的一辈子终是他的一辈子,这条命是他的,他爱怎么用也在他。这便是我的想法,可我的想法却不是你的想法,是以,你问我该不该,我却是不知道的,你需得自己拿主意。”如意听了,细细回味,心有所动,却到底定不下心。
李纨起身进了卧房,一会儿拿着个巴掌大的锦匣出来,打开匣子,取出一条长命缕来,底下却有个坠子,是一玄一青两颗小指头尖大小的珠子串成,幽光隐隐。又取出一个半指来长的绢囊,恰好能将那两颗珠子套在里头,递与如意,说道:“这是专门庇佑海上人的护身符,你回去在这绢囊上亲绣下平安字样,再套在这珠子上密密缝了,莫让人看到这珠子。与你家二小子挂在脖子上,左右不管你准不准他去远处,他也终是常年在港口海边行走的,只告诉他,这护身符万万离不得身,亦不得与旁人瞧,若有问起,只说是你亲手给做的便罢了。”如意接过了,便要磕头,李纨拦住了她道:“我打小几乎就是你跟如心看着长大的,这点子事情哪里需要如此。”如意二话不说,便将东西妥当收了起来。李纨略感诧异,却听如意道:“我来时我妈便跟我说了,若是奶奶说不行,那准定是不行的,便是拼了命我也不能让他走。若奶奶给我什么东西,就收下,定是极有用的。”常嬷嬷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扭头看着许嬷嬷,许嬷嬷也无奈摇头,李纨亦忍俊不禁,点头道:“你倒是实在。切切记住,定要密密缝了,让你家二小子戴在脖子上千万不能离身。或者,最好在这长命缕上滴上一滴他的心头血,这事儿你可替不了,可记得了?”如意忙忙点头。
第69章 。天运()
69。天运
待许嬷嬷领着如意出得府去,已是将近黄昏,李纨自贾母处回来后,便坐在东屋榻上透过碧纱窗看着园子里的花草。去年栽种在瓦缸瓷盆里的银杏梧桐都未见长大多少,不过绿叶亭亭也十分有趣。今日给如意的,是她与那风雪夜归衣一起从苍庚号里一个铺子内得来的,那个铺子专门贩售些猎兽的装备,这护身符共有两串,叫做“猎蛟符”,那底下坠着的两枚珠子,一枚叫做“定风”,一枚叫做“避水”,光听这些名字,便知道是那些修真人士猎取海中妖兽时佩于身上的。到底也没有亲身试过,不知道有多大用场,只是自己能帮上的忙也就如此了。
贾府中一院数人每日里尚大小事不断,这外头更是风云变幻,尤其这年,挨过了春寒料峭,自打开始正经热了便憋着不下雨,临街人家日日洒水都免不了漫天黄尘,各地旱情频发。一方大员拜庙求雨,钦天监卜算了一回又一回,户部忙着筹算赈灾,工部担心着久旱必涝。入伏之后,旱情更甚,圣旨令四五皇子前往旱情最甚地祭天祈雨。或是天人有应,竟真的下起雨来,实在是久旱逢甘霖,百姓狂喜。只是这雨一开始下了,便不再停,大半月后,旱情转涝,江淮一带更是堤溃水漫,田毁屋塌,牲死人亡。圣旨又令几位皇子前往各处监督赈灾,七皇子与十皇子便去了灾情最为严重的江淮一带。
京城虽也屡降暴雨,却并未成涝,李纨等深宅妇人,只日日听说外头如何如何,到底不曾亲见,难知疾苦。得知计良等人所在处并无大碍,李纨也略感安心,让许嬷嬷与计良道若能出力时必要不惜财力以赈济灾民,只记得莫要显了名声招了人眼。半月后便收到南边来信,道是天灾恰逢*,豪商巨贾囤积居奇,灾备粮仓缺粮严重,虽是皇子坐镇,奈何底下官员盘根错节精于应对,赈灾之事竟是艰难异常。好在早在灾情蔓延时,四海商行等早已开始筹资备货,从暹罗、南掌、苏禄等洋商手里换来数万石大米,正解燃眉之急。另有九洲商行等几大商行今年出海贸易大宗恰好也是粮食,正逐批从广州北运。江淮地区粮价因而骤降,囤积粮食以备大发一笔横财的商人已经开始贩售粮食。计良那头也通过四海商行出了价值两万余两的茶叶换取大米参与赈灾。
不说天下如何天灾不断,贾府内,七月初六这日凤姐忽然发动,到第二日产下了一个女婴。贾母与王夫人都道先开花后结果,各样赏赐流水一般进了凤姐的小院,洗三满月也是办得风风光光。有等着看凤姐笑话的,却没料到这般情形,只在暗地里啐几口“赔钱货”罢了。邢夫人倒无所谓凤姐生男生女,生女儿倒省了她太大破费,也是幸事一桩。只凤姐满心要强,只想着头胎便逮住条“大鲤鱼”才好,却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虽说有贾母与王夫人表态在先,在人前也不肯示弱,背地里却暗自伤神,这月子便坐得不好。贾琏虽也想着儿子,不过凤姐与自己都年纪甚青,来日方长,倒也没有旁的想法。待凤姐出了月子,王夫人又将管家之权交予了她,依旧过起了管家奶奶的忙碌日子。
贾家出自金陵,南方大涝贾母与贾赦贾政商议了,要派人去看看老宅及南边庄子的情形,更要紧的是在南边施粥赠药,商议一回又派人将贾珍请了过来。贾珍一听,便道自己也正有此意,只是这事情得派个妥当的人去。尤其这回,京中皇子都去了好几个,只遣赖大来升等人只怕很多关节打点不来。贾母听了也觉甚有道理。贾珍便道东府可让贾蓉前去,也是历练历练,这边本来该当是贾琏,只是如今凤姐刚刚生产,倒不太合适。这事贾政不便开口,贾赦闭口不言,贾母便遣了王夫人去与凤姐说项。凤姐没能诞下麟儿心情郁结,又听说这个当口要遣贾琏去南边水患处,心里便不太乐意,只说待与贾琏商议再定。贾琏听说了,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一来凤姐怀孕生产,虽说有平儿收了房,碍着凤姐到底不能尽兴,如今得个机会出去,又是去金陵这样的地方,自是一腔欢喜;再则,这施粥赠药打点关节,哪个是不要钱的?旱涝连灾,这米粮价格都是个没准的数,一时一个样,岂不都是可活动的地方?这么一想,真是财色兼收的一趟好差事,只他深知凤姐性格,又有几分怜惜她生产艰难,便深藏了喜色,将那大道理扯了一篇讲来,末了又提了两句银钱的事。果然,凤姐听那家族根基行善积德的道理时,尚面有不愉,待到听得“都不是小数的银钱,交给旁人如何放心”等话时面皮便松了下来。只是到底舍不得夫君远行,贾琏又一通好哄,待得第二日,两人便说都商议好了,总是大事为重,贾琏与贾蓉一起前去金陵。贾母与王夫人自然又对凤姐一通夸赞,贾琏便开始忙起先行准备的诸般事宜。
贾珍回了府,把贾蓉叫到书房,说起南边事务来。“哪里想到会把皇子派了去,还派的是那两位。本待好好发上一笔又赚个大人情的,如今倒不好说了,也不知那几个商行是什么来历,恐怕与那两位有些关联,怎么就寻了那么些米来!你此番前去,先紧着把施粥赠药的事情敲定了,便说天灾难测,一次多进些米粮以免后手不接。定了量,便从余家采买,这事你拖着点你琏二叔,他素性不爱管这些,这次不过冲着银子去,左右咱们自吃自回是不亏的,那头赚的稍漏些给他便是。”贾蓉问道:“琏二叔若是问起来呢?”贾珍笑道:“问?问什么?不过是趁着做个事捞些好处罢了,你以为他不想?他还能问出什么来!你只把余家介绍他认识,余家的人自会带着他游金陵胜境,你当他还有心思来问什么。你只作是你们二人之事,连我也是不知道的,便罢。”贾蓉道:“若琏二叔也有想要采买的商家呢?”贾珍道:“西边大老爷原先的旧识都在行军打仗那一路,二老爷倒是结交些文人,哪有识得经商的?倒是有薛家,那可连着二太太呢,你琏二叔能有胆子寻人家要添头?你啊,少想些有的没的,让你怎么做你便想尽办法做成便是。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你的日子就能好过了?”贾蓉听了忙低头唯唯。贾珍又道:“甄家可能会寻上来,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咱们虽都是那头的,走的却不是一条道,只当个老亲来往吧。”贾蓉又问及些施粥赠药的琐碎来,贾珍懒得多费唇舌,只让他与管家们商议。
且说贾琏贾蓉这头打点了行装,前往金陵。扬州城内盐课后衙,林如海正与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中年文士对饮。桌上不过几个酒碟,温酒的老苍头与守茶的僮儿早已被遣了出去。林如海执壶给那文士满上一杯,低叹一声道:“如今这江南真是个泥潭了,我却寻不着个出路。”中年文士笑而不语,林如海又道:“不知上头的天色什么时候能定。”中年文士执起杯来喝了一口,说道:“林兄愁这些又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离了这个火凳子方是正理。”林如海道:“左右到今年便满了,明年总可以松动一下。”中年文士笑着摇头道:“林兄太过想当然,如今这天色风起云涌,江南是重镇,这盐税又是大头,一时半会能让哪家痛痛快快地插手?我看,十之*都说少了,该说是十成十的,明年这盐课还是得点老兄你啊。”林如海苦笑道:“唉,我亦想不出可以替换的人来。所以才盼着天色早定。”那中年文士又摇头道:“林兄又想偏了。这定或不定,不是一个位子一个名的事儿。如今各自羽翼已丰,便是真有所谓‘定’,只怕反倒是‘乱’的开始。便看看如今的江南,老百姓不过是水里的馄饨,生死都是旁人的筹码。这还是都收着呢,若真的撕了开来,恐怕天下都是筹码了,哪里能有林兄想要的‘定’?”林如海道:“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中年文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可不是慈善人,亦不以天下为己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不过是你们这帮儒生哄人的幌子罢了。百姓苦不苦,何曾放在心上?若放在心上时,必是百姓之苦已经要苦到你们了,方做一做戏罢了。”林如海苦笑道:“与你实在说不通。”那中年文士自斟了一杯,神态悠然。林如海道:“圣人尚在位,底下就已经闹成这样,这位子难道还真是争出来的?”中年文士笑道:“生成了那处的人,又偏偏是个男儿身,若是母族再有些力气,便是自己想要不争亦不可能。恶狗群里挂着的一块肥肉,哪个不想从你身上蹭点油?没了朝臣巨贾相挺,你又有什么资本装清高?或者单人成势,成不得势的便被人裹挟,若是既无势又不从势,或者年纪尚幼还能逃过一劫,不然,难免做了势力间较量的肉盾。”林如海听了,长叹一声,默默不语。中年文士饮尽杯中酒,道:“林兄如今总该知道,这求‘无事’对有些人来说,比求‘有事’要难得多了。”林如海苦笑数声,转开话头,说道:“如今看来,四五之势甚大,恐怕难得善果。”中年文士放下了酒杯,拿起一旁的扇子,摇摇道:“林兄果然与旁人不同,如今那些依附四五的人只怕正喜笑颜开,林兄却看出了其中险恶。当日传授星象世影时,老头子偏偏选在大比之年,独我一人得了传承。我请问林兄,若帝位禅让该当如何?”林如海听了此言,猛地起了身,呆立片刻,方缓缓坐下,问道:“此言当真?”中年文士笑道:“我可说了什么了?什么真假?”林如海闭目思量起来,好一阵子,方道:“如此的话,四五更无机会,只是却如墨兄所言,再无宁日了。”中年文士道:“这七巧却有点子意思,竟能想到以商破阵,这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多少朝代都将商入了贱籍。他倒不拘泥,果然巧的很。”林如海道:“看这行事,便知道在朝堂中恐怕无甚扶持,才出此下策。”中年文士挑眉道:“下策?嘿,这若算下策,就没有上上策了。”林如海道:“此话怎讲?”中年文士道:“你们那套都把脑子学成泥疙瘩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你若有十七八个儿子,几千万两的家产,年老体衰底下争得厉害,你待如何?找个合适的,趁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帮他把位子坐稳了。只是你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难道找一个跟底下大掌柜打成一片,随时能让你安安耽耽做‘太上掌柜’的能干儿子?又不能找个呆头笨脑的,到时候自己闭眼都不敢去见祖宗。如何最好?自然是忠厚又伶俐,脑子还算活络只是根基不足的,最是恰当。你说说,可是这个理?”林如海道:“那些业已成势的儿子如何能善罢甘休?”中年文士笑道:“说的好像治天下以仁是真的一般。既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