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道:“要不做什么呢!人最不会闲的,能一直闲着还闲得安宁的,也能算个小神仙了。若不给她们寻些像样的事儿做,只怕把她们闲出个好歹来呢。技不压身,多学几样总不会错。”
凤姐笑道:“前阵子听说都在偷偷摸摸做厨娘呢,这会儿又弄上裁剪了。要我说,你是没养个闺女心里不足,拿她们当闺女□□着玩儿。说起来,你要真这么爱教人,我把我们巧姐儿给你领来,你替我好好教教她。”
她本有两分试探之意,却不料李纨一点头道:“成,旁的不敢说,教着认两个字,学些针线都是现成的。”
凤姐便道:“那可说好了,你可不许赖账。我那里也没个像样的束脩给你,你可别回头觉着自己吃亏后悔了。”
李纨笑道:“你当我是你呢!我也不是看你,不过看姐儿罢了。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哪里顾得上她。”
凤姐心里早另有打算,没想到今日这般顺当,便趁此将巧姐儿托付给李纨了。又对平儿道:“我晓得你现在也懒怠了,不如往后你就带着巧姐儿来大嫂子这边学东西。她也得人做个伴,你也有个可心的活计,可好?”
平儿点了头,又有些迟疑,便道:“奶奶那里那许多事,又如何忙得过来?”
凤姐笑道:“哎哟,没你这红萝卜我还不开宴了呢!趁早收了这副模样。这世上的事儿哪里忙得过来,要说放不下,眼睛一闭腿一蹬的时候,还由得你放不放的下呢!”
李纨听了这话心下诧异,细看凤姐神色,却见她仍是一脸笑得明媚,却不知为何说出这样话来。
晚间夜深人静,便又进了珠界。从前拿去外头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了。灵烹宗饕餮馆库里拿的那些器具,多半巧妙新奇,分给了黛玉迎春惜春几个。料子皮毛捡好的,除了她们,又独给了邢岫烟一份。又往几位嬷嬷、蕴秋墨雨那里送了些。如今也许久不往外头倒腾这珠界里的东西了。
经了妫柳一事,她也知道,这世与世不同。非此界之物,差太多了的,留在外头还不知是福是祸。原先还有一心为贾兰计,如今知道贾兰得的那老龙遗赠,里头的东西只怕更合此间人世,倒比自己从珠界拿出去的妥当。
填山塞海的天材地宝,于李纨来说也无甚新奇了。只因她所求仙路,并不能由那些东西到达。如今方略悟那句“神通非正道”的话来。如贾兰惜春这样的,一心想往的还是那惊天动地的神通之能,只要能新学着一样,便觉自己又厉害了许多。
李纨这般,随手从里头捡件宝物出来,说不得就立时得了通天彻地之能,然而于道无益。道在心不在外。好神通,倚威能者,心全在物上。或因心怀恐惧而欲借力得安,或因心内自卑欲展其能而得旁人崇拜敬仰。究竟心病仍在,并无寸进。若是心病尚重,却因机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威能,反倒易生大祸,落得因果缠身,离道愈远。也因此,她守着一界功法,也没说要给贾兰寻上两本来练。
只世上之事又岂能尽在掌控,别说她不过一在修之人,便是大能真仙,还得服了天道变数。有道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略坐了一回,仍往络玉十三境去了。这珠界里东西虽多,这块地方却是实打实的真仙所留,不比旁的,净是些指月亮的手指头,如何花样百出,究竟离得远了。
入了境,只往那处唤作“有无间”的分境里去。初时她几回欲入此境,都转瞬被送了出来。直至此前开始依着《太初诀》返修心力,略有所成后才得窥其真容。原是一条笔直的石道,周围一片空茫,进去后所处一方丈许石台便是起步处,却不论以目力灵觉还是神识都感知不到这石道的尽头所在。
初时踏上石道,没走几步,就退回到了石台上。如此往复,李纨心知既然是返修心力后才得入此境的,想来这里的磨练也该同心力相关,故此沉心观照自心。如此来回不知多少次,她才知道了窍要。——原来这石道上行走时,只心神一有旁骛,非在当下此刻了,便会重新退回到起点。她此前说与惜春几人的“无间法”,便是从中化出来的。
常言只道“勤能补拙”,于此事上却无分毫用处。一步一步走时,当下本无难亦无易,无过往亦无未来,是以只心念起了“我需当努力”,“这回好些了”,“啊呀,不会又要退回去了吧”……哪怕只一念“无聊”、“要放空”等等,都是妄念,都未能定心当下,转瞬便回到原点去了。
李纨如今进了珠界,所有功夫都泡在这条道上。若要认真算起来,也不晓得走了几十几百年了。如今总算能走远一些,只这走远了再瞬间回到原点时,要保当下道心不破,又比初时没几步就退回之时难上千百倍。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人心竟是这般经不起输的。
也无他法,只好在外时借了世事磨练心力,进来了,便沉下心往石道上磨砺。退回原点,便盘腿坐下,细察方才心思起伏根由。有所得,化为己用,再上这炼心路,如此往复。
这日在石道上一步步前行时,渐渐的,四周浓雾渐散,竟露出些花木来。当下便知道是到了新境界了,面上刚露出半分喜色,心里就暗叫一声要糟,果然,一眨眼又回到那方小小石台上了。李纨不由苦笑,原还以为这一条道到头呢,不曾想这一路还有如此多的花样。想来就同当日《太初诀》化出境来与她炼神识时一样,说不得什么时候还会来个晴天霹雳之类,若不能真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怕是难过此关。
不由长叹一声:“不是说色#即#是#空?!”这话是问她自己了。不错,哪怕四经十八典都倒背如流又能如何?心上没有半寸真功夫,便是下笔万言辩才无碍又有何用?色了又空,空了又色,不过如此。
缓一缓,仍旧一步踏出,上了石道。
从珠界出来,如今她六识过人,便不用神识,这院子里的人声动静也听得清清楚楚。之前去了几家人,也不知怎么巧的,倒有多半都同她这院里有瓜葛。想来也是,当日在这里的也多半家里没什么脚力,这会子要凑人家放出去,也自然容易轮上。如此,连婆子都去了几个,凤姐又给换了新的来。
这会子就有个新来的婆子在问:“怎么没来时,听那帮老货传得这院子同神仙洞府似的。只说大奶奶如何好性儿,打赏如何多,又不受磋磨,又没那些烂事儿……竟是好的不能再好的一处地方。如今来了这里,也没觉出如何来。轧是轧非的是少,好处却没说得那样悬乎。且那日我们进去搬抬东西时,里头看着也十分清素,哪里是她们说的什么‘前朝大贵族小姐’的样子呢?!”
另一个婆子道:“要说你没见识呢。如今什么时候,你当都同那边似的没规矩。我们奶奶这里从来最讲究这个的。要不从前珠大爷刚去那会儿,都当我们奶奶没底子呢。不就是守规矩不露出来!后来才知道那身家,嘿,真是。多少东西拿出来,二奶奶连听都没听过呢,别说见了。如今国孝里,要怎么热闹?还不够砍头的。”
又一个婆子道:“原先都说大奶奶趁着二奶奶生病时候□□呢,今儿见二奶奶来看大奶奶,都挺好的啊。若真有什么不洽,面上自然不容易看出来,私底下也不会有这么亲密来往的吧。”
原先说话的那个婆子想是个旧人,她又道:“你们晓得什么!二奶奶不知道从我们奶奶这里得过多少好处去呢!我们奶奶最不烦俗事的,哪里会喜欢管家。要说起来,这性子同太太还真像,都乐意当甩手掌柜的,让旁人掌权忙活去。”
几人又说起今日凤姐来说的事,有一个就叹道:“这奴才跟奴才也不一样,管事们的儿子,哪个不是十六七就得了人了?再看看如今那几个,都二十五了还没配上人呢,要说咱们府里丫头可比小厮多吧?偏就那么难!这回原还有人说起太太跟前的彩霞呢,倒也真敢想。”
另一个就道:“这彩霞同彩云两个也是怪了,都同环三爷走得近。也得会咱们太太慈善,不大理论这个。可到底也没落着什么好。彩云前阵子打发出去了,她娘还给她寻人家呢,不知道怎么心里憋着气,就病得好不了了。眼看这就不成了。”
就有婆子道:“嗤,什么心里憋着气。不就是让赵姨奶奶亲娘俩儿卖了一回?嗐!事儿都闹成那样了,她还指望哪个保她?!这么大气性儿,又是个是非不分的,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要我说啊,死了也是活该,都自己作的。你信不信我这话?若是换了彩霞,就不是这个场面儿了,那丫头,整日木着张脸,心里想什么面上都看不出来。这才多少年纪,就这么深涵养了。若是赵姨奶奶真能得了她当个助力,往后只怕要好戏连台。”
这一起了头,一群婆子就把一帮副小姐们挨个拎出来品评了一番。有说袭人贤良难得的,就有说她面善心险的;有说鸳鸯嫁得好的,就有说大老爷如何惦记她、说不定都上过手的;有说平儿忠心的,就有说她背主市恩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才几个人,竟能分出这许多花样来。李纨听得失笑。倒是说起素云碧月来,都一个口气,只说省事。再要说旁的,却没什么事迹可言,倒是无趣。
李纨又想起初得珠界时听钱婆子邬婆子几个白话的时候了,大有铁打的闲言流水的人之叹。她正心叹,就听外头一阵骚动,一个婆子道:“姐姐们担待我一会子,蘅芜苑那里今儿起个局,那地方就山背人,最隐秘没有的。我同我一个老姐妹说好了,今儿要去会上几局,庄家都弄妥当了,再不去可就不赶趟了。一会儿我请老姐姐几个吃酒啊。”
就听一个笑骂道:“去吧去吧,贼老婆子,谁不晓得你赌瘾大!咱们这里也不缺你一个,只记得你应承的酒来!”另几个跟着附和,就听一阵叮咣,想来是那婆子会局去了。李纨听了心里暗暗皱眉,从前这院子里的人少同外头瓜葛,倒不晓得如今喝酒赌钱已如此成风了。
第307章 307。风声()
黛玉自去了书院,每月中总会过来三两趟,一则看看贾母,二来也会会园中诸姐妹。这阵子也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道是当年盐课林大人得一番国商船相救,人在海外,如今做了几样大事,于国有功,圣上十分赞赏。待其归来,说不得就要大加封赏云云。
贾府自然也得了消息,贾珍还特意为此给贾政写了书信去,又去见了贾赦。贾赦听了一翘胡子:“妹夫倒好运道,只不晓得从番国能弄些什么回来。”贾珍面上几乎挂不住神情,只好随口应付了几句,仍退了出来。
这日黛玉又过贾府来,众人相见了,贾母便问及在书院里过不过得惯的话。黛玉笑道:“里头好些人原是认识的,戴家姐姐更与我相熟。且在书院时,也多是跟着先生的,倒不见什么生人。”
宝玉急着想问晴雯的话,正想给黛玉使眼色,就见妫柳在一边笑眯眯看他,立时把自己眼神正了过来不敢再造次。墨鸽儿看了腹中暗笑,也不晓得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宝二爷怎么见了妫柳就同老鼠见了猫似的。
史湘云头一个忍不住的,便问黛玉:“林姐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林姑父人在海外呢,这话可是真的?”
黛玉忙道:“定是真的!我早就知道爹爹定然无恙,说不得过些日子就能见着了!”
只她这话虽认得直接,让人听着总是她这做女儿的一心愿想为多,倒难作实据。只她这份心,也实在让人生怜,又有哪个能接着问去?便是心直口快的湘云也不由面露同情之色。宝钗在旁笑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妹妹也不必忧心。”
黛玉笑道:“嗯,借姐姐吉言。”
这话自然就问不下去了。贾母看着黛玉心里发笑,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促狭了。便又对众人道:“我晓得你们一个个都寻她有许多话说,先让我们说说私房话,一会儿再让她往园子里寻你们去。”转头对黛玉道,“今儿同我吃了饭再回去,兰哥儿从御田里弄了筐时鲜菜来,鲜噗噗,魂儿都没走呢,一会子让他们弄了来咱们吃。”
黛玉答应着,探春等人便先各自去了。
贾母又让人在东边的小暖阁里新摆了茶果,自领了黛玉往里头榻上坐了。笑着道:“人老气短,如今越发不耐寒了。早先时候,这会子谁还坐暖阁子,都想着法儿往外头顽去。”
黛玉看贾母两鬓雪色愈重,温言笑道:“老祖宗可是比错时候了,如今真是一年比一年冷。我们家里北边的两个庄子都改了粮种了,说仍种之前的都没收成呢。幸好如今各处都有内工部的农事先生开着农事堂,要不然谁晓得该种什么去。”
贾母拍拍她手背,笑叹:“玉儿也长大了,如今也知道这些家务事了。外祖母倒想让你多快活几日,莫要早早弄起这些来。女儿家,也就在家当闺女那会儿最舒心了。不过如今看来也好,倒也没见你太乏累的样子。”
黛玉便笑:“要我说来实在同诗啊书啊的也差不多,稻花香里说丰年,没这景儿也没这句了。”
贾母笑着点头,半晌,才道:“方才人多,我也不好同你细说。云丫头说的那个,我让人细察了,竟似从宫里传出来的。怕是有两分准数,这样大事,也没道理容着人胡说去。你同外祖母说句老实话,你父亲那里可有信给你传来?”
黛玉今日来就知道总逃不过此事的,遂笑道:“方才我就答了云妹妹的,只她们不肯信罢。老祖宗放心,爹爹实在无事,只如今人在番国,到底山高水远的,也不晓得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贾母初时面露喜色,又听后头两句,叹一声道:“算算你父亲年纪也有了,如今流落在外还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楚。幸好他是个有能耐的,便是人在海外,都能于国有功,这细想想,实在不凡。你母亲……要说寿短没福也是真,只许了这样人物,又能得了你这么个孩儿来,也够福气了。这人呐,一辈子,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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