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惜春同贾兰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正拿了个木锤子敲那泥巴团。宝玉顾不得自己取用,先凑过去看热闹。
三两下那胶泥壳子就裂了,惜春心急,顾不得烫,紧着去扒那泥块子。贾兰赶紧拦着,自己快手拨开了,嗖一下抽出一雪亮的薄刃小刀来,二话不说,照着里头层层荷叶就是横竖两刀。刀尖一挑,一股鸡肉鲜香气混着荷叶香冲将出来,热气蒙蒙里,露出酥白微黄一块嫩肉。
惜春紧着吸气,贾兰早惯熟了的,手里不停,三两下就把那只嫩鸡卸开了。挑一块连腿的放得到惜春跟前盘子里,又回头问宝玉:“宝二叔,你来一块儿?”
宝玉赶紧点头,贾兰见他跟前也没个盘子,又只他素来胃纳浅,恐怕吃多了存食,便撕了个翅膀给他道:“你盘子呢?”
宝玉嘻嘻笑着接手里,长嘴咬一口道:“你看我今儿这打扮,要什么盘子!”
贾兰未料宝玉还有这样时候,也不禁笑了起来。自己从里头撕下一块鸡胸肉,搁嘴里大嚼,边吃便点头道:“好功夫,四姑姑你看,这鸡肉若是连鸡胸都不柴不老那就错不了了。准定整只都嫩。”
他四姑姑正埋头苦吃,哼哼两声算收到此道饮□□义。
宝玉坐那里低头啃鸡翅膀时,另外几个都各自取了些吃食嘻嘻哈哈地回来了,见着他这样子,都笑个不住:“快来看看,这也是外头人称‘国公府雏凤公子’的宝二爷呢。”
宝玉刚吃完,咽到肚里,看探春一眼,笑道:“咄那妮子,才放下锄头就来捣乱,这里哪有什么‘公子’,只有一个‘饿肚子’罢了!”
湘云笑的打跌:“疯了疯了,一个个都疯了。这还没开始喝酒呢,就都兴头成这样,待会子还不晓得要如何呢。”
黛玉同迎春两个坐在贾兰对面,一脸艳羡看着他双手不停,仪态潇洒地吃个不住。惜春刚吃了贾兰撕给她的那块腿肉,又转过去看贾兰。
贾兰把那只叫花鸡一翻,从后背底下拿刀尖挑出指头大小一块肉放在惜春盘子里道:“四姑姑,这块‘四不靠’的腰眼肉最嫩口儿了。你尝尝。”
一口的事儿,惜春又看着他了,贾兰把手里刀子一放,说道:“别看了,再多吃一口你待会儿都得后悔。信我的没错。这个这会子不烫了,吃这个。”
说了把一只刚炸出来的芙蓉蟹斗推到惜春跟前,又从一边挑了种透亮薄褐的酱汁,舀了一勺淋上头。
惜春拿了个弯柄小银勺破开上头那层焦黄的酥壳儿,连着里头蟹肉舀了一勺搁嘴里,“唔……”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鼓嚼得开心。
吃两口这个,就被贾兰接手了,另拿了两串小串给她,还有半截儿滴着热烫鲜汁的虾子。惜春只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不时唔唔两声,表示满意。
探春正同宝钗分一个脆壳饼儿,看了叹道:“我如今算知道了,这搭伴儿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二哥哥,你实在比不上兰儿。”
黛玉却道:“三丫头不用丧气。那福气咱们也求不来的,就算咱们上赶着,兰儿也不会同我们搭伴。他自来嫌我们俗气,比不得他四姑姑真名士风流。”
迎春忍了笑道:“他们那交情,可不是白来的。前阵子天刚凉快时候,她奶娘找我那里去了,说转个身就不见了人,我们那周围又都是水面,吓得脸都白了。我想着再不能的,就同司棋几个出去寻。还是绣橘说的,‘什么味儿这么香’!顺着味道过去,后头黄杨矮丛底下,两个人不晓得哪里弄来几块炭,正在那儿燎鸽雏儿吃!”
湘云听了惊讶得合不拢嘴,“往常老祖宗只说我同二哥哥小时候如何淘气,却是没看见眼前的呢。”
惜春趁着口闲回一句:“咱们都不往跟前凑,自然不易暴露。”
那边惜春奶娘正同李纨常嬷嬷几个站一起说话,听迎春提她,又看看惜春同贾兰的样子,笑着道:“我只担心一个,碰着个哥儿这样又有本事又细心周到的侄儿,我们姑娘往后可就难嫁了。哪里寻一个能抵得上一点半点的相公去!”
众人听了都笑,贾兰耳朵尖也听到了,忽然对惜春说:“姑姑,往后若是姑父待你不好,你就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黛玉几个方才没听着惜春奶娘的话,忽听贾兰冒出来这么一句,都又吃惊又好笑,指着他俩不知道说个什么好。惜春一块稻香鹅噎住了,好容易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才对贾兰道:“放心,兰儿看着不好我就不嫁。有什么要紧。”
众人听了大笑,惜春奶娘也哭笑不得道:“真是,叫我说什么好!姑娘家家的,这样话也随口说的。”
李纨笑道:“他们两个才多大,知道个什么!我们兰儿还说娶个媳妇左右都是伺候我的,让我看着办就成了呢!”说着话,她又让人片了一盘子烧鸭子,搭着玫瑰梅子酱给让他们吃去。
这时候方才遣去给贾母、王夫人并凤姐送菜点的回来了,“老太太说了,今日奶奶哥儿姐儿们兴致高,恐怕要放宽了多饮几杯。老太太那里刚应酬了几位诰命,要早些歇着,就明日再见吧。”王夫人那里无话,凤姐倒让人又送两样鲜果子来。李纨便吩咐洗切了,一会子同备好的果品一同上来。
悠悠余晖,萧萧晚风,一阵卷来吹散了眼前的珍馐浓味,带着阵稻谷晒后的香嚓嚓气息,忽然大觉秋意。黛玉眯了眼睛深吸口气,迎春微扬了下头,两人对视一笑,轻轻碰了碰手。
一时方才在底下带着他们劳作的媳妇婆子们也上来了,李纨便让人把她们往边上桌上引。湘云看了笑道:“我正发愁,这许多东西,咱们都够了,可要怎么办呢。这下可好了!”
眼见着众人各自拿了竹制的大盘,来往穿梭地取这个尝那个,言语喧嚣。宝钗悄悄看一眼宝玉,只见他正自斟了酒,饮一口,四下张望,见那些人吃得欢实,嘴角便微勾起来。宝钗心叹:想他这人,从来最烦婆子媳妇子这些,总说她们沾了男人的腌臜味儿,连着自己也不清爽了。这会子这许多左右前后的走动,却不见他烦厌。大嫂子这番心思却是用着了。
李纨近前笑道:“如何?吃足了对着这些倒嫌气闷,不如咱们往院子外头去,正好作诗。”
众人都笑了点头,李纨引着出了院门,外头坡上如今仅剩一丝余晖,两张大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围着点了七八盏灯,或羊角,或琉璃,倒也透亮。
素云带着碧月几个新沏了茶上来,李纨道:“这是陈年的橘皮金瓜普洱,不碍觉的,刚好消食。你们来尝尝。”
贾兰却道:“娘,还不如把那羔儿饧饴酒温一壶来,那个消食不好?”
李纨道:“那个虽消食,却上头呢。一个个喝的晕头转向的,还作什么诗。”话虽如此,到底还让人拿暖壶装了一壶过来,又取来整副高脚月影杯供用。
黛玉先饮了口茶,听那酒名字古怪,便又斟了杯酒来喝。见色如琥珀,尝一口香浓味厚,点头道:“难得这酒温了也无回酸味,倒适口。”
贾兰笑道:“林姑姑如今竟于酒上有所得了,实在让人难信。”
黛玉笑:“怎么?只许你四姑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喝一口都使不得了?”
贾兰笑道:“林姑姑在我心里,大概真该吸风饮露,再晚间用些星月精华就够了。”
黛玉点头道:“原是姑姑我在兰儿心里该是个妖精!”
贾兰笑倒:“姑姑怎么不说是神仙?!”
黛玉也掌不住笑:“你见过哪个神仙大半夜在外头吸日月之精华的?那不都是书里说妖精修炼的招数?”忽然想起自己修习青冥还真是在晚间的,更乐了。
正这个时候,却听宝玉在那里喊一声:“这回你们可都比不得我了!我这已经有了,快来看。”
众人听得他竟然已经吟成了一律,都惊讶围上来细看。宝钗读罢叹道:“若你常日里能作这般口吻,还怕姨丈骂你?!只怕赞你都来不及。”
探春同湘云也都赞:“很有些实感在内了,果然难得。”
只黛玉一笑道:“又有什么的,你们看他字句写出来的是悯农,实则却是悯己呢!”
大家再对景一想还果然如此,又笑开去。只宝钗道:“虽有根起,能由己及人,也是虑及民生再生怜意的意思,很有为民父母的资格了。”
李纨笑道:“原不是说我是评定的?如今你们一个个吃饱了喝足了,正事不做,却抢起我的活儿来,又是怎么说的?”
众人一笑,这才各自吟咏起来。也不必详述,只最后断得头名竟是宝玉的两首,却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只宝钗笑言实乃情理之中。
直至亥正,才尽兴别过,各自踏了月色回去。
第248章 。自谋()
转日连城书院里,贾兰兴冲冲跑去寻他先生,却没见着人。问了外门的小厮,道是一早出去没回来。贾兰便掉头去寻墨延松。
墨延松的小院子在顶后头的小山头上,平日里素来少见人迹。贾兰几个跃身就到了院门口,也不待敲,直推了门进去。见东厢书房的门开着,便往里头张望。
就听墨延松声音:“鬼鬼祟祟的作甚么?”
贾兰便进了屋子,见了礼。不待墨延松再问,就打开后背上背着的牛皮大背包,开始往外掏东西。叫花鸡、烧鹅、老酱牛肉、燎蹄、蒜烤羊扇子……一行往外拿,一行嘴里道:“家里也祭了场秋,我特让留了些给先生同师伯。都还热乎着呢。”
摆了半桌,又掏出一个硕大的皮囊来,捧着道:“师伯这儿可有空的酒坛子?拿这个放时候长了不好。”
墨延松一指窗前案下,整整一排的瓷瓮陶坛,贾兰过去随便扒拉了两个空的出来,拎起来嗅一嗅,“原是装烧酒的,倒干净。”说了把那皮囊口子打开,开始咕嘟咕嘟往坛子里倒酒。别看那皮囊大小有限,却足装了两个二斤半的小瓷坛。
墨延松不知从哪里摸了个宽口酒盏出来,贾兰赶紧给倒上一杯。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还算有点良心。”又一指对坐:“得了,你也坐下吧。”
贾兰嘿嘿笑着,自撕了块牛肉吃。又说些家里的事。
正这时候,祝鹤年来了,急急推门进来,见着这番场景。看他师兄一眼,道:“我还怕你罚他罚狠了呢,却还有这时候!”
墨延松笑笑道:“嗐,多大点事儿啊。有道是,酒杯一举,转怒为喜;酒杯一撞,旧仇全忘。何况还带了酒菜的?你也来一盅儿?”
贾兰一听,知道恐怕是那日痛揍吴家兄弟的事儿发了,却不晓得到底如何。便回头看他先生。
祝鹤年也坐下了,寻了个杯子出来,贾兰赶紧给满上一杯。祝鹤年饮了一口,点点头道:“怪道放过你了。”又说,“嗯,你倒是好能耐,听说在下学的当口儿把人上上下下都揍趴下了,还口舌如刀把人自里到外剔了个透,可有此事?”
贾兰挑挑眉毛:“是。他们几次三番寻事,这回正好我着急,不耐烦了,就想着一了百了,大家说说清楚。”
祝鹤年道:“呵,你倒是简单。却累得我同你师伯挨了一通训。”
贾兰讶异:“是哪个?不会是大师伯吧?那也太没理了!合着只许他们欺负人,还不许人还手了?那日也亏是我,若换了旁人,他家那许多恶奴家丁,还上头拦着,底下埋伏着,一个弄不好就得去了半条性命呢!咱们书院怎么如今也像外头似的只看家世权位论理了?”
墨延松冲祝鹤年道:“啧啧,你听听,你听听这口角,怪道把那两个说得都不来上学了。真是刀刀见骨啊。”
贾兰这才回过神来:“啊?不来上学了?”
祝鹤年道:“是啊,这下如你意了!昨儿人家里遣了管事来取了学籍回去,听说要转去旁的书院里念了。”
贾兰却一皱眉道:“这下麻烦了!”
那两个对视一眼笑而不语,贾兰叹气道:“他们在书院里时,还不敢如何。这下算是猢狲解了脖套儿了,定会寻我麻烦!”
墨延松笑道:“你也知道怕?”
贾兰摇头:“怕什么的。只是我身边的人得换换才成了。若不然,我倒没事,别误伤了他们。”
墨延松苦笑:“好,好,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打算的。”
贾兰还不解:“师伯,那两又不是什么真本事的人,去了就去了,大师伯干嘛骂你们?”
墨延松给他一筷头道:“你说呢!干嘛骂我们!还不是因为你?!臭小子,让我们被骂‘两个大人看一个小屁孩儿都看不住’!”
贾兰一摸脑袋:“看我干嘛,我从不惹事……只是也不怕事罢了。”
墨延松晃晃脑袋,看看手里的酒,才叹了口气道:“你拿了咱们两个的牌子在手里,总知道有个叫通璧阁的东西吧?”
贾兰点头,墨延松接着道:“到底是什么也同你一时说不清。总之就是咱们几个师兄弟,除了教书育人,还得帮着攒些银子。”
贾兰不解,祝鹤年接了话头道:“看着隔壁技师府了不?”见贾兰一脸迷惑的点着头,便笑道,“我们那里一堆这样的东西。一时做这个一时做那个的,弄出来的东西还不准定好用。好不好用的一年半载也不一定就能做成个什么。这许多人,都得吃,都得养着,更别提还有那么多材料器具要配。这些不都得要银子?
咱们书院里,一些是真传弟子,真是指望着往后继承师门的。也有一些是来专门学某一路本事,完了就回里头去继续搞七捻三的。剩下还有一群,也不指望他们真学会什么,却是要靠这些人捐资助学呢!
你这一闹,一年得少出去万把两银子,你还怨山长生气,嗤……他要牙口还好,生吃了你都不难。”
贾兰咋舌:“两个人万把两?咦……我没交那许多束脩啊。”
墨延松一敲他脑袋:“所以才让人生气啊!你没看你旁的师兄弟们都不惹他们?躲着走。就你个二愣子,嘿!”
贾兰心道:“不就是钱嚒……”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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