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端上菜来,细看了,原是一碟子蒸茄子,一碟子绿茸茸的炒菜,又一碗四方四正的小块点心。便笑道:“虽常言‘山家清供’,只这几样也太寒酸些儿。”
刘姥姥倒像是他乡遇故知了,这茄子一段段粉灰微紫,上头浇了点子淡褐油酱,恰是常日见着的真身本尊,再不会认错的。碧月见机便先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刘姥姥夹进嘴里吃了,一嚼,只觉匪夷所思,又细嚼嚼。如此停停嚼嚼,那茄子又嫩,早化浆了。她咕噜咽了,还不自觉地空碰着牙齿。惹得碧月发笑,便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李纨近前来笑问道:“如何?”
刘姥姥摇头:“白日里吃的那个,二奶奶只说是茄子,老太太也说是茄子,我吃了半日也只得一丝茄子香。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是拿了多少只鸡配出来的,哪里还见茄子了!如今这个,我眼见着它就是个茄子,再没错的。也没见里头掺了什么,怎么就能得这个滋味呢?想来是茄子的种不同了。奶奶这里可有这茄子的种秧?若有时,饶我两棵。我也家去种了,有了这样滋味的茄子,谁还惦记吃肉呢!”
众人听他说的有趣,也纷纷伸筷来尝。各自“咦”了一声,湘云忍不住问:“这实在是茄子,可又不是个茄子。”
李纨便笑道:“你们寻常吃的茄子,都放老了,这茄子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魂灵儿呢,可不是好吃。你摸摸,那心还跳着呢。”
湘云打了个哆嗦,宝钗看了笑出声来。迎春亦笑道:“嫂子哄人玩儿呢!这茄子正当时是一个,新鲜也是一个,蒸得得时又是一个。只是最大的一个,怕是在这酱汁上。若没猜错,这恐怕是转为了吃这茄子弄出来的吧?”
惜春闻言直拿筷子蘸了那酱汁搁嘴里,细咂了咂,眯了眼睛道:“有菌菇、豆酱、米香味、还有肉……却不知道是什么肉了……”
众人看着她,她懊恼摇头:“学不到兰儿的绝活……”一脸郁卒。
刘姥姥听着了,问李纨:“大奶奶,这酱你们又是拿多少只鸡吊出来的?”
李纨笑道:“鸡肉的滋味同茄子还不算最合。这酱只是繁琐,用的东西都有限的。你若喜欢这个口味,走时我送你两瓶。”
刘姥姥听了只念佛。
另一道绿茸茸的炒菜,却是南瓜藤的头,撕去面上带刺的膜,切碎了热锅大油快炒成的。再那个方方正正的点心,是当令几样粮菜攒出来的。土芋、南瓜、菱角、芋头、番薯、玉米各占了一面,里头还各裹了馅儿,栗子的、莲蓉的、核桃松子碎的,这道点心名儿就叫做“秋团”。
各人都随意用了些,这一日下来便是湘云也累得受不住了。恰鸳鸯又过来请刘姥姥,并传话与众人道:“今日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晚上都不用过去了。”众人起身领命。板儿自外头进来,嘴上还沾着点心渣子。李纨另让人收拾了一个食盒给他带上,为防夜里肚子饿。
他们人一走,这里湘云先同宝钗要回去沐浴安歇,迎春几个也跟着走了。只黛玉还坐着同妫柳说话,待旁人都走尽了,方站起来道:“嫂子,咱们换个地方喝茶说话去。”
李纨笑道:“大晚上的你喝什么茶,走了困明日又赖在我身上。”
妫柳在那里眼神灼灼地看着李纨,直把李纨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这里墨鸽儿扶着黛玉往前头去了,妫柳就一蹿到了李纨跟前,眨巴着眼睛道:“大奶奶,你方才那酒可是用了灵米酿的?这个地界哪里有灵米?你告诉我吧,我定不同别人说,连我师父都不说!”
李纨这才知道根由,心里也奇了怪了。自己用的灵米酿酒也不是头次,怎么外头有道行的人没看出什么来,就这个小妮子看出来了呢?也不否认,便点头道:“是用了些青菰米,却不是这里得的。没法告诉你。”
妫柳道:“青菰米?大奶奶,这样的灵米,你就用来酿酒了?!怎么不留着制药呢?!”
李纨这才想起来这青菰米是苍兰界的东西,恐怕在妫柳那个小地界里还是个稀罕东西呢。索性老实道:“我哪里知道这个东西还能来制药的?且我也不会那个。米啊,粮啊,在我们这里就是用来酿酒果腹的。你又鬼吼个什么!”
妫柳还待说话,素云来请李纨过去了。只好歇了话头,恨恨跟在她身后往前头同黛玉闲话去。
第236章 。问道()
坐着说话,李纨想起白日里妙玉的样子来,便笑问事情究竟。妫柳同墨鸽儿巴不得有人问一声儿,调手调脚地学起来。黛玉一脸无奈。
李纨笑问她:“你的丫头们热血沸腾气势汹汹的,你这个正主儿倒不吱个声儿?”
黛玉摇头道:“实在无话好说。本待喝了那杯茶就出来的,偏这两个人闹得,连茶也没得安生喝完。”
妫柳道:“姑娘你要爱喝茶,把悦岚叫来不就成了。何苦要看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恨不得带了个声儿,喊着‘看我,看我,你们都是一帮俗人’!”
李纨哈哈大笑起来,黛玉幽怨地看一眼这幸灾乐祸的大嫂子。李纨才想起来,这人还是她给的。咳嗽一声,佯装呵斥道:“没个分寸!人家是太太下了帖子特地请了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有这么给人没脸的!”
妫柳又一脸牙疼样儿:“瞧瞧太太请的这人!怕是物以类聚的意思了。”
黛玉冷哼一声:“你怕是又忘了嬷嬷的话了吧。”
妫柳立时噤声。只常嬷嬷眼睛一亮,特抬头多看了妫柳两眼。
李纨又说黛玉:“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说你好了。往日里宝玉吃你多少话头,这回被人当面这么说着,你倒不吱声了。实在是枉担了个‘刻薄小气,行动爱恼’的名头。”
黛玉想了想道:“嫂子说得都是多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如今我哪里给过宝玉气受!妙玉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再一个,我小时候,也曾有和尚来要化我出家的,只说非要如此方能保得平安。被我爹爹一顿打了出去。想来若当时我爹爹应允了,怕不我也得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那鬼丫头只指着人出家不出家的事儿说话。却不想想,她出家原也不是出自本意,不过是命数如此,不得不为罢了。怎能以出家人的条框去衡约她?我想她心里也够苦的了。是以不管是她拿出什么器物来,说出什么话来,总是为了标榜自己身份仍在罢了。细想了,也是可怜无奈之举。
况她说我,原是因我多嘴问了句那水的话。既问了,便是我确实不曾吃出来。在她那里,连个水也吃不出来的,便可沦为俗人。如此,她说我是个大俗人,也是该当的了。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李纨听了,便看妫柳,嗤笑道:“亏你还老拿浮尘集市说事儿呢,只说你们修界如何如何。看看,这心境,你竟是比不上我们这里的凡人的。”
妫柳仰了头笑道:“只有中状元的学生,哪有中状元的先生?姑娘就是我教出来的,奶奶这话等就是夸我呢。”
李纨遂摇头叹道:“我晓得了,你原是个炼体的。”
妫柳道:“奶奶连炼体都晓得,只却是看差了,我哪里能做那个?炼体的一个个不是浑身发黑就是浑身发红,难看得紧,奶奶是没见过才会这么说。”
李纨道:“怎么会呢,就看方才你那面皮厚的,若非刻意炼过,再难有这样成就。”
黛玉听了也笑出来,妫柳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略坐了会子,黛玉也要告辞。李纨却想起上回妫柳看迎春时的小动作来,便笑道:“你自去吧,想来这丫头在你身边也使不上什么力,我留她说两句话。”
黛玉起身,点头道:“嫂子便是留她在这里住了也无妨的。她哪里有什么正事干呢。”
妫柳却执意要先送黛玉回去,李纨笑她:“你也太会来事了,难道我们这园子里还有妖精会捉了你们姑娘去不成?”
妫柳歪了头道:“虽没什么真成气候的,却也有几股花精柳气,虽凝不成形,真冲撞了也得不舒泰一阵子呢。只我在,她们就有多远跑多远吧。”
众人都惯了她满口胡言,由她跟了黛玉回去。待黛玉进了屋,辛嬷嬷几个迎了去,她才回身一纵往稻香村去。
李纨见了她,两人也不往屋里去,只在外头敞院里坐着说话。常嬷嬷几个也累一天了,李纨打发她们下去,只留了素云在里头屋里守着,备着一会子伺候她洗漱。
李纨先笑道:“你姑娘上回说起你给她出的主意,‘字字可修’,我听了也很得趣味。也要承你的情了。”
妫柳眼睛一亮,正想说话,听得李纨又道:“你如今也知道我是想修行的人,也得了些你们那里的说法。只是不合用。我也算勤奋,却不见修出个金丹来,更别说元婴了。这又是何道理?”
李纨虽这么问着,心里倒也不抱多大希望,这妫柳自己都不曾结丹呢,哪里说得出这些来。妫柳却道:“奶奶,你们这人身同我们不同,一样的路怕是难走呢。再一个,就算要引气入体,你们这里也没有灵气,可引个什么呢?”
李纨又问:“上回你说过,你看兰儿经脉尽通的,观我又如何?”
妫柳看李纨一时,正色道:“哥儿身上经脉间有强能流转,这是炼体有成之兆,假以时日,或者就能通神融魄,成就金丹元婴。奶奶嚒,我细看了,经络观之同此处常人无异,并不见里头有什么异样。”
李纨道:“那你可听说过有人虽未结丹化婴,却修炼神魂有成,继而得道的?”
妫柳拍手笑道:“奶奶整个说反了!正是修炼有成,自元婴大圆满破壳而出,到化神境界,便是修炼神魂的时候了。哪有连引气都未成,就能在神魂上使力的?再一个,若奶奶真能如此,那神魂自可随时脱壳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呆着?”
李纨想一阵子,笑一笑道:“我同你也是鸡同鸭讲了。也罢,先说说,虽经了你家姑娘的手得了你的好处,我也感念你的,可想要什么东西?若是易得的,我便寻来谢你。”
妫柳摇头道:“我晓得我师父定是同大奶奶你认识的,可不敢在你这里狮子大开口。大奶奶只随意看着给点就是了,嘿嘿嘿嘿。”
李纨点头:“怎么,这回不追着我要鼎了?”
妫柳摇头道:“我在这里动不了灵力,就算有鼎,我拿什么烧它。要不就用火阵,那得费多少灵石,或者就用真火,耗费了灵力还得拿灵石去补。来回来去都是拿灵石填这个窟窿,何苦来的。”
李纨便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个戒指递过去道:“我看你随身的储物囊也不甚大,这个给你可好?”
妫柳笑着接过,看了一回,笑道:“这是集市里‘天手阁’的东西,比我那荷包大了几十倍不止。怕也得不少灵石呢,论理我不该要的……可是让我还给奶奶,我又舍不得……”
李纨噗嗤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觉出来了,你最逗乐的地方就是你爱说实话。拿去吧,我要来也没什么用处。给这里什么人,她们也用不来,没那么深厚的神识。”
妫柳笑着套在了自己指头上,又道:“待我们姑娘炼成了或者就能用了,到时候我就送给她。”
李纨看着她道:“你对你姑娘倒什么都舍得。”
妫柳歪了头道:“那自然的,我就是侍奉我们姑娘来的。自然只要她好,什么都好了。”
李纨点头叹息,心里想的却是贾兰身边的那几个,若都是一般如此的心肠,自己也可放心了。原是她修炼至此,自己也不晓得到底算到了什么地步。却暗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就脱壳飞升了呢?实在是庸人自扰。只庸人若能知道此乃自扰亦不会担忧烦恼矣,可叹!只说这个庸人存了这一念,就总想着给贾兰留些保障。万一哪日把他孤伶一个稚子幼儿留在这世间,岂不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作孽。
如今听得这侍奉傀儡的“心声”,念及那一群引了灵的,心下大安。
妫柳方想告辞时,李纨想起迎春的事来,便留住她问道:“上回我同二姑娘她们说笑时,我见你细看了二姑娘而后有些什么话想说,却忍了。今番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话呢?”
妫柳想了想道:“原是那日奶奶说起二姑娘的姻缘。我们原在那里都是会观色望气的,到这里虽不能说十足十的准,有几样却是不变的。头一个便是生机。我看二姑娘姻缘于生机有碍,是个大劫数。若是脱不得身,后头也不用说什么了。”
李纨忙问:“可有破解之法?”
妫柳摇头:“不知此处的规矩如何的。在我们那里,算定的事,除非天变引动地变而后世变因而人变,否则再无更改的。再一个就是若此期间修炼有成,境界突破了,那又另成一人,原先的定数便做不得数了。只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是以多半算出来如何就是如何。”
李纨仍是不甘心:“你算定如此?”
妫柳还摇头:“我说了此处同我们那里多有不同。且我也没拿另外的人算了验证过。只确有此象。奶奶也不用告诉她,定数如此,知道了徒增烦恼,反而无益。”
李纨沉沉点头,妫柳见再无他事,方行了一礼顾自去了。
李纨在外头略站了会子,敛了心绪进屋,叫素云伺候略梳洗了。也不要她上夜,待四下定静,才回身顾自进了珠界。
填山塞海的灵界珍宝,如今已激不起她分毫心动。再忆当年,恍然如梦,情节行事历历在目,只那时候的心情感受却丁点也回想不起来了。
携了酒枯坐在络玉十三境中的茫茫海边,浮尘集市近在眼前。抬头细看天光,苦笑一声,扬首猛灌两口。此时心中之茫然无措,于此尘世中谁堪与说?那外头,个个不过围着个眼耳鼻舌身意打转,争的些酒色财气,偏此刻自己于此中早无求矣。
从得珠界后谋于人世,到如今万般不置心上,却未得逍遥之境。细查本心,原是“求仙问道”一念日执,偏不得个明路,徒叹奈何。如此日久,千百年寸功未进,这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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