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薛姨妈早上前握了她嘴,急道:“如何能说这样话!唉,投作女儿身妇人命,哪个不是如此?难不成你还做了一生一对的梦不成!趁早睁了眼四下看看吧,老太太那样人物,还不是养了三个庶出女儿?林丫头娘当年多少风光,也算夫妇和乐了,林家不也有几房姬妾?你早先还起过心思去那人上人的地方,更不得了了。怎么事到如今,反倒糊涂起来!这一辈子,哪个不用算计着人心过活?尤其高门大户,更是如此了。你看看你姨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凤丫头那样脾性人物,配个琏儿,都让人背后笑是醋坛子,就这样,还得舍了平儿出去呢。人心浮动,哪里有个准数?就是没了这个,迟早也会有那个。既是人心浮动的,能往旁处浮去,自然也能漂了回来,有什么要紧?!你倒说出这样没道理的丧气话来!”
宝钗闻言心里一动,不由得红了脸,咬了嘴唇低头不语了。
薛姨妈缓过神来又见她这般模样,忽然笑道:“哦……果然是。娘还能害你?别说这府里的门第,只说那人品性子,也是难得的了。不过……”
宝钗也顾不得羞了,开口道:“妈越发胡说的没边了!对了,好好的大节下,我刚还说要家去看看呢。这几日不正是各处要账结账的时候?妈怎么倒往园子里逛来。”
薛姨妈知道她羞极,怕再打趣真臊着了她,便顺着话头道:“哪里得闲?刚听个婆子来说,你姨妈不知怎么的动了气,好好的把金钏儿都给撵了出去。她素来行事不逼到墙角上也不会露半个指甲尖儿的,如今这样动静,想是气狠了。我过去瞧瞧她去,开解开解说说话儿,也是我们老姐妹情谊。顺路过来瞧瞧你,问你晚上家去吃饭不去。”
宝钗趁机道:“明儿就是节下了,自然要家去的,这还用来问?好了好了,姨娘那边既有事,您老人家就赶紧过去吧,别在这里生耽搁着了!”说了起身拉了薛姨妈往外走,薛姨妈一行走一行笑,她道:“让都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儿吧,竟是只有五岁最多了!”
送了薛姨妈出去,才又回身在窗前坐了。想一回方才的话,不由得低了头把脸都捂到胳膊里,只觉得双颊发烫,又忍不住笑出来。莺儿恰掀了帘子进来,见宝钗如此,笑道:“姑娘可是捡着什么宝了?这样高兴。”宝钗听了这话正中心病,越发红了脸,莺儿这丫头自来娇憨,却并未十分觉察,顾自说道:“外头传话来,道是后儿个恐怕云姑娘要来呢,这下又热闹了。”宝钗闻言抬起头,又细问起来,两人对着说话。
李纨从迎春惜春那边回来,绕过红香圃去看芍药,大朵盛开着。碧月忍不住道:“奶奶,咱们掐些回去插瓶可好?”李纨笑道:“罢罢,这也是今年最后一茬儿了,你若实在喜欢,便自采些去吧。只一个,可别往我屋里放,你们自己如何我也不管问。”碧月听了便自往花圃深处寻那半开未开的,李纨同素云索性先回去了。
到了稻香村,刚坐下不会儿,常嬷嬷几个也回来了,回禀道:“各处都送去了,三姑娘这会儿不在屋里。林姑娘那里我看也收拾呢,恐怕待会子还得往我们这里送。”李纨点头笑道:“恰合之前嬷嬷的话了,如今是真正一户门庭的行事。”果然下晌妫柳同墨鸽儿送了端午节礼来,纨扇香囊锭子药,一色都是南边新鲜花样。
吃了晚饭回到园子里,碧月沏了茶上来,对李纨道:“方才听小丫头们说,金钏儿被太太撵出去了。”
李纨一惊,忙问道:“何时的话?我们在老太太那里也没听说这个。”
碧月便道:“就是今儿下晌那会子,后来薛姨太太也过去了。听那边院子里传出来的话,好似同宝二爷有什么关联。”
李纨叹息道:“这就是了,太太轻易也不会发作人。宝玉却恰是那逆鳞了。”
常嬷嬷便道:“宝二爷素来同丫头们调笑无忌的,太太当面也不曾管过,今日这般大阵仗,想是另有内情。”
李纨却道:“那也未必,原先到底小着呢。如今一日大似一日了,自不同从前。总不能打发儿子,只好打发丫头了。”
常嬷嬷摇头道:“不该如此。太太若真打算这么着来,只要宝二爷心性行事不变,只怕太多该打发的丫头太太忙不过来呢。”众人猜测纷纷,到底不知根底,也就罢了。
那里凤姐受了人托,又有转日端午家宴的事要去问王夫人主意,她道:“老太太前儿打醮有些累着了,连东府相请也不去,咱们这里怎么弄,让我问太太呢。”
王夫人此时哪有什么心绪,也只摇摇头道:“就照着往年的样儿来吧,老太太明儿有兴头就一起热闹热闹,若是懒怠动弹,也罢了。也没有外人,只请你姨妈同宝钗过来坐坐。”
凤姐听说如此心里有了计较,看王夫人面色不好,又道:“太太,金钏儿……”
王夫人看她道:“怎么?她家里人求到你跟前去了?”
凤姐一笑不语,王夫人想了想道:“你也别吐这个口,你认了下来,我也不认的,到时候反伤了你面子,何苦来的。这丫头我是再不要的,没打一顿撵出去已经是念了这些年在我跟前服侍的情分了。如今只当是发还本家,让他家自己做主吧。”
凤姐原想着王夫人向来慈和的,这事儿倒不难揽,没想到竟到了这样地步。王夫人见她神色,又想起往后管着那起子心思活络之人,总少不了要凤姐助力。索性就把午间的事说给凤姐听了,垂泪道:“那日你同那孽障都生挺在床上,唬得我魂儿都飞了去。好不容易来了个神仙菩萨,道是那玉果是个罕物儿,却被‘声色货利’所迷。我想着,那货利二字恐怕还沾不上,只声色却难防。如今他一日日大了,虽有勤谨本分的人看顾着,到底防不住那起狐媚子们作乱。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弄出这样情形来,让我怎么不忧心?只利索这一回,也是叫他知道知道厉害。往后再有逾矩的,少不得一顿打了出去。他不是爱惜女儿家的?就看看到底怎么个爱惜法儿吧!”说到这里,却是动了气了。
凤姐忙劝道:“太太千万自己保重。宝玉那边,却也不用太多心了。他那性子,从小儿就是要长得整齐的丫头们抱,婆子们一沾身就哭,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他虽同丫头们亲近,却不是我们家二爷那般下流种子的行事。倒像老太太说的,怕是上辈子也是个女儿身,总不像少爷丫头,倒像小姐丫鬟的意思来的。太太这回立一立威也好,只是一则到底没什么大事,二则真闹大了恐反伤了宝玉名声。不是我说,盼着宝玉倒霉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呢,早先那么些事太太都忘了?方才我隐约听着,都已经有传……传是宝玉逼奸未遂……太太使的遮眼法儿……”
王夫人腾地就站起来了,厉声喝道:“谁?哪个说的这话?给我夹起来狠狠地打!啊?你、你说说,到底是哪个?!……”一下子气得手也抖起来,话也不成句了。
凤姐忙上前劝道:“人心人口,哪里堵得住?我看太太还是冷他两日,过些时候还让进来伺候的好。若不然,这话在人嘴里打转,咱们倒不怕,就怕老爷听风就是雨的可就要害惨了宝兄弟。”
王夫人跌坐椅上,垂了脸,深深叹气。半日,冲凤姐挥挥手道:“我知道了。原也不能都怪到那丫头头上,总是宝玉自己行止不端的缘故。要我说来,倒要叫老爷好好打上几回才是。”
凤姐扶了王夫人,又给端过茶来,笑道:“当娘的都是豆腐心,太太也只嘴上说的厉害罢了。”
等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就同院外一边立等着的一个婆子低声道:“都劝回来了,过些日子还让进来伺候。”那婆子面上大喜,也不做声,紧着跪下了磕头。凤姐迎风轻轻一笑,也不多话,顾自带着人走了。
第213章 。同撵()
如此纷杂烦乱,到了第二日端阳正日子,王夫人治酒请薛姨妈等过来过节。她这会子看着宝玉就觉得气不顺,昨晚又想到了早慧懂事的贾珠来,生哭了半夜,如今神情也越发冷淡了。宝玉心里还发着虚,却没那个胆量给金钏儿讨情。又兼昨日惹了宝钗,越发拘谨没意思起来。众人底下听说各样,见席上如此样式,便都不则声,不过略坐一坐就散了。
李纨几个回到园子里,见几位嬷嬷正带着一院子小丫头们剥粽子吃,笑道:“还是你们这里有个过节的样子!”素云碧月几个瞧着新鲜,也洗了手一同吃去。不一会儿外头来了个潇湘馆的婆子,李纨还当黛玉有什么事相请,哪知道却是怡红院的事。那婆子道:“宝二爷要禀了太太撵晴雯出去呢,我们姑娘也劝不住,墨鸽儿姑娘打发我来寻大奶奶。”李纨只好起身,摇头叹道:“这才安生了多少时候?怎么一天天就有那么些能闹的!”
却原来宝玉这日没得好好过节本就心气不顺,晴雯在跟前伺候时恰跌了扇子,宝玉便发作了两句。晴雯是个爆炭脾气,眼见着怡红院里多少金贵东西被弄没了弄丢了也没甚话,偏到自己这里就这般倒霉,便同宝玉呛呛起来。这一来又勾起先时芒种时候的事来,宝玉越发不耐了,便闹着要撵晴雯。晴雯自是不肯的,两相对上,越发不能了局。
恰那会子黛玉往怡红院里去,碰上这个局面。宝玉又要扯当日的事情作筏子,惹得黛玉不快道:“我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二哥哥但凡要发作个人就要捡我当枪使?你爱留就留,爱干嘛干嘛,与我何干?”说了顾自己走了。宝玉下不来台,越发拿晴雯撒气。袭人几个苦劝不住,跪了一地,倒招他说了一通:“都不爱伺候就都出去!”的话来。
待李纨慢悠悠到了那里,凤姐早带了晴雯出去了,袭人几个都红着眼睛,宝玉垂头丧气地在一旁榻上坐着。见事已了,李纨便悄悄退了出来,往潇湘馆寻黛玉说话去了。
且说王夫人正午歇,听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宝玉要撵个丫头出去,正惊疑,见凤姐带了晴雯过来。晴雯先时对着宝玉时哭闹不肯出去,到凤姐来了,她倒认了命了。这会子被两个婆子架着,头发凌乱,面庞乌糟,王夫人看了更生嫌恶,便道:“看着也不像个本分的。”心里一动,又让叫了个婆子进来。
那婆子将晴雯的脸抬了起来细看看眉间,又伸手握一下她两边胳膊,冲王夫人点点头。王夫人面色才又缓上了两分,对凤姐道:“许她把东西都带出去吧,再赏十两银子……对了,这丫头还不是个家生子……”凤姐点头道:“原是赖嬷嬷买了送给老太太使唤的,后来老太太见她针线好,人也伶俐,就给了宝玉。”
王夫人听说如此,倒有些迟疑了,只是方才见晴雯容貌实在过于出众,且眉眼看着还有两分近似林黛玉,越发不喜了。怎么也不能开口留下她,便道:“既如此,把身契给了她,凭她自便吧。”
见晴雯犹自面如死灰,凤姐忙让一旁的婆子拍醒她,呵斥道:“傻了?还不赶紧谢恩。哪个赶出去的不是随便拉个小子配了,你倒好,反得着好了,实在是太太的慈悲。”
晴雯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磕头。一时拿了身契赏银,浑浑噩噩地被送到了后头她姑舅表兄那里。你道是谁?恰是那同琏二爷交情出众的多浑虫。这多浑虫夫妇一对,往常能在府里立足,也多亏了有个宝二爷跟前得脸的妹子。如今眼看着这护身符被撕了,心下着急,倒不顾晴雯心里如何,便有些埋怨。
他道:“姑娘,那里头天仙宝境一样的地方,是个人都削减了脑袋想进去呢,你倒被赶出来了。真是……”他话未完,他媳妇嗤笑道:“你知道个什么!早听说那宝二爷是个风月场里摔打惯的,外边的粉头,亲戚家的小子,哪个不惦记他?可见是一身好功夫。你这妹子这般人物,怕是做了什么出来,整好落在太太眼里才被撵出来的!这会子倒装起正经人来了,谁不知道谁的眼长在哪里呢!”
晴雯自贾母将自己给了宝玉,就知道那个意思,想来总是要在一处的。哪知道今日就被宝玉亲自发话赶了出来,这会子还没回过神,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明明白白的一辈子被搅得乱糟糟的,哪里还听得进他们的疯话。
她听不见,却自有听见的。就听门外头一声喝骂:“什么淫妇浪蹄子的东西,敢同我们姐妹这般说话!就是我们如今不在里头了,也比你们一对王八娼妇高出九重天去!”
那一对听了这话,又当着晴雯的面,虽是早惯了的,也有两分伤面子。正要对骂,就见金钏儿摔了门进来,指着正待开口的多姑娘道:“省省!你若再多放一屁,只你方才编排宝二爷的话,我让我妹妹带了给太太去,看你有几个头够砍的!”多姑娘闻言一缩脖儿,她虽同贾琏很有两分牵扯,却哪里能惹得起王夫人同宝玉了,便撇了撇嘴住了口,顾自往外跑了。
这里多浑虫也不敢待着,跟着去了。金钏儿这才坐到晴雯跟前,问她:“怎么回事?我还罢了,是太太吩咐的。怎么宝二爷也撵起人来?”
晴雯这才略回过味,忍不住抱了金钏儿大哭起来:“我死也没想到有这一日!不过是跌了把扇子,就要撵我。往常袭人他们不见了玛瑙碟子琉璃碗的都不过一笑过了。怎么就要如此待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了呜咽个不停。
金钏儿也让她哭出伤心来,拍着她背道:“好了好了,咱们做奴婢的可不就这样?我还想一死了之呢。不过几句玩话,太太竟连这许多年的情分都不讲了,只让人撵了我出来。不过半日,传得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昨儿二奶奶那里传出话来,道是让我过些日子还回上房伺候去。我哪里还有脸回去?却也没脸在家待着,真不如一死表清白,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看看!”
俩人如此抱头痛哭。好半日,金钏儿才歇了眼泪,哽咽着对晴雯道:“我说,旁的都不要紧,头一个你不能在这里住着。你不知道你那嫂子的名声儿!你若沾着些,往后别说再进去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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