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喝骂道:“哪个下流东西胡沁来!给我寻了出来,告诉太太,直打了出去也罢!”
黛玉见他如此,料是丫头们玩笑,倒不便深责了,正待要说话,远远的辛嬷嬷来了,见了黛玉忙道:“刚得了府里传信来,正四处寻姑娘呢。”说了只看着黛玉笑,黛玉眼睛一亮,什么也顾不得了,忙伸手握住辛嬷嬷道:“可是?可是?”辛嬷嬷微微点点头,温声笑道:“姑娘,这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回去了再细说?”黛玉自是连连点头。同宝玉宝钗几个匆匆别过,一径往潇湘馆去了。
却说这头宝玉见黛玉匆匆走了,担心她到底还是恼了自己,只当着宝钗的面又不好跟了求去,心下越发不耐,便一叠声得要把方才胡说八道的丫头寻出来打死。宝钗见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劝他:“林妹妹不是因身边嬷嬷说了有事才去的?并不是恼了谁的缘故。若是你认真起来,外人不知,倒把这事儿栽到她身上,反伤了她名声,有何好处?”
宝玉却上了拧性子,粗声道:“宝姐姐且不用劝我,皆因我素日里担待着,她们才越发上来了。”说死了定要惩处丫头。宝钗说了两句也觉得无趣,再到底是他们府上的事,自己也已尽到了人情,多说无益。遂同袭人略交代几句也顾自去了。
这里宝玉犹自闹个不休,袭人恐他闹多了酒上头难受,便哄他道人已寻着了,明日交予他亲自处置,这才丢开。将他安置了,想了想,到底还是往外去。因方才一通闹,麝月、晴雯、秋纹、碧痕等人皆在屋里聚齐了,袭人看一圈,叹气道:“如今哄着躺下了,明日如何却不知道。若是过去了,往后个人小心着些也罢。若是还要闹将起来,那也没法子了。”晴雯方才因同碧痕拌嘴,才迁怒钗黛二人很说了几句不敬的。她却从未见过宝玉这样阵势,一时也没了主意。众人各自心思,一时散了,只等第二日宝玉的说法。
又说黛玉同辛嬷嬷几个飞也似的往潇湘馆去,进了屋也顾不得旁的,只拉着辛嬷嬷到一边悄声问道:“嬷嬷,可是爹爹有消息了?”辛嬷嬷觉出她手直在打颤,忙抚住了道:“正是正是。姑娘莫要着急,听我说来。方才府里着人来报,道是海上有人托送了个极大的包裹给姑娘的。我想着海上来的,还能有谁?只是这事情不便在这边说起,这才说让姑娘明日家去看了才知。”黛玉连连点头,却是坐也坐不下来了。
紫鹃掀了帘子进来,见黛玉那样,摸不着头脑问道:“听雪雁说,方才宝二爷院子里那帮妮子们对姑娘不敬了?要我说来,也真该好好紧紧皮子了,宝二爷只管那么惯着,哪日捅破天了就直是个打出去的份!”又劝黛玉,“姑娘也不需着恼,不过是些没眼色的小蹄子罢了。”
黛玉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是紫鹃是这边府里人,好些事也不宜让她知道。故此略平了平气才道:“正说家里几处景致正好,明日又是芒种,要先往家去一趟呢。”
紫鹃忙道:“明日园子里姑娘们也要祭饯花神,我们也备了好些彩锦细花的,怎么姑娘却要家去了?”
黛玉笑道:“我虽家去,你在这里同她们一处热闹也好。”
紫鹃皱眉道:“姑娘家去,这群蹄子们个个都跟了去,独留我一个在这里。什么时候姑娘也带我去一趟呢。”
黛玉笑道:“同我家去是人人都能去的,要留在这里能镇住场子的却是非你不可。你若放心,下回我回去时便带了你同去。”
紫鹃想想剩下几个,雪雁、墨鸽儿、妫柳,虽拿着大丫头的份例却实打实的都是些小丫头,留下来能干什么?便叹了口气道:“指着她们是不成了,哪日把嬷嬷留下才成呢。”
黛玉此时心情正好,便答应她:“好,下回请二姐姐她们过去玩时,就让嬷嬷留下看管,你同我回去。只是这么一来,家里开席却也要你帮着操持了。”
紫鹃听着前一半话正高兴,哪知道后面还有这样的事,不由得苦了脸道:“姑娘不想带我去就直说罢了,偏还这么一上一下地哄人,好不狠心……”难得见紫鹃如此模样,黛玉同辛嬷嬷也都笑了开去。
这晚上通不曾好睡,第二日一早,黛玉便去贾母处请安,回来后便带了人往家去了。
这日芒种,该当祭饯花神,大观园中都是些女儿家,尤热心这样事体。个人身边的大小丫头们更卯足了劲儿夸巧斗趣,拿着柳枝嫩竹编出车驾轿马,又用轻罗彩绣仿成花样,往各树条花枝上系着。又要铺排大案,放上茶果,焚香送春。满院子掐花折柳、赠糕分果,好不热闹。又值天热换装时候,一眼瞧去个个鲜明,人人娇嫩,好似又开了一茬百花。宝玉当此时候,耳听得娇音如啼,鼻尖上香风阵阵,若真有仙境,仙境当约如是。心满意足,哪里还记得起昨日的事来。
一时人齐了却没见黛玉,宝钗便往潇湘馆寻去。却恰见宝玉往里走,略一思忖,便想避走。哪知却有一双蝶儿飞来,玩心忽起,拿了团扇欲扑下来玩。如此蝶飞人舞,待歇了这心时,已往园里走了许久,到了滴翠亭左近。正要停下来歇会子,却听得亭子里有人说话,再要避开已晚了。这般不经意地听着了他人阴私,且那声儿听着却是林之孝家女儿唤作小红的,也是个难缠的。正尴尬时,那说私话的两人却推窗探看,心里一急便假推了是寻黛玉来的。胡乱应付两句,便匆匆离开那是非之地。
小红正担心自家私话被黛玉听了去,就看对面坡上凤姐招手寻人,说不得先上去应了差事。待完了差事要回禀时却在原地寻不着凤姐了,便往四下里寻去,恰见宝钗同探春在池边看鱼,便上去笑问凤姐去处。探春正待答话,就见宝玉对面匆匆来了,沉着面色道:“林妹妹一早就家去了,定是为了昨日的事情恼了我。不成!再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去!”说了也不理论,又急匆匆要回怡红院去执法。探春赶紧拉住了他,细问缘由。
这里小红听得宝玉那句“林妹妹一早就家去了”便僵了僵脸,眼神不由得想要往宝钗看去却又生生忍住了,一时心里乱糟糟的。探春见她失神,倒先好意告诉她一句:“你要寻人,直往大奶奶院子里去。”小红赶紧谢了,低了头急匆匆又往稻香村去。
且说宝钗被宝玉无意一句当面撞破,又是对着个丫鬟,且她那事还不好开口分说,更是尴尬。又看小红一眼不曾看她,只领了命往外去了,越发觉得那丫头心思深。不由暗恨自己消息不通,才会有这样错失。面上虽不显,心里却也是乱糟糟的。
第204章 。忙芒种()
小红寻到稻香村时,凤姐果然在那里。回禀了事,凤姐瞧着她口角利索便欲要了来自己身边,想先问问她自己乐不乐意。小红早先也是存了股心气的,奈何林之孝如今虽顶着个二管事的名头,却不能同贾府里的世仆们相比。那怡红院里养着宝玉这个凤凰蛋,自是各路人马必争之地,自己也不算个拙的,却未见出头之期。
又有方才宝钗的事情,她心里想着:“往后若我还在那里,宝姑娘必是要常来常往的,彼此见了岂不尴尬?倒不如远远避了的好。”便笑着说了番话出来,更合了凤姐心意。又知她是林之孝之女,倒爱那两口子素日不多口舌的性子,越发中意了,便说定了转日问宝玉要人去。
李纨在一旁笑看。凤姐打发走了小红,正同李纨说吃什么药的事,王夫人遣了人来请,便又去了。李纨才对素云碧月道:“都忙着祭花神呢,你们不跟着玩玩去?不用整日在我跟前守着,还能少了什么。”
碧月道:“咱们哪里得那空?且常嬷嬷说了,那些干开花什么都不结的有什么好祭饯的?有那时候还不如帮着照看照看地里。”
李纨闻言大笑,又道:“是嬷嬷口气。”
素云也道:“这几日把嬷嬷忙得不成不成的。她说了,‘芒种芒种忙忙种,芒种过后白白种’。这会子就该紧着把该种的都种了。前日又得许嬷嬷从庄上运来些番薯种藤,嬷嬷说这个东西没侍弄过的,亲往地里看着去了。这如今日头也大了,生生晒黑了可怎么跟着奶奶出门呢?也是愁人。”
李纨听这话,只觉其中大妙,不由又笑道:“你们如今也长进了。往常也是五谷不分的,如今连番薯种藤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好了。”
素云闻言倒红了脸:“整日家听嬷嬷说这些,能不入耳?”
碧月笑道:“前儿下了雨,素云还帮嬷嬷去种豆了呢。奶奶,我看准了,素云姐姐定是要嫁去庄上的,奶奶可要替她多看看才好。”说了一扭腰跑了,素云回身要捉时已晚,便恨恨道:“有本事今儿别再让我见着!”
听她们说得有趣,李纨便往外头坡上往下看,果然见前头田间几个婆子弯腰弓背,正干农活。杏子林另一边却是莺歌燕舞,彩绣招展。恍然两个世界。
正看得有趣,听得几个小丫头叽喳:“哎呀,等她不得,咱们先去吧,完了人家都祭完花神了!”眼见得都在一路小跑,另一个喘着气道:“你又急什么?你又知道什么花神了?”那个道:“认不得花神有何干,今儿一早嬷嬷们就去过厨上了,花糕没了可怎么样呢?”果然这话有理,耳听得那脚步声就远了。
又走几步,却见后山石头上坐了个小丫头,正要问她怎么没跟着极是专注,便吞了声。
暮春初夏时候,日光从桑叶间漏下几点,恰落在她发间裙上。水葱一样指头捧着本薄册子,额前留海低垂,稍有风过吹得丫髻上一对蛋黄绢花扑簌簌地抖。也不知她看着了什么,忽地“咯”一声笑将出来,越发眯了眼,却不知身前站着人。
李纨站着看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出来。心中忽起一念:“果然是一人一境。”想那小丫头一心沉浸在那书里头,那书里所描所述便成了她此时此境。那境中只她一人,旁人便是离得再近,亦不得其门而入。书上以墨沾纸,这两样东西却不知给这丫头造了个什么样的境,才让她笑得这般开怀。
因知今日姑娘们都在园子里祭花神,贾母吩咐早饭不用过去她那里吃了,又特让厨上做了几样新鲜菜式应节点心送进园子里来。姐妹们一同吃了倒也热闹,只是黛玉不在,未免有些不美。
李纨吃完了回到稻香村,正好嬷嬷同素云几个用饭。见矮桌上菜心溜肉片、清蒸仔鸭、香干芹菜、面筋豌豆并一碗笋干虾子汤。便问道:“这是你们几个人的份例?”素云回道:“是常嬷嬷同我的,碧月才刚说没胃口,都拿去分给小丫头们了。”李纨这才点点头。
碧月给李纨沏了茶来,李纨便问她:“怎么说没有胃口?”碧月道:“许是天热的缘故,总觉着这些菜都没什么滋味。”李纨点点头道:“没滋味,那好办,那屋子里不是搁着好些酱?酸咸甜辣只怕都有的,你尝尝去。”碧月知道李纨逗她,撅撅嘴不出声了。
一时食毕,常嬷嬷同素云也过来伺候。又说起碧月没胃口的事儿,常嬷嬷便叹道:“直是不知足,却也是惯出来的。下晌同我去地里做半日活,保管晚上吃什么都香了。原来养小孩的有句古话‘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实则养大人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个总盯着那吃到嘴里的东西滋味如何、金不金贵、难不难得,混忘了那能吃出好滋味来的唇舌胃口才是真正的根子呢。”李纨听了一径点头。
常嬷嬷又道:“早年我陪着家里老太太在临安庄子上住了些年。老太太原也是个极挑剔极精致的,在府里总是不乐,想了主意去庄上呆着。有时便换了寻常衣裳往庄户人家村子里走走,时候长了,也认识些人了。那些村小子们,七八十来岁年纪,一年到头见着几回荤腥?得着那家大人高兴,午边给煎一两个鸡子儿,喔哟哟,吃得那叫一个香!回来老太太就同我说了‘寻常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再想想,哪有人家那个吃什么什么香的本事好?’”说了点点碧月,“你啊,如今算是把自己那点本事给糟践没了。”
李纨一时听住了,却是想到了旁处,一时也没在意她们说什么。哪知那之后几日,碧月每餐吃饭都只半碗,还分毫荤腥不沾,问她便道是在“练本事”,一时成了村里笑谈。顶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小丫头们,顿顿多得一份大丫头份例,可不是高兴?只常嬷嬷笑言:“该把谁领了去的都记了账才好,待碧月神功初成也好一家家去吃它回来。”
再说这日芒种黛玉一早便回了家,回到自己屋里,容掌事便让人送来了一个牛皮铜钉的箱子。待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灰缎子大包袱。黛玉一见那包袱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伸手细抚上头那结子。那是里外两层包袱皮一明一暗勾串着打出来的结子,原是在扬州时,有一日父女闲谈时她随手无意间打出来的,林如海见了有趣,还打趣道“才同你说了几句个中渊源,你就打出这么个‘里外勾结’来”。此时一见,恰如验明正身,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便不由得泪如雨下。
辛嬷嬷等人赶紧上来劝解,好一会儿才止了泪,纤指细挑将那包袱解开了,里头却是几本极大的书册。黛玉将东西细细翻过,却未见书信,不由生疑。墨鸽儿在一旁道:“姑娘,这东西从海上寄来,也不知要过多少人手,总是保不齐的。”黛玉恍然,遂取过一册来翻看。这一看便看住了,直到摆饭时才放下。
原来那书里都是大张的画,颜色极为鲜艳,不同于此间常见所见。底下蝇头小楷,却也认不得是不是林如海的手笔。那画上画的皆是些异域风物,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中又有一本,画的却是一人从海上到了一处所在,如何从一地去了另一地,如何与当地人打交道,甚或如何饮食有何奇趣。黛玉一眼认出那人在船上的背影恰似林如海的模样,便知这是说的自家老爹此番的经历了。细细看过,见最后画的是该人得了当地一大族的盛情款待,料想无碍,又放下一重心来。再回看这许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