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延松看看桌上残羹,嘴里道:“废话,再要几个像样的菜来。”贾兰便“弟子服其劳”地张罗去了。
酒菜上齐,墨延松端起酒杯先往地上洒了一圈。贾兰狐疑,墨延松便道:“敬你师公的。”贾兰犹豫着问:“师公不是好好的嘛。”墨延松道:“所以才敬他。”贾兰想了想,也往地上洒了一杯,道:“敬师伯的。”墨延松额角跳了两跳。
正吃着,打窗户底下看出去,远远又来了几个人。贾兰认得是庄上的余先生、苏大夫同老渔头几个。想着他们并不知自己身份的,便也没放在心上,顾自吃菜。却见一直稳如泰山的师伯蹭地站了起来,连打翻手边的酒都顾不上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跑。想了想又回头抓了贾兰,从另一边的小门冲了出去。这墨延松身上却也有几分功夫,一转眼便跑出老远。恰在一处山坡上,寻了块石头坐了,才放下贾兰来。贾兰只觉着今日定是得罪了灶王爷,怎么一顿饭吃得这般七零八落的。
墨延松见他疑惑,冷笑道:“你还做梦呢!刚若不是我,你就得上阎王殿那儿值班去了。”贾兰更不解了。
墨延松问他:“你可知道你那些师兄们为何见了我同见了鬼一样?”
贾兰摇摇头,墨延松道:“我们门中,各人所学不同。所谓‘学以致用’,‘纸上得来终觉浅’,总得有地方试试才知道才学真假。原先那山上又没什么人,再说咱们也不好牵扯那些寻常百姓。便多半拿师兄弟或再传弟子们试手。偏我又没个徒儿,故此,当年同你那些师兄们往来就多了些。”
贾兰皱皱眉:“师伯没把我怎么样啊。”
墨延松点点头:“你来晚了。”
“哦,怪道,不过师兄们或者不知道。”想起那一众师兄们常日里见了自己总是和声细语的,得了空便带自己好吃好玩去,很有几分怜惜,大约是当自己在师伯手下过的日子艰难。
想了想又问,“那方才师伯跑什么?”
墨延松道:“我试手,顶多让人难过些,刚才那人若要试手,就是要命的事了。幸好逃出来了。”
贾兰便问:“到底是谁啊?”
墨延松摇摇头:“你若知道了,当面难免露出异状,到时候被人顺藤摸瓜,岂不是连我都害了!不可说,不可说。”贾兰再如何百般询问,墨延松只不松口。
贾兰又问:“师伯你又是学什么的?”
墨延松翻个白眼:“你连我学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死活不肯做我徒弟?这天下想要当我徒弟的人多了去了,只没几个人有那样造化罢了。若不是看在……哼哼,哼哼。”若不是看在你孝敬的好酒份上,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好冷哼几声。
贾兰在书院里如何,李纨只能知道个大概。也是为常理所迷,只道是个长学识的地方,如今她又不盼着贾兰举业出仕,自然更不会多管,只要他平安开心就好。虽有方糕同团子两个“细作”,进了书院却是跟不到里头去的。每每送到,几人都在二道山门外的群居院里呆着,若要寻贾兰回事,还得禀了书院执事,再遣人告知贾兰。也是这里的规矩,便是几位王爷,当年还是皇子时在此就读,也不能带随侍进去。有几个过不惯如此的,就自行退学,也没人管他。至于那“解忧照”,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儿自己却是不担忧的,贾兰寻常也不用它。是以,渐渐的,李纨却不很知道自己儿子在外头的行事了,说来这也是为人父母必经的无奈之路。
既无所知,便无所忧。这年的开春虽晚了些时候,总算还是来了。庭前玉兰初绽,各处新绿绒绒。常嬷嬷还突发奇想让许嬷嬷从庄上带了好些野草籽实来,漫山遍野洒了去,非说如此才有乡野气象。李纨如今正让人搬了木桌板凳,在前院的小坡上坐着喝茶看景。时气转变,虽还是有风,却非原先那般凛冽模样了,带着些温润柔和。要让李纨说来,好比是从王夫人变成了迎春的意思。
她正悠闲,就见一群人打青篱外行来,打头的探春见了李纨拿个板凳坐着,乐道:“若是老爷见了必要夸大嫂子浮华尽扫的,亏你哪里寻来。”
李纨笑着问她们:“怎么有劲儿爬这坡来?这是要往哪里去?”
探春笑道:“大老爷这几日说是病了,太太让我们过去瞧瞧呢。顺道过来告诉嫂子一声。”
李纨点点头:“我晓得了,回头就让兰儿过去。”
惜春问:“兰儿这会子不在吗?在的话,与我们一同去吧。”
李纨道:“才还在的,一转眼没影了,刚闫嬷嬷出去寻去了,不晓得多会儿才寻着呢。”
惜春却看看探春道:“那三姐姐你们先去好了,我等着兰儿。”
迎春却道:“你们两个七岁带八岁的,怎么去,你非要等,我也陪着你吧。”
探春跺脚:“好啰嗦,难不成还让我一个人先去了?”说了便都坐了下来,素云碧月几个张罗倒上茶来。
不一会儿,便见贾兰撂着蹦儿从外头回来,稻香村在一小坡上,后头枕着园里石山的支脉。只见贾兰几个起落便到了门前,一见这许多人在,才立定身子缓行了两步。没等李纨开口训斥,惜春已在一旁乐得拍起巴掌来:“瞧瞧我侄儿,真当厉害!”众人都望天。李纨把事同他说了,又让常嬷嬷收拾出一份药材来,让他跟着迎春他们去了。
众人走尽,常嬷嬷却笑:“奶奶,送什么药材,要我说,送两坛子酒只怕还应景些儿。”李纨见她话中有话,便回头看着她,挑眉示意她接着讲。素云碧月两个也凑过来,直把刚回来的闫嬷嬷看得皱眉。常嬷嬷小声道:“听那头说,大老爷也不是害的什么病。却是前些日子在外饮宴,至晚方回。路过一处荒僻地方,好似招了什么魔怪,唬出来的病!你说,不是该送两坛子壮胆酒?”
碧月听了又害怕又好奇:“嬷嬷,什么魔怪?可有人看见了?”
常嬷嬷笑道:“听她们说,车走得好好的,里头伺候的小幺儿却大喊起来,直道停车。车尚来不及停下,那小幺儿就从里头抢了出来,差点没摔出个好歹来。撂了帘子,便见大老爷冲着一边空处伸手贴脸的,嘴里还叫着‘美人儿,小娘子’……”
不待说完,素云先冲一边啐了两口,碧月却吓得麻了爪,直问:“后、后来呢?”
常嬷嬷拍她一下:“什么后来!一见这样,哪里还敢在荒郊野岭耽搁着?自然一行人忙忙驾了车跑回来。转日就说大老爷病倒了。”
碧月这才松了口气,抚抚胸口道:“还好还好,比妙儿她们说的那些还好点儿。”
常嬷嬷便问她:“你又听了什么新鲜事来?你看,我听了都同你们说,你怎么听了就顾自乐呵去了,也不晓得说与我们听听?”
碧月急道:“我哪里乐呵!我吓都快吓死了。尤其,如今又搬到了园子里,四周没得人家,说起来、说起来……”
素云趁空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只吓得碧月一声尖叫。余者都笑得不成。碧月醒过神来,不肯放过素云,素云一行躲一行笑:“让你晓得晓得,人吓人才吓死人呢。”
凭闫嬷嬷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不中用,几个人还是聚在一起把听到的什么鬼怪故事都说了一遍。碧月又不敢听,又舍不得不听,一边吓得哆嗦一边还道:“今晚上我守夜,我守夜,在大奶奶屋子外头我还胆子大些。有个什么喊一声儿,奶奶定会来救我的。若是同素云一处,我还怕她半夜来吓我呢。”说的众人又笑。
李纨也道:“往常也没听什么多稀奇事儿,如今是来了多少说书的?编出这么些来,还一个个不重样的,也难为他们。”
常嬷嬷听了却正色道:“奶奶莫要只当个笑话来听,我看着,有几个很像那么回事。若是真有这些狐妖鬼怪的,又该如何?”
李纨随口道:“嗐,这本来就是有的,不过是……”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了,只好接着扯,“不过是跟咱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好端端的来人间做什么,不是早先封神榜的时候都封了嘛。”
众人见她说笑话,正要取笑,却听门外有人说话:“狐妖鬼怪,你们可想见见?”
第198章 。怪谭()
日当西斜,清凌凌来这么一声儿,稻香村里一众人都觉得背上一寒。再看时,就见一人影转过青篱走了进来,碧月先声夺人:“哎呀,原来是你这鬼丫头!”却是妫柳。李纨如今对着她也是无奈,说她是个人偶傀儡,人家却是有妖异元神的;说她是个妖精,却是实打实的修身。闹得有时候李纨都要疑惑自己——说不得这人身也不过是一具会生老病死的傀儡罢了。
却不止她,后头还跟着个墨鸽儿,李纨便笑:“你们俩怕不是一路打了来的吧?”墨鸽儿笑笑:“紫鹃姐姐让寻我们姑娘呢,二奶奶送了些新茶来。”李纨奇怪:“你们姑娘没有跟着一起去请大老爷安?方才三姑娘她们几个都往那头去了,道是大老爷病了,太太让她们瞧瞧去呢。”妫柳全不接头,只左顾右盼乱看着,墨鸽儿却是一点就透,忙笑道:“我们姑娘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太太或者知道这个才没同我们这边说。却也不该失礼,我得快些回去告诉嬷嬷,也好拿个主意。”说了也不顾妫柳还眼巴巴看着李纨,便硬拉了他急匆匆往潇湘馆去了。
果然那边宝玉几个刚到不久,就有林府嬷嬷带了媳妇子来给邢夫人请安,又送上些药材和当季新鲜果蔬。只说黛玉听闻大舅舅最近身体欠安,碍于这两日自己也受了些风寒不宜走动,送来些青菜果子盼大舅舅用了能开开胃,或者就好了云云。邢夫人本也没指着黛玉宝钗这些亲戚家会来,如今见黛玉还让人送了这老些东西来,自然喜得无可无不可。还破天荒地赏了荷包,却是皆大欢喜。
又说李纨见妫柳被扯着去了,心里松了口气。自这丫头来了,知道从自己这里能淘换东西,就三不五日地往稻香村跑。只她要的那些东西,一则李纨也不都全知道,二来便是都知道了也不敢随意给她。这不是明摆着露馅的事儿?直把这丫头急得没法没法的,得空就同李纨抱怨自家师父神出鬼没难寻踪迹,若不然,很该问他要的。李纨失笑,却也无奈。倒是两人说话,能问得不少东西,比从书上零零碎碎看来的强。
却是没想到前脚送走了狼,后脚又来了虎。贾兰这日被邢夫人留了饭,到了晚上回来,便偷偷问李纨:“娘,听说如今京里来了好些个妖精呢。”
李纨点点他额头:“哪儿来的胡话?还来了好些个妖精,敢是你下的帖子?”
贾兰嘻嘻笑笑:“我听那边的妈妈们说的。活灵活现,恐怕不是假的。哎呀,娘,你说若是捉几只来当随从,岂不比常安几个强?”
李纨斥他:“有你这么混比的?嬷嬷们听见了不抽你!”
贾兰道:“嬷嬷们才舍不得抽我。娘,我说认真的。你看如今,寻常身手的人做我随从,倒不知道是护着我还是连累我呢。往后要真有敢同我对上的,你说常安几个能干什么?我还得顾忌着他们被人迁怒了。若是真有妖精就好了,他们本就是山里走惯的,定能跟得上我。”
李纨却听歪了去:“怎么?你如今常要往山里去?”
贾兰点点头:“师伯最近着了魔了,一开春刚暖和点就张罗着带人往山上去。又寻地方又寻些花草,还说要在灵山那边开几块地出来种东西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吃得太咸了。”
李纨忙敲他:“有这么说长辈的吗?!”
贾兰笑笑:“娘,我们那里都这样,都惯了的。”想这话被他娘带歪了,忙又拐回来,“娘,你说那妖精……”
李纨不耐烦打断他:“得了,得了,你当成精容易呢。连化形都不会还得附身说话的小妖管什么用?真有那道行深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见着!那深山老林多大地方,几千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一个呢。你还捉几个,我还想要一个呢。少说些没用的废话,赶紧洗洗睡去正经。”
贾兰便下了炕,往闫嬷嬷那里去,嘴里还说着:“娘,待我寻着了就送你一只。”
话分两头。去邢夫人那儿的人回来,辛嬷嬷问了两句那头的情形,便让她们退下了,又回去说与黛玉。黛玉不耐这些,知道礼节尽到了,便也丢下了。紫鹃正让小丫头们收好那些花锄花帚,想着黛玉近几日总还要用的。
墨鸽儿见了笑道:“方才寻不着姑娘,原是收拾这些花去了。”
黛玉道:“一场风过就落下好些,明儿再经了水沾了泥更狼藉了。”
妫柳便道:“姑娘既这般舍不得它们,赶明儿我使一法术叫它们常开不败,四季着花。”
墨鸽儿连翻白眼,黛玉却笑道:“四季轮回乃天道,你这么生生截断了去,岂不是叫它们连个结果就没有?”
妫柳道:“花开花落既是天道自然,姑娘如何还要因之伤感?”
黛玉一愣,想了想才道:“不过是见它们随风飘零,心生不忍罢了。”
妫柳点点头:“虽此时落花成阵,姑娘凭一己之力能葬得几朵,不过总算聊胜于无,可慰于心。”
想想却又道,“不过那花是在泥间零落还是土中掩埋,不过是换个地方烂罢了。好在这花烂起来也不臭,若是同鱼肉虾蟹那般……对了,那咱们也不种它了!”似是想通了大事,乐呵呵顾自点头。
墨鸽儿见黛玉神色怔忪,忙对妫柳道:“鬼头柳!没规矩!姑娘做什么,还要听你来评是非?!”
妫柳奇怪地看着她:“我何曾说过姑娘是非了?你个脑仁儿没松子儿大的丫头,听的什么来!不是你同我说的,要多揣摩主子心思,想主子所想,忧主子所忧?我这不是正想着主子所想嚒!”
墨鸽儿被噎住,实在觉得同这丫头说话是多余,自己一早就不该管她。黛玉却笑了:“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才是真正无事生非。我都怪了,怎么好好地碰到一起就像杯子碰着碗似的,叮当个不停?”又对紫鹃道,“把那些花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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