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又对上了,黛玉心里暗笑。
到了家,容掌事几个都在门口侯着,见了黛玉笑道:“姑娘可乏了吧?在家里好生歇上几日正经。”黛玉叹气道:“住不得几日呢。才刚老太太张罗着要给宝姐姐过生日,凤姐姐揽了事去,都是摆着大家说的,到日子不去不好。”又道,“正好,嬷嬷帮我看看送什么寿礼好,从家带了去。”
辛嬷嬷笑道:“薛家姑娘这回及笄,倒比寻常的要郑重些儿。姑娘不用操心,回头我就去挑来。”黛玉点点头,便放下了。
这贾母要替宝钗做生日,说时自然众人应和,好不热闹。回头却是各有思量。
头一个邢夫人,她虽没有儿女,贾琏迎春几个却也要唤她一声母亲,眼见着贾母把贾迎春这个嫡亲的孙女儿看得马棚风一般,倒把个外三路的薛宝钗捧在手里吹气,心里就十分不是滋味。
这日便在贾赦面前道:“说来都是一般的儿子媳妇,实则全两个样子。如今那边出了娘娘,更了不得了。连个借住家里的姨表姑娘都比咱们正经小姐得脸了。老太太亲拿了银子出来要给薛家那位宝姑娘做生日呢。迎春打这么些年来,都没听见问过一声儿。”
贾赦听着全是些婆子妈子的琐碎事儿,连声儿都懒得吱。
邢夫人心里憋屈,顾自道:“如今划拉了那么大地方圈了起来,哪是砖石呢,分明就是银块子垒就的。这会子又还当个什么了?生扒拉官中的东西填个无底洞去,亏的却是我们!”
贾赦这些时日来,眼见着二房越发显贵了,虽则说起来也是自己嫡亲侄女,到底不过是侄女罢了。听邢夫人叨叨这个,心里越发烦闷,只不好认了眼气,便粗了声道:“你吵吵个什么?有本事你也生个娘娘出来!”说了甩个袖子往后头姬妾屋里散心去了,独把个邢夫人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李纨屋里也正说这个。“这阵子累成那样,老太太也刚缓过来,这就张罗着给薛家妹妹做生日,显见着是真疼她。”闫嬷嬷同常嬷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碧月道:“二奶奶说银子不够呢。”李纨笑道:“她那嘴能信?”常嬷嬷便道:“旁的话或者难说,这回却没差呢。若是照着省亲那回的样儿来,还不够买几根瓜豆的!”李纨道:“老太太出钱给做生日,体面就在那里了,还问数目来?宝玉长到如今,还没挨着过一回呢。”
常嬷嬷叹息一声,看看闫嬷嬷,见闫嬷嬷抿嘴笑呢,只好开口道:“奶奶,就真个只是疼爱?宝姑娘今年及笄了,照着南边的规矩,这及笄了就等着备嫁了。宝姑娘可还没人家呢。这大张旗鼓的办起及笄生日来,是不是也有什么说头?听说娘娘省亲来时,很夸宝姑娘呢,太太也爱得什么似的。老太太这怕不是趁早替宝姑娘张罗人家的意思?”
李纨听了皱眉头,想了想道:“这说起来,娘娘家来时太太还把宝玉同薛家妹妹同作的画儿呈上去了,娘娘好一通赞。这……娘娘也是头一回见他们,哪里就有那心思了。再说了,若娘娘真有这个心思,老太太也定不会拦着的。凭是宝玉,在老太太心里怕也没娘娘重呢,哪里会拂了她的意思。”
常嬷嬷笑笑:“各人的肚肠收在各人腔子里,哪个能说得清了!我们不过是说,奶奶逢了事也前后左右多想想,总指一条道儿跑,难免料差了,想不周全。”李纨撇撇嘴:“这没根没据的浑猜,不是说什么都有理了?要我说来,老太太没准还是告诉太太同娘娘,自己也很看重薛家妹妹的意思呢。”常嬷嬷同闫嬷嬷都笑:“得,你这么说了,还能怎么的。”
那头凤姐揽了事,同贾琏那里通了口气,便放开了主意往热闹里办。横竖这个也没有旧例,又恰逢如今喜事连连,便是热闹些铺张些也只有说好的。
眼见着便到了正日子,凤姐张罗着搭了小戏台子,请的这阵子顶时新的流云班。就在贾母上房摆席。黛玉早两日回来了,恰湘云这几日也在贾府做客。这日一早,湘云便来看黛玉,笑道:“林姐姐,今儿是宝姐姐的好日子,咱们早些过去看她吧。”黛玉道:“席面都摆在这边院子里了,你又巴巴地跑那儿去做什么,如今隔了园子,走去越发远了。”湘云摇头道:“哪有给人祝寿还坐等寿星公过来的?林姐姐你偏这么懒怠,多走走怕还康健些。”墨鸽儿正端一早的饮汤进来,笑道:“云姑娘这可说着了,我们姑娘如今逢着春秋都没再犯过咳嗽,省多少药丸子呢。”湘云素来喜爱口角伶俐的,便转了头问她:“哦?那你这会子手里端的又是什么来?”墨鸽儿将手里端的青花锦地开光套盅儿放下,又取了勺儿碟子来,口里笑道:“这是辛嬷嬷给姑娘炖的早汤。”说了又催黛玉,“姑娘趁热用,这套盅儿里头虽注了热水也管不了多少时候。”湘云见了甩甩手道:“嗳哟,你们这里好多琐碎!还不晓得要弄到什么时候去。我也等不得你了,先去寻二姐姐她们罢。”
黛玉这里才用了汤,待了片刻,辛嬷嬷方端了点心过来,笑道:“姑娘,今日恐怕要饮酒,待会儿摆饭姑娘有用不得几口,还是先垫垫是正经。”揭了看时,却是个梅花攒盘,里头棋子奶糕、青豆酥、寸饺儿、香菇烧麦、萝卜丝炸墩儿,当中是新烙的雪菜笋丝软饼。一色小巧。黛玉见了笑道:“嬷嬷这是把家里厨子带来了不成?乍看了还当在南边呢。”细看一回,又笑,“我哪里用得了这许多。”辛嬷嬷方待说话,外头宝玉走进来了,见黛玉正用点心呢,笑道:“我好运道!紫鹃,添副碗筷来!”黛玉面上似笑非笑,看着他道:“这会子,你不快着去梨香院给你宝姐姐祝寿去,倒跑我这里混食来,是何道理?”宝玉笑道:“你真不知?”黛玉看看天,自顾夹了个饺儿吃。紫鹃拿了勺筷小碟儿过来,宝玉忙忙接过,也不再多言,先也夹了个饺儿。尝一口,夸赞道:“好滋味!”
外头袭人进来,正想叫宝玉先去用些点心,见宝玉这头吃上了,因上前见礼,又笑道:“果然是隔锅儿饭香。那头张罗了几盒子,一转眼人都不见了。”黛玉不过用了一个饺儿一角儿软饼就搁了筷子,正要茶喝。见袭人这样说了,忙催道:“快把你家主子牵走吧,他一人倒要吃几人的份,这下我屋子里都要挨饿了。”宝玉哪里受她这话,紧着又吃了块奶糕,对袭人道:“方才那些都取来,让紫鹃她们挑她们爱吃的。”一时笑闹。
俩人用完了点心,都坐着喝茶。宝玉揭了盖碗小啜一口,忙忙揭了盖子细看。黛玉哪里不知道他,便道:“这是配了嫩姜汁子的花露。岂不闻‘晨起饮茶恰如引贼入家’?”宝玉听了点头连连,又道:“回头我便吩咐她们也这么办来。”
正说着,湘云又进来了,见俩人对坐品茗呢,不由生气:“我都寻一圈了!”说了上前去拖宝玉,“赶紧走!一会子宝姐姐都过来了,还怎么拜寿!”宝玉身不由己被拽了出去,一行跟着一行嘴里道:“急什么,待会子就见着了!”
果然,俩人刚往穿堂走,就见宝钗扶着薛姨妈带着莺儿几个前头来了。湘云不由大恨,松开了宝玉,跺跺脚迎了上去。宝玉略缓了缓,亦笑着上前给薛姨妈行礼。
黛玉从自己屋里出来,正想往前头去,便远远见着薛姨妈一手牵着宝玉,一手搀着宝钗,宝钗边上跟着湘云,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过来。黛玉盯着宝玉看两眼,宝玉正同宝钗说了什么,逗得宝钗一笑。黛玉暗哼一声,回身又往自己屋里炕上歪着去了。
且说宝玉陪着薛姨妈几个到了贾母上房,略坐了会儿,眼见着外头快要上戏黛玉还未出来,便又抽身往黛玉屋里寻她去。宝钗同湘云说话,正想起一句要问宝玉,回头却不见了人。再看时,就见那头宝玉正拉了黛玉的手往这边走,只见他眉角堆笑嘴里说个不停,还不时歪了头去看黛玉面色。黛玉只扭了头不看她,空着那手捏了块手帕甩答甩答,只不言语。一看便是宝玉又千妹妹万妹妹地在赔小心了。湘云见宝钗扭头,也看了过去,撇撇嘴道:“林姐姐又恼了。二哥哥就是个贱骨头,越辖制他抻着他他就越上赶着。也是活该。”
贾母见两人携手来了,老怀大慰,笑道:“再晚会子,戏都轮不上你们点了。”早先宝钗同凤姐都已点过,贾母便让黛玉点,黛玉素来不爱看戏,让过薛姨妈王夫人等才随手胡乱点了个。
先摆了饭上来,贾母见宝玉没怎么动筷子,便道:“待会儿看戏,少不得要喝酒,肚子里没东西可不许上桌。”宝玉笑道:“老祖宗,我方才吃了好些点心,这会子还饱着呢。”鸳鸯亦笑着对贾母道:“一早儿袭人几个就忙活开了。”贾母道:“这丫头倒勤谨,只是这又不是外头摆席,自家自在的,哪里用得着先垫补。”宝玉笑道:“老祖宗,我是在林妹妹那里用的点心,嬷嬷给做的南边式样,我尝着新鲜,便多用了几块。”贾母见黛玉也只在那里挑几茎水菜慢慢嚼着,因笑道:“好,好,难得你这刁嘴子能多吃一块半块的,回头说与你妹妹,把那些方子要了来交给厨上去,往后你们要吃了直让他们做去。”宝玉自然乐不得的。
说话饭毕,这才摆上酒席来。
惜春又不喝酒,闲坐一会儿便悄悄站起来往李纨身边凑乎。这样场面李纨自然没有坐下安享的道理,只在贾母王夫人桌前捧杯把盏地伺候着。刚让人新温壶酒来,回身便见惜春在后头冲她眨眼,笑道:“你不好好坐着享乐去,跑我这儿做什么来?”惜春摇头道:“没什么趣儿,咿咿呀呀的听得我犯困。我又不吃酒,白坐着做什么。嫂子,兰儿呢?”李纨道:“他啊,前几日张罗着上书院去了。”惜春看看那头,宝玉正给湘云斟酒,便道:“书院开学了?宝玉还在家里呢。”李纨道:“兰儿就是个皮猴性子,在家是一刻也待不住,还是他们书院好,在山上么,野猴子归山了,可不是乐呵。”惜春听了也笑。那头已捧了酒上来,李纨执了壶又往前头去了。
第194章 。灯谜会()
酒多话多。贾母怜惜那戏班里一个丑角儿一个旦角儿俩小孩子,特叫到跟前说话给赏。凤姐凑趣,言说其中一个扮上活像一人,众人一闻皆悟,到底不好这般打趣便都笑而不语。只湘云说道:“像林姐姐的样子。”宝玉便冲他使眼色。黛玉心思,却非旁人能知,她又心细,把这都看在眼里。宝玉因怕两人失和欲居中斡旋,哪想到反落得里外不是人,越发心灰了。想着眼前不过这两个人,尚且调剂不开,往后更了不得了,竟是一腔苦心随流水的意思。
李纨席间也在,凤姐说话时她便着意看着黛玉,却见黛玉面上淡淡的,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儿。稍后却气咻咻地回去了。想着林如海临行前的托付,少不得晚些时候要去劝慰几句。哪想到到了黛玉那儿,见黛玉同湘云两个正拿了张笺子在看,相顾轻笑,哪有半点芥蒂。遂放了心,上前笑道:“这听了一日的曲儿,还看什么词来?”两人都起身见礼,黛玉又让墨鸽儿上茶。稍坐了片刻,贾母打发人来问湘云,湘云便带了翠墨去了。
李纨对黛玉道:“先前我还怕你恼狠了,待过来劝几句的。哪知道你倒是心大得很,怎么素日里专听得你行动爱恼小性子的话呢?可很该让他们来看看。”黛玉笑道:“我自有我该恼的人,却不会错赖了谁去。”李纨一想,笑道:“怪道方才见你们两个笑得叽叽咕咕,定是合伙欺了宝玉去,才惹他写出这话来。所谓‘烦恼即菩提’,可见他是走运,碰着你们两个大烦恼,只能往开悟菩提的路上去了。”黛玉闻言大乐。
李纨又问:“怎么你不恼凤姐不恼云儿,反倒拿宝玉这实心肠的孩子作筏子?”
黛玉听了细想想,才正色道:“寻常人事浮于面上的何止太多?我与人论,却只论心。凤姐惯爱打趣说笑的,不过是为老祖宗混个热闹。且那小戏扮上后确有两分似我,这也不是假话,怎的还不许人说了?便是没人说出来,那小戏也还是同我像,这便是改不了的事。此之为实有。旁人虽不说,却个个都看出来了,云儿看出来便说了。这两个说与不说,那心都是一样,都是看出了那个‘实有’罢了。若要这样论起来,最该受责的岂不是我同那小戏二人?谁让两个长得真有两分相似呢?!”李纨闻言点点头。
黛玉才又道:“那宝玉却另是一事了。一则他同云儿一样,都看出那小戏有两分似我。这点来说,他同众人是一般的,同云儿自也是一样的。他却偏以自己‘不诉之于口’为高。这不是欺心?这还罢了,他又同云儿道,原是怕我恼了云儿才给云儿使眼色,让她住口的。他这样想来,岂不是又有了欺我之心?”
李纨摇头:“此话怎讲!”
黛玉道:“那小戏同我相像,是实事。宝玉亦心知肚明。他却怕要是说了出来我会着恼,因此还是装作不知蒙混过去的好。这一来,岂不是存了欺我之心?且这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情,莫非独我看不出来?这是当我傻子呆子呢?还是说,只要大家装聋作哑,我便会满意高兴了,这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故此,云儿可恕,宝玉却不可轻恕。”李纨听后苦笑道:“怪道寻常只听人说你难缠,果然是的。这么论来,常人哪个受得住你。”黛玉只笑着道:“嫂子你只说说,我这说得可有道理?”
李纨只好点头:“以心问道。若换做是我,大约头一个怨的是凤丫头。没事寻事,竟拿我同戏子比着取乐,该打!再一个便是云儿,口没遮拦浑说一气下了我脸面,也是该打。倒是宝玉,一心想着维护我颜面,怕我着恼,却是个好人。”
黛玉道:“宝玉定也是这样想来,才倍觉委屈。他却不想想,他在席前给云儿使眼色,却是拿云儿给我作情。回头见云儿恼了,便说是怕我恼了云儿、怕她得罪了我才出手阻拦的,却是拿我给云儿作情了。这来回来去,横竖云儿同我都不是好人,独他一个是好人!我若认了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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