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人哭得枕头都湿了,若不是我去,恐怕几顿饭都不吃,岂不是招病的?如今可算踏实了。怎么样?在宫里可受了委屈,吃了苦?”又看薛姨妈道,“我看这丫头好似话更少了似的,人也没先前活泛了。”宝钗忙笑道:“姨娘,我不是话少了,这不没得着插空说话呢。”说的薛姨妈跟王夫人都笑,薛姨妈又嗔怪她:“去宫里一趟,不说稳重些儿,倒更不着调了,这么跟长辈说话呐。”王夫人忙拉着宝钗道:“你别说她,我看宝丫头好着呢,我先还一通瞎担心,这会儿看来倒都挺好的。”又回了身对宝钗道,“你不晓得,这外头的传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一会儿说哪个公主看重某人了,一会儿说谁家的还没留名就被亲王妃要走了,又说贵太妃太妃也要挑几个,我们在外头这心悬的哟。”宝钗心知今日混不过去,便笑着道:“我们在里头,除非有宫中贵人宣召,平日里都在一个小院里住着。便是出了房门,也只许在院子里转转,倒很清静。”见王夫人不接话,只好接着道:“一同去的人,我只晓得我们一屋的都出来了,隔壁屋倒是有一半留下的,旁的就全不知情。那里头,寻常来传话回事的也都惜字如金,更没见过闲话说笑的。”王夫人初时还有几分遮掩心虚的意思,这听得宝钗声音平稳的说些细处,倒想起另一桩大心事来,便迟疑问道:“在里头,可见过你元大姐姐?”宝钗忙摇头道:“并不曾,除了几回待选,我出那院子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都是去丹阳宫见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领我们进去的大宫女和太监也并不跟我们多话。”王夫人略有失望,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便点头道:“我不过白问问,想来也不能的,那宫里多大规矩,你又不能随意打听人,你大姐姐她……她恐怕也不能随意见你的。”宝钗看王夫人一眼,到底没有再多话。王夫人略静了静,才想起来道:“对了,可去见过老太太了?”薛姨妈笑道:“这还用姐姐吩咐,我真成个混人了!自然是一早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才过来看姐姐的。”王夫人笑道:“看我这脑子,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薛家母女二人陪坐了半日,又说了会儿话,才辞了回梨香院。
这薛宝钗应的是侍选,虽说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又在公主身边伺候,算是有个身份的,说到底总是伺候人的。是以,以薛家的财势,如今无恙回来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除了贾母与王夫人心里另有所思,其他人只当应该如此的,便是薛姨妈,此行也不过是为了给宝钗在贵人面前露脸添彩之意,她心里总是信那和尚的话多些。如此这般,宝钗辗转想着要如何不贬身份地把这未能中选的事情揭过去,竟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并无人因此疑她什么。松一口气同时,却也加重了另一番忧思——这贾府人等表现,可见自己即便不中选亦不是自身不足之故,当是家里不愿女儿入宫为侍才如此。而事实上,薛家却是族中耆老联名荐选的,这哪是家族不乐的样子?再来她自己又多一重心思,总怕是自己在宫里行事有什么差池,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才会落选的。偏她自打进那宫门起便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处处应对无不谨慎妥当,实在想不出来哪里落了人言。且初时几位公主明明对自己多有青睐,尤其舒宁长公主更是每回点人前去必有自己的,怎么后来忽的就没了音信,好似那阵子风光不过是场梦一般。好在她性子稳重,虽前后落差如此,也并未露出怨怼之意,照旧依着规矩谨慎度日,也让那些暗中看着的人心下叹息。临出宫前,到底还是将薛蟠淘来的那对鼻烟壶送了出去。柴太监是舒宁公主跟前伺候的老人了,要说那鼻烟壶虽好,却也难打动他这样的,实在是有两分爱才之心,才收了东西,让人给宝钗带了句话:“长公主说了,那日淑怡公主评戏评得有理。”好一通寻思,才想起了那日被叫去陪侍各位公主在宫里小戏台子看戏,演的正是《长生殿》,淑怡公主叹息道:“杨妃太可惜了些,要怪就怪她摊上这么个兄弟!”心下了然,总算知道了自己落选的因由,又想起那打听事儿的俩鼻烟壶还是自己兄弟费劲寻来的呢,世间因缘际会,实在讽刺。
宝钗初回家时,薛姨妈只惜她辛苦可怜,便让她好生歇息,不许人多吵她,连莺儿多问两句也招来一通训斥。这几日总算见女儿脸上略有些血色了,才松了口气,娘儿俩也得好好说上会话。宝钗斟酌词句,把打听来的话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当即气得变了脸色,站起身骂道:“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我说族里费劲巴拉地把你弄去了,怎么能这么悄没声息地就落了选,根子在这儿呢!”说了眼泪流了下来,哭道:“我怎么这般命苦,生了这么个带累六亲的东西,早知道不如不生他也罢了,我们娘儿俩还得个安生日子过。”想着宝钗这两日的小心翼翼,不禁更添悲伤,搂了宝钗又哭我苦命的儿。宝钗百般抚慰,薛姨妈才稍稍平静,便一叠声地让人去拿薛蟠,只说要打死了他算数。宝钗忙忙拦住,也流了泪道:“哥哥的事,又不是昨日今日才犯下的,当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如今又折腾这些做什么。”薛姨妈抱着她道:“我可怜的儿,竟被至亲耽误至此,是娘对不住你啊。”说了又哭。宝钗忙劝了道:“妈,不要多心!我告诉妈这个,难不成竟是为了埋怨难为哥哥来的?!妈若这样想我,我才该哭去。”薛姨妈流着泪道:“你这两日心思沉沉,你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还能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向来是个好的,如今那地方去了,只有我们不愿的,哪有生生被撂了名儿这样的事体!咱们又在这府里住着,又怕遭了猜疑嘲笑,倒像有多少缺陷,连个奴才都做不得似的!这样的委屈,我哪里会不懂!我只想着不去那里也好,我们母女安生守着过日子,管他到底是谁使的绊子呢。哪想到,竟是因了蟠儿这孽障!却是骨肉至亲,在外人眼里,你要撇也撇不明白,活活得受了连累,我的儿啊!”几句话说到宝钗心里,也是越发心酸,却是亲娘已哭成这样,自己可不能再添火气,便硬挤了笑道:“妈可不说着了,没去那里时,我也有着要争口气的打算。真到了里头,才晓得,那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管是因了什么,如今能好好出来,也是福气了。若真照着妈说的,没有意外地被留在了那里头过长日子,我真就不晓得熬不熬得到再见妈的时候了。”薛姨妈一听大惊,道:“怎么?!莫不是里头有什么事故,有人算计欺辱你不成?!”说了满身满眼打量宝钗,宝钗苦笑道:“我算个什么人物,哪里就需人算计了。”说了扶薛姨妈坐下,自己倚在一边,放低了声音轻轻道:“妈,我原不想同你细说的,都过去了,倒招你心疼。那里头,规矩实在是大,别说食不言寝不语这样稀松的,连睡觉的躺法都有讲究。若睡姿不对,便要挨训。咱们还算好的,若是小选的宫女,睡姿不对直接就被竹鞭子抽醒了。饭不用说了,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吃食,待到轮着用饭了,那东西不是凉透的就是热了又热的。要往前头伺候时,打前半日,管事就不让喝水了,怕到时候失仪获罪。公主们看戏听书,伴读都在一旁站着,还得不时陪话说笑,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便是咱们家奴才,哪个不趁主子高兴时四处逛去歇着去?到了那里,过的日子连咱们家的奴才都不如。话也不能多说,不定哪句就得罪了人。真是日夜提心,不得安生。那样的日子,哪里过得?!是以,妈若是要为了我落选陪读的事责怪哥哥,岂不大谬?哪里是什么好去处了!”薛姨妈早听住了,寻常人只晓得里头富贵荣华,选了侍读则日日与公主显贵为伴,何等荣耀,哪里会晓得日常作息细枝末节的琐碎?这听宝钗这么一说,再想想这样的日子,都不禁打个哆嗦,因道:“照你这么一说,你那大姐姐还真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处!幸好方才你在你姨娘跟前没有多说,若细细照实说了,恐怕她哭晕过去。”宝钗心说这会子哭晕了又有何用,多少年的苦也已经受过去了。见薛姨妈转了念头,她才又道:“我与妈说那根由,不是为我委屈伸张,是给妈提个醒。怎么哥哥的事儿当年已了结的,如今又能这般轻易地翻起来?这是在这会子,不过搭上我这本也没想要的‘前程’,若是要紧时候,落到了那个有心的手里,岂不是坏了哥哥?我细想来,这竟是垂在头上的一柄刀子!”薛姨妈经宝钗如此说了,才想到这里,也道:“当时托了你姨娘姨父了结的事情,那贾雨村正是得了府里的助力才谋了应天府的缺,自然要卖这个人情。还当事情过去了,如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这里头事情,挂着官府,我也不很懂,回头给你舅舅写封信去问问吧。”宝钗点头道:“我正想如此,姨娘那边已帮过我们一次,再去说倒像疑了人家一般,不如跟舅舅说说,恐怕还好些。”加上如今人在这府里,拿了这事情问去,贾府又是个关不住风的地方,说不定就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哪里还有脸在府里走动。这话自不必说出口,娘儿俩心里都省得。
当日薛蟠早早回来陪母亲妹子,把特特寻来的鲜菱脆藕大螃蟹交给厨上嘱咐好生收拾几个菜来。细想这些日子也没闯什么祸,却不知为何亲娘看自己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在他常日里被薛姨妈嫌弃管了,并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劝薛姨妈跟宝钗多用些酒菜。
晚间宝钗躺在绣榻上,裹了床秋海棠撒花薄衾,一把青丝散于青藤枕下,禁不住辗转翻了几回身,才仰面躺平了。轻吁口气,这在宫里叫做“尸陈”,若这样睡了就等着挨训吧。在入宫前也经了几个月的规矩训习,行礼走路弄得腰酸背疼,总算夜里可得安眠。黑沉一觉,再大的难事也轻了几分。哪想到到了那地方,竟连睡时都要提着心,哪里还得安眠。方才与薛姨妈说时,有些话终不好出口,照她想来,那样地方过日子,恐怕难以长寿。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不几日就觉得整个人干敷敷燥哄哄,连带着心情都郁结许多,偏郁结了还不能疏散,外头还得带着笑显着平稳温和,岂不是多加一层郁结?此时再回想,倒把当时那点做人上人的心思歇了个干净。命若都没了,还说什么荣华富贵?!没个靠得住的娘家,没个立得起来的兄弟,在那个多打听一句话都得拿银子买的地方,出头之日只能是个痴想。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如今再帮着薛姨妈打理铺子看再多账本都不觉着恼人了,说什么都是自己能拿主意的,是主子,那就是有奔头的事儿。却是托了这几个月宫廷生活的福,宝钗自此对家里府里的仆从看得更明白了,行事也越发稳重,寻常事更难惹恼她,自然博了宽厚的名声,倒都是后话了。
第148章 。霜儿蜜()
148。霜儿蜜
公主侍读选定,该散的都散了。丹阳宫里长公主舒宁正坐在廊下看宫苑前头一对鹤舞,柴太监在一旁站着,四周悄没声息。良久,长公主嘴里忽的出来句话:“你给递了话儿了?”柴太监赶紧近前,躬了身回道:“是,奴才提点了一句,告诉她前程是被她亲兄弟给耽误了。”舒宁公主嗤笑道:“好个滑鬼儿!倒是也没错。哼,早被抹了的事好好的就翻到我跟前了,若是直到我跟前,也就罢了。偏还让几处都晓得了!人是我看中了的,这不是拿大巴掌扇我呢。”柴太监不好接话,舒宁公主才又淡然道:“过阵子赏些胭脂水粉、绢帕宫花过去。我的脸,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柴太监赶紧低了身答应。
贾府里,贾母处正热闹,榻前围坐着小辈儿女,说笑嬉闹。李纨打外头进来,身后两个嬷嬷都端着面盆大的笼屉。凤姐瞧了,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瞧瞧,刚说大嫂子孝敬的大片琉璃嵌了窗户好看呢,她就抱着蒸笼来了,敢莫是不争馒头就争口气的意思!”贾母一阵笑骂,李纨已到了跟前,规规矩矩请了安,才开口道:“庄上送了些果子来,里头有几个桃子极是软和的,我想着老太太爱这口,就送来请老太太尝尝。”鸳鸯听了这话,便要领两位嬷嬷往边上屋子去,贾母开口拦道:“别麻烦了,好稀罕东西,还拿这么个东西放它!就放这桌上打开看吧,我们也瞧瞧,你们大嫂子到底蒸的是什么呢!”一言众人都笑,两位嬷嬷这才垂了脸把那笼屉搁到榻前桌上,躬身退后,李纨上前揭了笼屉盖子,只见蒸笼格上梅花位放着六个桃子,也不甚大,通体玉色打里头泛出点点红韵,扑鼻的桃子香。贾母笑道:“光这味儿闻着就蜜甜蜜甜的,这会子怎么还有这个,也难为你寻来。”李纨笑道:“听说原是株没人收管的秋毛桃,早先都不等熟透就都打了做蜜饯的,今年事儿多给忘了,哪想到经了霜竟是脱胎换骨了。”说话间鸳鸯早已让人取了一屉出去,洗刷干净了去皮切块,拿果碟子装了让于众人。尚留了中间一盘上一个洗干净的整个的,一个剖半露出桃核来。贾母先拿象牙签子扎了一块放嘴里,只觉入喉成泉,清甜赛蜜兼着股子桃子的浓香,不由露了笑意,点头道:“你们都尝尝,比早前的水蜜桃还好些。”鸳鸯在一旁笑道:“方才收拾时,这皮尔轻轻一带就撕下来了,顺着指头流汁儿,不敢用力,稍不留神就是一个指头窝,怪道要用笼屉盛它呢。拿刀剖了,还是个离核儿的,真是各样巧。”贾母笑道:“听这一通赞的,放心,少不了你们的。”说了指着那留着的两个赏了鸳鸯几人。凤姐在一旁尝了,也凑趣道:“可是托了老祖宗的福了,让咱们也尝尝这仙桃的滋味。”黛玉笑她道:“你又晓得这个桃儿叫仙桃了?”凤姐朝贾母一努嘴,正色道:“这老寿星老神仙爱吃的桃,可不就是仙桃?”贾母难免笑骂几句贫嘴,才有问李纨道:“别听凤丫头嚼舌,这个桃可叫个什么名儿呢?”李纨摇头道:“并没有名儿,说是整山头的桃子,也只一棵这样的,那村上就总管都叫做毛桃儿。”
宝玉在一旁听了皱眉道:“俗,俗,俗不可耐。便如美人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