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洪武三年刚刚设立登闻鼓之后的几年,鼓声不时的就要响起,天下间前来击鼓申冤的百姓数不胜数,朱元璋举起屠刀,大杀四方之后,鼓声响起的频率才渐渐的低了下来,最近几年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毕竟扒皮萱草的酷刑之下,官员们收敛了许多。而大明的百姓最是老实,但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愿千里迢迢的来以民告官。
如今,金殿之上,朱元璋坐在御座上望着下边跪在左右文武群臣之间的三名士子,脸色说不出的阴沉:“所以你们敲响登闻鼓,是为的状告今科会试一众考官徇私舞弊?”
韩克忠当先拜倒:“陛下,今科会试所取五十二名贡生,具是南方士子,而我北方士子却尽数落榜。学生与众位同窗认为其中必有内情,难道我北方几千名学子具是酒囊饭袋?是故来此,请圣上给我北方士子一个公道。”
“公道?”朱元璋点点头:“朕就给你们一个公道!刘三吾!”
文臣之中,刘三吾缓缓出列,在玉阶前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朱元璋沉声问道:“他们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做为今科主考,有何话说啊?”
“启奏陛下。”刘三吾抬头朗声答道:“今科所取五十二名贡生,每一人的卷纸臣都一一看过。可以说,都是今科会试中的名副其实的俊才。陛下当知,考卷筛选批阅之时,都是糊了名字的,臣即便身为主考,在阅卷之时亦不知手中之卷出自何人之手。最后所选之人尽为南方士子,老臣当时也是始料未及。但老臣治学六十余载,秉着一颗公道良心。对于此次丁丑科会试的结果,老臣问心无愧。”
目光转向身后的四人,刘三吾又温声说道:“十年寒窗,为的便是金榜题名。如今名落孙山,你们的心情老夫可以理解,但事实却是南方举子的学识行文确实比你们高上不止一筹,老夫也无法可想。只盼望你们回乡能刻苦攻读,三年后再来一试身手。”
对于刘三吾的好言相劝,韩克忠神色纠结,王恕面露不屑,似乎还要争辩,唯有黄观一副虚心受教,若有所思的样子。
朱元璋听的刘三吾话中带刺,顿时眉头皱起。他对刘三吾的性格是了解的,可心中还是不信,难道北方士子学识真的如此不堪?
科场舞弊之事,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案要案。是案,总就要有一个调查审理的过程。此次科场弊案又涉及南北儒林之争,即便是朱元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思索片刻,朱元璋开口道:“自朕登基以来,最重文治。科举取士,乃是为国取才。如今出了这等恶事,朕身为大明天子,自然会为天下士子主持公道。张信、董贯。”
听到朱元璋招唤,张信和董贯出列拜倒:“臣在。”
“命你二人从翰林院挑选饱学之士十五人,重核本次会试所有考生考卷,再录一榜,报与朕看。记住,要从速、从严,不要让朕失望,也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
“臣张信(董贯),遵旨。”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武英殿。
徐如意和郑峰一左一右,恭敬地跪在朱元璋的龙书案前,静静的等待着朱元璋的圣驾到来。徐如意是东厂的厂公,郑峰是蒋環之后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从职司上来说,两人虽然不算是敌对的立场,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立场归立场,做事的总还是人。郑峰做为锦衣卫的第三任指挥使,在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上,谁遭罪谁知道。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朱元璋五马分尸,第二任指挥使蒋環,深夜在府中暴毙而亡。位置传到他这里,他的结局又会如何呢?郑峰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皇上不给活儿干,老老实实的混一阵子,应该就能平安无事。
郑峰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奇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实际上在朱元璋的眼中,和擦屁股的纸差不了多少,用的时候随手拽来,用完了就扔掉,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原以为朝中文武已经杀得不剩多少,自己这一任小心些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想到偏偏又赶上了举人闹事,这真是阎王爷让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一念及此,郑峰全身禁不住颤栗起来,额头上也泌出了细细的汗珠。
徐如意有些好笑的看了看身旁的郑峰:“郑大人?”
声音很轻,但听在已如惊弓之鸟的郑峰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啊!什么!”郑峰惊喝一声,差点儿蹦了起来。
“郑大人。”徐如意轻声道:“你这是想什么呢?这殿中除了咱家也没有别人,怎么你一个人站着站着就抖了起来,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
“唉。”郑峰看着徐如意,怅然一叹,随即苦笑道:“眼看着朝堂的风波平静了下去,结果一帮子臭酸儒大头巾又他吗的开始闹事儿。皇上的脾气公公也是知道的,就怕将来皇上又要。。。”
“哦,这件事啊。”徐如意想了想,安慰道:“郑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那帮举子们不服会试的结果,按规制,皇上应该着人重新阅卷,或许最后能够大事化小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吧。”郑峰无奈的点点头。
又过了片刻,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喊:“皇上驾到~”
徐如意和郑峰赶忙面向殿门跪倒等候。
眨眼功夫,一身黄袍的朱元璋缓缓地迈入了武英殿。他如今已经七十了,岁月的侵蚀即便是他这位人间帝王,也难以抵抗。身形有些佝偻,虽然他还努力的想挺直脊梁,想像过去一样龙行虎步,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身后的老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亦步亦趋的恭敬地跟着。他想要搀扶,但却被骄傲的朱元璋拒绝了。
“奴婢徐如意(臣郑峰)参见陛下。”地上的徐如意和郑峰叩头恭声道。
“起来吧。”
“谢陛下。”二人起身,目送着朱元璋在御座上缓缓坐下。
朱元璋喘息了片刻,闭上眼睛,有些慵懒的说道:“知道朕叫你们来干什么吧?”
徐如意和郑峰对视一眼,随后齐声答道:“知道。”
“嗯,知道就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身旁侍立的老张来到朱元璋的身后,缓缓的为朱元璋揉动他的太阳穴。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贡院里边会试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状况?郑峰。”
“臣在。”
“你先说。”
“是。”郑峰低声回道:“回陛下,据锦衣卫探子回报,整场会试一切中规中矩,一如以往,并无任何的问题。”
“没有任何异常?”朱元璋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眉头却渐渐的皱了起来。
“没有。”郑峰摇头道:“南北举子不和由来已久,这次之所以闹事,是因为榜单上所取贡士具是南方举人。而究其根本原因,似乎是因为。。。”
“说。”
“因为刘老大人他。。。题出的难了。”
“题出难了?再难的题难道北方举子就没有一个人能答得上来?”
对于郑峰的解释,朱元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三年一次的科举大考,大明立朝三十年,最少也经历了十次以上。怎么偏偏就这一次出了问题?
不满的哼了一声,祝愿正微微睁旋又闭上:“徐如意。”
“奴婢在。”
“你来说说。东厂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徐如意声音恭谨,躬身答道:“会试之前,洪武三十年二月二十二,南北举子曾于一茶馆儿之中因些许口角而争斗殴打,索性刘三吾刘老大人及时赶到,未曾造成严重的伤亡。
会试第二日,洪武三十年二月二十九,贡院偏西墙的一处梧桐树下,会试主考官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曾商谈许久,前后大概两刻钟。因地处偏僻,东厂探子无法得知二人所说内情。
会试第三日,洪武三十年三月初一,会试考生离开贡院后,曾分别于状元楼和及第阁摆宴庆祝。据探子回报,及第阁的南方举子人人面上似带喜色,气氛融洽。而状元楼的北方举子宴会气氛低迷,人人面色忧愁黯淡。”
话里话外,徐如意没有做一丝一毫的分析,只是平淡的阐述了东厂所查探到的事实而已。常人听了或许没什么,但听在生性多疑,脾气暴烈的洪武大帝耳中,事情明显就不一样了。
挥手让老张站到一旁,朱元璋睁开了眼,玩味的看着郑峰和徐如意,森然笑道:“一个东厂,一个锦衣卫。朕给了你们同样的权责职司,但如今出了事情,朕听到的消息却全然不一,是何道理啊?”
闻听此言,徐如意和郑峰连忙跪倒在地。
“今科所有考生试卷,朕已命人重新审阅,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不过你们也不要闲着,京城中任何的风吹草动要及时报与朕知,知道了吗?”
“郑峰。”
“臣。。。臣。。。”
“哼”朱元璋冷哼一声:“你比毛蒋二人可差的远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偷天换日 上()
所谓“三月兰花香”,花架上,一盆君子兰优雅的绽放。长长的叶子,像一柄柄利剑。中间一根粗粗的颈,上边盛开着一朵橘红色的花。花分六瓣,环绕着中间的一根雌蕊,六根雄蕊。
好像是叫做“佛光兰”吧?
徐如意不懂兰花,这盆佛光兰好像是下边哪个百户还是千户孝敬来的,几天前的事情,徐如意有些记不清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不值得在脑海中占据任何一个角落。
目光虽然落在面前的兰花上,但徐如意心中想的,却是眼下的丁丑科案。历史上出了名的南北榜案,即便是徐如意也有所耳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最后的结局,应该是所有参与这次阅卷的官员人头落地,唯有刘三吾因年岁太高而得以发配边疆充军,本质上来说,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早先在武英殿上的一番话,其实是徐如意有意而为的。目的,就是在朱元璋的心中扎上一根刺,好让自己在因果的角度上来说,成为整件事情的起因,以此从这场杀戮盛宴中分一杯羹。
之前蓝玉的逆案,徐如意并没有收获多少杀戮点。布局、制定名单、下命令的人是朱元璋,真正动手的是法场上的刽子手。而他,前前后后只拿了大概一千多点杀戮。如果不是之后陆陆续续的还有些收获,估计他连房天佑他们的解药都快发不出来了。还有日后必然会发生的燕王叛乱,徐如意也需要多准备些杀戮值,以备不时之需。
丁丑科案确实是一场冤案,糊涂案。身为主考官的刘三吾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相反,那个副考官白信蹈和其他几个阅卷官倒是一屁股的屎。不说别的,根据下边探子们的查探,他们大多都曾收受过燕王的贿赂,只凭着这一点,徐如意动起手来便不会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本心里徐如意不想动刘三吾,但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是没有资格同情别人的。这是他从蓝玉的血中领悟的道理。
“来人!”
“督主。”
“去,把夜雨泽给咱家叫来。”
“是!”
。。。。。。
徐如意和东厂这边磨刀霍霍,与此同时,锦衣卫和郑峰那边的情况就要复杂很多。
虽然人们常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但最起码猎人在使用良弓和走狗的时候还会小心的爱护。在这一点上,朱元璋做的显然就不太地道。用毛骧把文官们杀完了,顺手就把毛骧扔了出去;等蒋環把武将们杀完了,又顺手把蒋環给杀了。如今又出来这么桩板上钉钉的大案子,郑峰的心里的委屈是可想而知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郑峰死命的摇头,就是不松口:“皇上还没下令,咱们做的哪门子准备?炮制那么多证据最后要是用不上难道留给自己?”
“大人。”座上纪纲激动的起身拱手道:“这段日子以来,东厂的威势明显凌驾于我锦衣卫之上。下边儿的兄弟们心中多有抱怨。如今正好出了这档子事,咱们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把事情办的漂亮些,为皇上排忧解难,也让东厂那帮生瓜蛋子看看咱们锦衣卫的能耐。”
“你懂什么。”郑峰无奈的看着纪纲,随后挥手让周围的几个锦衣力士出去。
待门关上,郑峰身形一垮,哀叹道:“纪老弟你有所不知,咱们锦衣卫的活儿没那么简单。对,根本上来说,皇上下令,咱们抓人杀人就好。可实际上皇上每次要杀的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上百个,还都是位高权重的部堂重臣。
之前毛骧、蒋環事情办的漂不漂亮?在他们的手底下,咱们锦衣卫如日中天,可那又怎么样?毛骧和蒋環不还是死了?锦衣卫是锦衣卫,本官是本官。锦衣卫再风光,老子死了又看不到,有个鸟用?”
听到这里,纪纲终于明白为何眼前的顶头上司做起事情来如此畏首畏尾。说白了,就是怕死。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怕死的人天下间又有几个?其实纪纲也明白,郑峰打从心底里是不愿意接手蒋環的位置的。他本心里只想做个有些威风地位的小头儿,风风光光的混一辈子。结果蒋環死了,皇上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顺手把他这个锦衣卫同知给拎上来了。他能怎么办?他也没办法啊。
可是理解归理解,纪纲却不打算放过他,他还指望着借着机会展露头脚,再攀高峰呢。
“大人。”纪纲眼珠一转,又开口劝慰道:“小的知道您心里是不想趟浑水的,可事情摆在眼前,大人身为我锦衣卫的指挥使,弟兄们的眼睛都看着您,您躲是躲不了的啊。”
“就是躲不了我才愁啊。”郑峰哭丧着脸,耷拉着肩膀,若不是认识的人,怎么也看不出来他能是锦衣卫的老大。
“大人,要不您。。。病了吧”
“病?”郑峰一愣,随后古怪的看着纪纲:“这个时候我说我病了,皇上不得立马砍了我?你开什么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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