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低头无言。
以自己的命换杀父仇人的命。这个交易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算是公平。
若是在他第一次听闻爹娘身死,凉国公府付之一炬的时候,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别说是一条命,哪怕是虚无缥缈的灵魂他也在所不惜。
而若将时间换到几个月前,他刚刚被唐赛儿送到徐如意的身边,他依然还是毫不犹豫,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所遵循的,是人生在世最基本的法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可当时间推移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回答却发生了天地之差。
诚然,父仇不共戴天,可在东厂呆的这几个月的时间,他看到了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东厂做的不是好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东厂厂公也是一个恶人,但他们的恶念恶行归根结底是来自于龙椅上的那个皇帝。
因为皇帝的放纵,东厂得到了至高的权利,生杀予夺。
因为皇帝的愚昧,无数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被拖死狗一般拉到了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斩首示众。
那个夜晚以及接下来一个月的腥风血雨,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父亲并非死于什么构陷或者株连,他其实是死在了皇权的残忍,与帝王的无情。
他真正的杀父仇人其实从来不是那个东厂的太监,而应该是那个已经驾崩的,英明神武的洪武皇帝。
没有皇帝的准许,只凭徐如意一个太监,还没有资格敢对他当时位居凉国公的父亲动手。
更有可能,徐如意也是被逼迫的。
这个道理蓝春明白的并不晚,但在东厂的那段日子他还是一次一次的行那要离荆轲之举,只是因为他心中的不甘与茫然,尤其潜意识里,他相信徐如意,相信那个当初在他身边为他讲故事的书童朋友,他的勇气只是来源于他对徐如意的信任。
对,信任,他就是知道对方不会杀他,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为什么,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为了报仇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值不值得?这是蓝春此刻的疑问,也是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我,还没有成亲,我是蓝家最后的一丝血脉,我死了,蓝家也就绝户了。”
“父亲应该也不会希望我死掉吧。”
“他是东厂的厂公,功参化境,圣眷无双,没人能够杀死他的,你也不行。”
“我。。。不想死。”
“只有你不想死这句才是真的吧。”马三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轻蔑,不屑,不齿:“凉国公一世英雄,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猪狗一般的儿子。”
“随你怎么说吧。”蓝春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继续看着眼前的玄武湖,没有反驳。
“咱家会回来找你的,下次再见,你一定会心甘情愿的把命给咱家。”阴测测的声音过后,蓝春在回头,那个奇怪而丑陋的太监已经消失不见。
“爹,娘,对不起。春儿怕死,真的怕。。。”眼角有些湿润,用力的眨了眨,晶莹挂在了睫毛上,很快,便消散在了寒风之中。
因为宵禁之政,街上人烟稀少,只有巡夜的几个校尉还有打更人在黑暗中往来。等蓝春摸着黑回到床上躺下的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还有两个时辰便又要到了开门迎客,开始自己又一天的帮厨生涯。
这日子很苦,但却可以苦中作乐。负山而行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累,太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迷糊了半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睡去,却转瞬惊醒。
一场短暂的噩梦,梦中,他的爹娘站在一条河的对面,一身白衣带血,面色苍白,眼睛无神的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责备,又似乎在劝慰。
他奋不顾身的跳进了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之中,拼命的向对岸游去,直到水下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脚,将他拉进了黑暗之中。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人心不可见()
任笑死了。
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木盒子就那么静静地摆在徐如意面前的书案上,里边,应该就是他的人头。
地上,苏竹生、孟闻雷他们五个伏地而拜,不敢动,亦不敢言。
徐如意就那么看着,看着,良久,方才开口:“这,就是你们给咱家的答复?”
“门主,属下无能,那化鹏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属下,属下。。。”
“所以你们便把任笑的脑袋拿来给咱家交差了?”
五人无言以对。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从一个不名一文的小太监,到如今权势滔天的东厂提督。其中的艰难险阻,九死一生不足为外人道。
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有能为的更是如过江之鲫不可计数。但为何徐如意却能得到今时今日的一切,只因为机缘二字。
而这机缘,归根结底只来自一人,那就是在最一开始将天门交给他的任笑。
做人当有底线。
徐如意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他自认是个有底线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做非人之事。
不错,他确实要杀化鹏飞,原因是任笑。
化鹏飞希望任笑能恢复神智,重掌天门,而徐如意不愿,也不能放弃天门门主之位,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再加上一些蛛丝马迹的印证,他决定杀掉化鹏飞。
这份杀意的根源虽然在于任笑,但徐如意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任笑,只是希望他能够在十万大山,在金针沈家的那个洞窟之中安安静静,平平安安的活着,直到寿数尽了的那一天。
这是他的本愿,也是他的心意,不然他当初直接让沈红仙动手便是。
可化鹏飞如今最多只能算是生死未卜,而任笑的脑袋却被摆在了眼前。徐如意的心,很乱。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算是永绝后患,自今日起,他便是天门至高无上的门主,再无一丝隐患,他应该高兴,可他就是不能体会到这种情绪,胸中只有悲伤,愤怒,还有说不出的沉重。
这便是名利,这便是人心。
唯人心与日光不可直视。
徐如意站起身,在红木方盒的盖子上轻轻地拍了拍,随后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天上的那轮烈阳出神,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但他就那么看着,坚持,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大片的云从天边飘过来,缓缓地将那轮红日遮蔽,天光微微的暗淡,徐如意的心也愈发的冰冷。
“你们,先出去吧。咱家要一个人静一静。”徐如意叹了一声,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
等这屋中的门窗重新掩上之后,徐如意打开了红木盒子,一股腐朽的臭气弥散开来。即使用生石灰炮制过,些许的腐败依旧还是在所难免。
任笑的眼睛是闭上的,徐如意将他的脑袋从盒子中取了出来,笑了笑,又放了回去。
“干爹,对不起啊,儿子不孝,好像一不小心把你给杀了,儿子无心的。”
。。。。。。
“你们闯了大祸了!”
这是李彩娱赶到仁心堂后见到苏竹生他们五个说的第一句话。
皇宫对于天门来说没有秘密,对于东厂也是同样的。而当天门的这几个老家伙想要商量些什么事又不想让徐如意知道的时候,钱刻木的这家药铺子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外人,除了伙计李二以外便只有他们这些老家伙。东厂的番子虽然无孔不入,但至少在这里还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门主让你们去杀小鹏,你们能杀就杀,杀不了就回来,有咱们一帮老兄弟一起扛着总不能让你们把命给丢了,你们怎么就自作主张把老门主的脑袋给摘回来了?!哪还有心思喝什么茶水!”李彩娱劈手将李二端上来的茶杯打翻在地,嘴上噼里啪啦的骂道:“现在好了,你们把老门主的脑袋摘了,这就是在小门主的心里扎上一根刺儿,咱就是想帮你扛也扛不下来,你说说,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苏竹生沉声道:“人不是我们杀的。”
“什,什么?”李彩娱愣了一愣:“你再说一遍?”
“我说,老门主不是我们杀得,我们只是把他的脑袋给切了。”
这个回答不合逻辑,李彩娱皱着眉头:“到底怎么回事。”
“还是我来说吧。”温卧病在一旁低声道:“我们几个一路追着小鹏进了十万大山,但那地方你也知道,沈家藏得地方咱们几个都没去过,不好找。废了两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找着了,结果就看到老门主他,他。。。”
“到底怎么样!”
“他清醒了。”
“什么?!”李彩娱大吃一惊:“那你们还能活?”
“你听我说啊。”在温卧冰轻声细语的叙述当中,时间回到那个诡异莫名的午后。
。。。。。。
“你们啊,真是不孝,亏得咱家用二十四孝的故事取了名字,结果你们连咱家这个外甥孙儿都不放过。”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五个叱咤风云的天门堂主便跪在了任笑的面前,闭目等死。
“行了,咱家没想着杀你们,知道你们也是为了活命。”任笑摆了摆手,脸上忽然挂上了一抹温和的笑容:“事情咱家听鹏儿大概说了,遵从门主之令行事,本就是天门的铁律,倒也不能全愿你们。
现在看看,咱家当年将天门交到那孩子手里还真是英明。天门在他手里起死回生,还从朱重八的手里打了一个东厂下来,本事不小,尤其还敢对咱家下手,心思有够歹毒。
也只有这样的心性和手段才能给天下的的无根之人找一条明路。
咱家老了,活了这么些年月其实也早就活的够了。咱家这条命,小如意若是想要,说一声,拿去就是。只是鹏儿毕竟是咱家家里头最后的一点儿血脉,年级还小,若是死了总是太可惜了,你们说呢?”
顿了顿,见五人不敢作声,任笑又接着道:“这样吧,咱家也不愿为难你们。你们就在这里等上十二个时辰,明日此时,咱家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让你们能回去交差。”
第三百五十五章 江上杀机()
白日的玄武湖静谧,深沉。重重大雾在这清晨时分还未散去,鸡鸣前的此时,若是站在岸边,隐约间能看到几点微光在江上飘荡。
玄武湖有鱼,朝廷没有禁令的情况下,老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湖上自然也会有渔。
这是条乌蓬小船,乌棚的两端出入有厚实的帘子遮掩,将这棚子里小小的空间封闭,形成一处绝对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恍然间都被从这个世界抹去。
一张矮几,一蛊鱼汤,一盘花生米,一壶清酒,一双碗筷,却有两人围坐。
很明显,这两人中有一人是不请自来的恶客。
“老鼠不一定要藏在地下,原来也能在水上漂着。”
“听说有一种水老鼠,好像天生会水,可能说的便是咱家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再满上,主人家抬眼看着对面之人,笑道:“这南京城里号称三千黑番,都没有找到咱家,阁下倒是好本事。”
“谈不上什么本事,南京虽大,想要藏人不难,但想要藏鬼却也不容易。”这恶客抬手指了指主人家的头面,又点点对方的双手:“以马公公这幅长相,顶着太阳都能吓死人,恐怕也只有山,水,这两处所在能容得下吧”
“嗯,这倒也是。”马三宝点点头,也不以为恼,轻声回道:“咱家这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着这岸边少说也有三百余丈远近,阁下踩着一条柳枝便漂了过来。。。咱家一直以为达摩老祖的一苇渡江乃是谣传,见了阁下方知自己目光之短浅,井底之蛙也。”
“不敢当,不敢当。”对于马三宝的赞誉,这恶客摆手推辞,但脸上的笑容更深,更甚。
“没什么不敢当的。”马三宝摇摇头,伸手从矮几下边摸出一个碗来摆在对方面前,倒上一杯酒:“咱家没想到有人能找上来,所以也就没准备多余的杯子,还请海涵。”
“无妨。”
杯碗在空中一碰,饮,放。
“阁下这份功力,当世罕见,咱家闻所未闻。原想有此等功力者或只有东厂的那位厂公,还好,还好,还好。”
“还好怎样?”
“还好阁下有胡子,还好咱家见过那位厂公,还好你我二人是友非敌,否则。。。”
“否则又怎样?”
“否则那位厂公恐怕真是要当个千岁千千岁了。”
“马公公说的不错,你我是友非敌,那徐如意却是在劫难逃。”恶客哈哈大笑。
待到笑声渐息,马三宝方才又开口道:“凭那位厂公的名声,天底下敢和他做对的人可是少的很,以前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死了。阁下倒是好胆量啊。”
“北平的燕王爷与道衍大师不是一直活的好好的?死的只是那些没有用的罢了。”恶客撇了撇嘴,一拍膝盖,说道:“哑谜说一阵倒还有趣,成事却需坦诚。在下化鹏飞,见过马公公。”
“云龙九现?”听得化鹏飞这三字,马三宝愣住了,面上惊疑不定。
“云龙九现。”化鹏飞点点头。
“云龙九现的那个化鹏飞?”即使如此,马三宝还是又问了一次,以确定这不可思议的答案。
“怎么,不像?”化鹏飞反问道。
“嗯。。。倒也不是。”马三宝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这份绝顶的轻功对的上,有个云龙九现的样子,不过阁下这身功力。。。听说云龙九现并不善武道?”
“内力这东西是能速成的,看公公年岁也不过三十有余,这一身功力难道是按部就班的修来的?”
“是咱家用命换来的。”马三宝幽幽的说道。
“在下也是一样,用命换来的。”化鹏飞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夹杂极致的仇恨,双目一时赤红,血丝蔓延:“用我舅爷的命。”
“那敢问阁下的舅爷又是何方神圣?”
“任笑。”
“任笑?”马三宝念了几遍,又看向化鹏飞。
“天门前任门主,任笑。在下的武功,是为天蚕魔功。”
“天门?前任门主?天蚕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