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锦衣正在莲花池旁与释念谈话,听到这声响,扭头便看见禅房这厢卫卿笑刚刚进门便被浇成了落汤鸡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偏偏卫卿笑耳朵好使,听到这轻笑便默认是夜锦衣故意捉弄他,便冷着脸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大步跨进禅房,把门“啪”地关上,看着坐在那里拿着木鱼笑的快背过气的老和尚,脸色极差地开口:“不知道释行大师为何捉弄在下?”
“诶,你是谁?那戴面具的怪小子呢?”释行这才看到被自己捉弄的人不是夜锦衣,便丢掉手里的木鱼,从榻上跳下来,扒着半开的窗户看了看,发现夜锦衣正和释念说话,只得作罢。
他犹豫地看了看脸色不佳地盯着自己的卫卿笑,尴尬地咳了两声,又坐回榻上双手合十一本正经地开口:“老衲眼拙认错了人,让施主见笑了。”
卫卿笑拧了拧衣服上的水,将骨扇斜插在腰带上,抱臂绕着释行走了两圈,他似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个秉性的和尚,许久他才在释行面前站定,轻笑一声:“大师好雅兴。”
“哪里哪里,施主说笑了。”释行佯装镇定地摇摇头,内心却觉得尴尬无比,这么多年,第一次在除夜锦衣之外的后生面前丢脸,于是,他只能清清嗓子,沉声问,“不知施主来此有何事?”
“我对当年绝崖山庄被灭门之事有疑惑,那姓夜的小子便带我来了这里,许是想让我来听大师讲讲经静静心。”卫思卿寻了处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好,抬头直截了当地说出此行的目的。
那晚,夜锦衣话说得不清不楚,第二天就和他出发来少室山见这个释行,那么眼前这个释行想必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此一来,他卫卿笑倒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索性把话说开。
闻言,释行的脸色却僵住了,他抬头端详了卫卿笑许久,才硬扯出一个笑,问道:“施主认识玉家故人?”
“不认识。”卫卿笑斩钉截铁地回答,虽说他与玉家有关系,但他的确不认识玉家的人。
“那施主为何执着于当年的事情。”
卫卿笑敛眸,没有回答,他只是想起来自从十年前玉家被灭门之后,本就对他异常严厉的落花夫人更是变本加厉,打骂亦是家常便饭。为了让他有朝一日能为玉家报仇,甚至不惜给他下了催情蛊,让他断情绝爱专心于复仇之事。所以,当年的真相对他而言就尤为重要,他不能不清不楚地去杀人,他不想。
见卫卿笑没有说话,释行便站起身来透过那半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夜锦衣,喃喃道:“六年前,那怪小子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也是问的这个问题。”
“我对他说,若破开我的机关阵,我就将我知道的告诉他。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便破开机关阵,却未等我开口就离开。这么多年,每次他来都只是解开机关阵就离开,一句话也不说。”释行转身看着坐在那里皱眉若有所思的卫卿笑,端详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既是他带来的,或许这个答案就是等你来听罢。”
第十七章 所谓执念()
“多日不见,施主的魔障似乎越发厉害了。”释念拨动着手里的念珠,波澜不惊地看着夜锦衣。
“多日不见,大师看人的功底越发厉害了。”夜锦衣手负于身后,浅笑着回答释念。
“记得施主第一次来的时候老衲便劝施主放下执念回头是岸。”
“记得在下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告诉大师我回头才是万丈绝崖。”
“善哉,心魔不除,怕是施主此生都难以脱离苦海。”释念双手合十,微微摇头,似是在叹息。
“是不是苦海,怕不是大师一句话就说的清的。”夜锦衣轻笑一声,转身看着满池已然开始枯萎的荷叶,对释念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施主不肯放下心结去见释行,想必是认为守着执念的人是释行。”释念皱眉问道。
“算不得执念,无非是守着自己认为的真相罢了。”
“那施主为何有意让那位公子与释行相见。”
夜锦衣转过身,扫了一眼那间禅房,笑道:“佛家讲佛缘,卫卿笑与释行大师相见是缘分使然,与我无干。”
禅房这厢,释行从旁边的柜子中取出一个鲁班木,他将那鲁班木放在掌心,安静地看,像是在透过这鲁班木想着什么。
卫卿笑也安静地坐在原处,目光也定在释行脸上,他在等,等释行说出他所知道的真相。
“十年前,我接到一份由几大掌门联名写的信,那封信上说玉无痕与姬容勾结,密谋练就邪功忘川吟,危害武林。他们想让我出马,帮他们除掉玉无痕和姬容,我答应了。在玉展颜生辰那天,我们设计让玉无痕中了我们的圈套。”说到这里,释行面带痛色,叹了口气,“后来,他们几人担心还有其他人练就邪功,索性斩草除根,灭了玉家上下百余人。”
“后来呢?”卫卿笑皱着眉头,手在袖子中攥得紧紧的。
释行手指摩挲着那鲁班木,声音也低沉起来:“后来,我们散出消息说青峒墓掌门觊觎绝崖山庄至宝,设计害了玉家满门。”
“于是你们又用替玉家报仇的借口灭了青峒墓。”卫卿笑站起来,看着窗外,冷冷问。
他背后的释行紧闭着眼睛,似是极为痛苦,许久之后,才重重一个字:“是。”
“起因是玉无痕与姬容练就绝世邪功,欲图谋害武林?”卫卿笑重重转过身来,咬字极重地问出这句话。
“是。”一个字,没有丝毫犹豫,掷地有声。
“大师如此肯定?”
“是。”
“为何?”
释行抬头看向卫卿笑,微微摇了摇头,满是哀恸之色,似乎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溢满了深沉的悲哀。他的声音变得苍老而无力,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十年前,我叫赵元耆。”
轰。
如晴天霹雳,平地惊雷一般,卫思卿被这句话惊的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满脸皱纹,甚至在开始捉弄了自己的老和尚,他不敢相信这便是自己娘亲口中已经故去的外公,奇古先生赵元耆。
他更不敢相信,赵元耆竟然会与他人合谋害死了自己女儿一家百余人。
面前的这个人,是魔还是佛。卫卿笑看不分明,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残忍的故事里出不来。
“你可能会想,为何我会残忍至此,去合谋害死自己的女儿女婿一家?”释行低着头,一直看着手里的鲁班木,有些嘲讽地笑出声。
卫卿笑看着面前这个苍老的,可怜的,悲哀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自己进门时看到的那个有意思的老和尚已经死在了他刚刚想起的过往里了。
“因为那忘川吟,是极其可怕的至邪功夫,不禁会让练此功的人丧失心智,还会危害到整个武林。”释行的声音沙哑起来,却也愈发肯定,眼神空洞起来,显得愈发苍老,让卫卿笑心里莫名地觉得悲哀。
他心里有种声音告诉他,释行没有撒谎。
太阳终于冲破乌云的禁锢,发出耀眼夺目温暖生灵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阳光洒在夜锦衣银色的面具上,令那面具泛出不一样的光泽,令此时的夜锦衣看起来有了不同于平日的凌厉,他站在那里,带着睥睨一切的气势。
“若有一日,施主肯放下前尘,我少林寺的大门会为施主敞开。”释念见夜锦衣态度坚决一如往常,只得微笑躬身道。
“若有一日,真有一人要度化,还望大师能帮我度他忘却前尘。”夜锦衣亦是深深一拜。
“自然。”
“吱。”禅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卫卿笑有些失神地从里面走出来,不似他往日的绰约风采,身上的衣服仍是湿淋淋的,水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
即使太阳出来,仍没有办法驱散他心底的阴霾和寒冷。
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真相,原来,竟是这样。
他娘亲口中那位侠肝义胆一身正气的剑侠玉无痕,原来,不过是一个贪图邪门功夫危害苍生的小人。
他身上背负的那个叫做“复仇”的使命,更像是一个赤裸裸的笑话。
他该如何去报复那些人,那些怀着仁慈之心想要保护众生的侠义之人。
他在彷徨,他在犹豫,他在不知所措。
夜锦衣侧头看着他此时的模样,心中竟生出悲凉来,他不知道今日让释行亲口告诉卫卿笑这个所谓的真相是对,还是错。
怀着不该有的仇恨去嫉恨所有人,也让自己在不安和痛苦中纠缠。
或是,放下所有的仇恨,转而去怀疑自己曾经做的所有事,自己信任的挚亲。
究竟哪一个,才适合他面前的卫卿笑。
夜锦衣也不知道。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不要让卫卿笑同自己一样,坠入仇恨的沈渊无法自拔,让心魔渐渐吞噬掉自己。
因为,仇恨是可怕的东西。
它像一根毒刺,穿透你的皮肤,揉进你的骨髓,融入你的血液,让你的余生都清清楚楚地记着恨的滋味。
它在你的血液里沸腾,在你的血液里叫嚣,在你的胸腔留下沉闷而有力的回响。
久而久之,连你的眼睛都深深打上了“仇恨”的烙印,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只是为了复仇。
你成了一个复仇的恶魔,来自地狱的恶魔。
夜锦衣的睫毛在阳光下翕动着,长睫在他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令人看不清楚此刻他眸中的情绪。
他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块方帕,仔仔细细地擦掉卫卿笑脸上的水渍,言语中带些谑笑,似是想要稍稍平复卫卿笑此刻的心情,尽管他知道这并没有用。
“怎样,没躲过那老秃驴的小把戏?”
“怪小子,下次再来就没这么好运了。”释行抱臂站在禅房门口,看起来很不屑地看着夜锦衣,袈裟穿在他的身上更像一张无处安放的床单。
他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和尚,更像是一个偷穿了僧袍的乞丐,另类又搞笑。
说罢,他便“啪”地关上禅房的门,不多时,禅房里面又传来敲木鱼的声音。
释念见此,无奈地摇摇头,看了一眼卫卿笑,便朝着夜锦衣躬身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衲告辞。”
夜锦衣也微微侧过身躬身回礼道:“大师告辞。”
待到释念的身影越来越远,夜锦衣这才又扭过头来看着卫卿笑,卫卿笑正盯着自己,眸光冰凉冷睿,让夜锦衣不敢直视。
可卫卿笑却没有给他躲避的机会,直腾腾地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他比卫卿笑要矮一些,所以卫卿笑低着头,下巴恰抵着他的肩窝。他有些愣怔了。
卫卿笑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让他感觉自己被一条冰冷滑腻的蟒蛇纠缠起来。
可是卫卿笑的呼吸偏偏又是温热的,这气息洒在他的脖颈,让他有些丝丝异样的感受。
他的手抵在卫卿笑的腰间,想要推开这个魅惑不自知的家伙。
“我该怎么做?”卫卿笑低哑的声音在夜锦衣耳畔响起。
夜锦衣的眸光突然变得晦暗不明,带着些许心疼,带着些许悲哀,他的手移到卫卿笑的后背轻拍着,想要给卫卿笑一丝安慰。
却在一刹那,他的眸子蓦然紧缩,周身泛起腾腾杀气,他的声音冷清无比:“卫卿笑。”
第十八章 竹林告别()
待到楚修翳走进释行的禅房,夜锦衣才拉着卫卿笑从竹叶覆盖的院墙上露出脑袋。
“你怎么知道他来了?”卫卿笑撩了撩湿漉漉的头发,侧头问。
“脚步声。”夜锦衣扫了禅房那厢一眼,便从院墙上跳下去,顺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卫卿笑亦跟着跳下,落在夜锦衣的旁边:“血如意被盗,而未央楼的机关如今只有释行知道。”
“但你很清楚,释行已皈依佛门,不可能介入。”
夜锦衣推开面前的竹叶,没有打算顺着大路下山,而是直接穿进这茂密的竹林,卫卿笑亦与他并肩而行。
“还是要去找楚家报仇吗?”夜锦衣头也未回,只是抛出这个问题。
经过这一行之后,他想知道卫卿笑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我母亲······”
“你进退两难。”夜锦衣没有等卫卿笑说完,便接过他的话。
既不想违背自己母亲的意思,又不愿意去违背江湖道义。进退两难,情有可原。
“你明白?”卫卿笑皱眉问。
夜锦衣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微微摇头笑了,他转过身,看着卫卿笑道:“你该回摽梅宫了。”
卫卿笑亦停住脚步,看着面前的夜锦衣,无言。
“我找到催情蛊的解法,会去摽梅宫找你。”夜锦衣又说。
卫卿笑依然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夜锦衣,他像是被定在原地,连眨眼睛都有些费劲。
“就此别过了,卫卿笑。”夜锦衣伸出手笑道,拍了拍卫卿笑依旧潮湿的肩膀,说罢,也没有等卫卿笑有反应,便转身朝着光亮处走去。
他像是一个途径大漠茶肆的旅人,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旅人。
别人穿戴着灌满风沙的衣袍跨进来,烫两壶酒,嚼二斤肥羊肉,大快朵颐之后,靠着桌子打个盹,又迎着大漠的风沙匆匆策马离开的。
他打着竹伞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袍走进来,叫一盏茶,用筷子在茶杯上敲出一曲,才缓缓站起身,执着竹伞不慌不忙地打开门。
他似乎不曾畏惧这变幻莫测的地方,连背影都令人怀念。
卫卿笑在想,这样的人,浑身都带着神秘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探究。这样的人,即使与他在荒凉莫测的大漠中行走一辈子,都不会觉得无趣。
“你是谁?”卫卿笑看着他的背影一如往常地问。
“夜锦衣。”他的声音也一如往常的清冷,脚步依旧未停。
“十年前呢?”卫卿笑又问。
这时,夜锦衣停住了脚步。
“十年前,摽梅宫宫主身上还没有带着复仇的使命。十年前,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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