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她感到一丝难得的人情温暖,阿婷怎么舍得放他走呢?
俞修龙被她紧紧拽着袖子,一时难以甩脱,心里不免焦躁起来,口中啧道:“你别拉着我,我不是”
“你别走,你别走!”
阿婷口中只顾喃着这三个字,像个耍性闹无赖的孩子,任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想是她之前过得日子实在太苦,被逼至无奈境地,以人意志之韧本可十分顽强,苦苦支撑。但若是一旦感受到温暖安逸,便再也不愿重返困境。
“我不是要走,你好吧好吧,我坐下行了吧?”俞修龙无奈又陪阿婷坐下,方才令她松手,只感到手腕一阵刺痛,就着火光一看,发现自己腕子上已被她的指甲刮了好几道血印。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那阿婷姑娘在地上蜷成一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时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俞修龙自己也觉困意上涌,两只手垂放在膝盖上,慢慢闭了眼睛,心神放松。
火烛在两人正中燃烧,微微摇曳,他耳边只剩下虫鸣声,“吱、吱、吱吱,吱——吱——吱。”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轻,仿佛在绕着耳朵转圈,转一圈便远离一分。
“妈妈儿子不孝!”
恍惚之间,他看见眼前朦胧一片,好似迷雾笼罩。俞修龙挥手乱扒,扒开雾气,陡然看见娘的身影,心中登时激动不已。只见她穿着旧衣坐在院内守望,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妈妈一直在等我回家”
看见妈妈佝偻的腰和鬓间花白的头发,俞修龙觉得喉咙好似卡了什么东西,哽得再说不出话来,鼻子酸楚难耐,泪水齐齐往眼眶边挤。
他奔上去大声叫妈妈,可是妈妈却好像既未听见有没看见似的,仍一动不动看着前方——俞修龙当时离开故乡时走的那条小路。
“妈妈,妈妈,是我啊小龙啊!”俞修龙跪伏在地,去握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浑若虚幻之物,竟直直穿过了妈妈的身体,惊得他猛地缩手,身子弹了起来,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妈妈边喊边挥手,心急如焚。
这时,曾淑瑶突然回过头来与他相望,眼、口、鼻慢慢发生变化,俞修龙又吓了一大跳。
渐渐的,她的脸变成了阿婷的脸,嘻嘻一笑。
“啊呀!”
俞修龙感到有些不对劲,猛地睁开眼来,原来阿婷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
“睡好了?”俞修龙双手在脸上揉捏几下,伸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得好累,俞修龙觉得自己怎么老是做梦,而且不是梦到母亲就是梦到秋彩,每次都是怪态百出,惊悚吓人,令自己像个疯子般狼狈。
“嗯,我睡好了。”阿婷点点头,此时天已蒙蒙亮了,树木、岩石都笼罩在一片微蓝色的光里,让人感到清凉。
俞修龙起身舒活筋骨,浑身关节啪啪直响,一阵下来说不出的痛快,转头看着阿婷,“你准备怎么办,嗯?”
阿婷抿着嘴不吭声,只是盯着他双眼不放,眸中泪光莹莹,分明是在等他说话;俞修龙一见她那神情,感觉被刺中心窝,说不出决绝的话来。
这个眼神令他想起了毛毛。
那个在地底不知已烂成什么样的小女孩儿。
“爱着哪哩阿郎仔呀,不呀敢啰讲咿呀,找仔无哪哩媒人仔呀,斗啰这哩牵呀空啰啊”
这歌声又在耳边响起来了,飘飘渺渺,字字如针,刺向俞修龙的心窝,他垂下头去,不禁咬紧了嘴唇。
如果说秋彩是让他感到快乐,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愿再想的人;那么毛毛带给他的则是无比心痛。
第103章 归途(1)()
俞修龙低头闷了好一阵,才算是慢慢恢复过来。
“唉现在怎么办”俞修龙心里异常纠结,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家见老娘,可是带这一个姑娘算怎么回事儿?!”
他抬起头来,看见阿婷正用手去抚马的发鬃,一会儿对着它脑门上那一点白斑吹气,一会儿又伸指挠它脖子。“嘻嘻”她瞧着这乖巧的大马,心里喜欢,和它脸贴着脸,颇为亲密。
马眨着一对黑亮亮的大眼,任她抚摸自己,并未乱动。
日头渐渐从东方出来了,天色越来越亮,俞修龙心知应该上路了,可看她这幅样子,实在不忍心放任不管。
“好吧”
俞修龙向她走去,“阿婷姑娘,如果要你跟我回家去,愿不愿意?”
阿婷转头看了他,大眼忽闪,睫毛细长,捣蒜似地点头,“嗯嗯!”
俞修龙将马绳一牵,说道:“那咱们走吧。”他示意阿婷上马去,可是见她一脸困惑,似乎不知道怎么上去。
他指着马蹬子,对阿婷说道:“来,踩这儿!”
“嚯呀!”阿婷一只脚刚踩上去,遭俞修龙在后面扶腰往上一抽,身子一下冲上老高,不由失声惊呼,吓得急忙趴在马背上,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稳便栽到地上来。
“坐好了吗?”
见她点头,俞修龙将马绳一拉,即便启程了。
尽管马行走的很缓,可阿婷还是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子,腿和腰禁不住直颤,不一会儿便开始发酸,似乎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颠下去。
两人一马慢慢向前,由于此时天已大亮,他们很快便出了树林,走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上,顿时心也舒坦了些。
“好好人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俞修龙。”
“阿龙哥哥,我们这是到哪儿去?”
俞修龙摇摇头,这姑娘还真是好一阵坏一阵,“不是说了吗,回家去呀。”
“回家,回谁的家?”阿婷表情疑惑,好像刚才说的话都已忘得一干二净。
俞修龙耐着性子又说一遍,“回我的家,听明白了吗回我的家。”
“你的家在哪儿呀?”
“不远了,再走个几百里就差不多了湖广省你知不知道吗?”俞修龙这时转头问她。
“不知道。”阿婷想了一会儿,终究没记起什么来,又加了句:“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经过一个小镇,俞修龙带她进客栈洗了个澡,又给她买了一身衣服和鞋,登时阿婷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
阿婷很是高兴,笑着不停地转圈,瞧自己的衣裳。她翘起脚来打量自己的新鞋子,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俞修龙专门挑了个深色披肩,以便掩饰她颈间的伤痕。阿婷围了披肩,咯咯直笑;而他却直直盯着披肩上的花纹发呆。
“珠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
那个把自己当哥哥的刁蛮少女,忽然又跳上俞修龙的心头。
“不知道那个杨云亮和她怎样了?”俞修龙出神一阵,忽而想到,“自己的事情还没着落呢,老操心人家干什么。”
他冲阿婷说道,“走,咱们去吃东西。”
阿婷点头“嗯”了一声,乖乖跟在他后面,两人走进饭馆,随意点了几个菜。
“多吃一点,待会儿还要赶路呢。”俞修龙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道,“还有大概一百多里就到家了。”
阿婷正夹了一筷子菜喂到嘴里,含糊不清道,“一百多里是多远?”
“不远不远,来,吃块肉吧”俞修龙知道回答也是无用,只是不住给她夹菜,生怕她吃不好,俨然已把自己当作她的家人了,显然多一个妹妹不是坏事。
“阿龙哥哥,我们这是回家去吗。”
“是的,回家。”
“家在哪儿?”
“”
一路上俞修龙四处问路,摸索方向。阿婷则不断问他重复的问题,俞修龙也总是耐心回答她,“回家,回湖广江宜,等我去问问那位老伯不远了,不到一百里了。”
“家,湖广江宜,八十里。”
“我问过了,还有六十里”
“五十里嘿,亭子!”俞修龙对她说道,“走,咱们过去歇会儿。”
“不是婷子,是阿婷!”阿婷以为他叫自己,纠正道。
“不是,我说前面那个歇脚的亭子。”俞修龙指着前面道。
“为什么是歇脚的亭子,手和身子歇不得吗?”
俞修龙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知道没有必要回答,不然又要解释半天,纯粹浪费口舌。他将包袱一卸拿出干粮,“糕还是饼?”
“都要。”
见到食物,阿婷眼里开始焕发光彩,巴巴望着他的手。
“拿好。”俞修龙将饼和糕各自给她撕了几块递过去,“慢点吃,这糕很腻。”
“咂咂咂咂”
俞修龙背靠栏杆,闭眼歇息,只觉得四肢酸软,浑身无力,“一路紧赶慢赶真是累啊。”
阿婷擦了擦手,见他这幅样子,竟然主动帮他按腿;吓得俞修龙一个激灵,只差蹦起来,“你干什么?”
“给阿龙哥哥按一按,就不累了。”
见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儿,俞修龙心头百感交集:在古家时,秋彩曾给自己按腰,那种滋味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好我不给你按了,你自个儿酸去!”
“这好办,我把这套手法教给你,以后你给我按就是。”
“往后按肩、按背、按腰、捏腿”
眼前又起雾了,俞修龙揉了揉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阿婷,你去和马玩玩,让我静一会儿。”
阿婷起身出去了,留他一个人望着亭子顶阁发呆。
马正低头啃路边的草,阿婷走过去轻轻拍它的肚子,念道:“马儿长得壮,爱吃路边秧;吃了快快跑,驮个老和尚。”
马被她拍着似乎还挺惬意,尾鬃随她轻轻甩了起来。
“阿婷,咱们走吧。”
俞修龙从亭子里出来了,这时阿婷忽然“啊”一声怪叫,直冲自己奔来。
“怎么了?”
阿婷缩在他身后,瑟瑟发抖道:“有蝎子!”
俞修龙定睛一看,地上果然有只大蝎子,外壳漆黑,双钳高举,样子颇为狰狞。只因他小时候曾遭过毒虫之害,也怕这类毒物,“别怕别、别怕,有我、我呢”
阿婷奇怪地看着他,问道:“哥哥,你为什么说话结巴了?”
“哪有,没有!”
那蝎子好死不死偏生就在马蹄旁边,若要去解系在树上的缰绳就得走到它近前。俞修龙心里有魔障,不敢靠得太近,便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去戳它,期望把它戳走,自己好去解绳赶路。
不曾想那蝎子气势颇足,愣是霸定一方不让,反而把树枝夹出道道缺口来,显然功力匪浅。
“哥哥,你在干嘛,逗它玩吗?”
俞修龙强作欢笑,“对啊对啊,你看好玩吗?”
话音未落,大马不知为何突然一脚向那蝎子踩落,只听“喀嘞”一声,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大蝎子被踩得支离破碎,死于无妄。
“呼你看我刚才故意吸引它的注意,然后令马突袭,轻轻松松便弄死了这只大蝎。”俞修龙见大敌已除,得意洋洋地向阿婷吹嘘道。
阿婷也开怀大笑,“哥哥好棒!”
俞修龙牵马前行,对阿婷说道:“那是自然,我跟你说啊,以前我可是打过无数胜仗的人。冲锋的时候,前面都是这么大的弹子、这么粗的炮”他天花乱坠一通吹,两人赶路的速度便加快了不少。
眼见越靠近家乡,俞修龙就越感到心急,恨不得插一对翅膀直飞到家门口;阿婷则时常趴在马背上打瞌睡,身子随马一颠一颠,似乎只要俞修龙带着自己走,无论多久也全无关系。
第104章 家人(1)()
“小龙哥哥,怎么不走了,咱们又要吃饭了吗?”
阿婷迷迷糊糊,感到马停步不动,她从马背上直起身子,向外看去,只见自己身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周围是大片大片的农田,青一块黄一块,被各类庄稼分割开来;远处一头老牛正在反刍,尾巴来回扇动驱赶虻虫,不时“哞”一声,拉出长长的尾音,似在迎接这一对新来的宾客。
“快看快看,是牛诶!”阿婷并非在对俞修龙说话,而是俯下身对着马耳道,“见到伙伴你不开心吗?”
那大马不知作何感想,依旧眨眨眼睛,尾鬃上下扫了两下,不置可否。
周边三三两两的农舍,彼此错落,如庄稼汉一般淳朴;烟囱里升起几线炊烟,袅袅散开,笼罩在这个祥和宁静的小村庄上方。
“终于回家了,妈妈”
村子里的田野、农舍、庄稼这些景物好似忽如浪潮,一发挤到俞修龙眼眶里来,他只觉酸胀难忍,已是眼泪充盈,百感交集。
“阿婷!”他颤着声音说道,“咱们回家吃饭。”这次,俞修龙知道离自己的家已只有半里路了。
两人一马又往前走了一阵,到了俞修龙家门前,院内坐着一个农妇,正在往簸箕里摘菜。她头发花白,又加上一身蓝灰色的衣服,看起来是那样质朴,身形如此消瘦。那一刻他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冲那妇人大喊一声:“妈妈!”
那妇人浑身抖了一下,手里那一捆菜“嘭”掉到簸箕里,只瞧她颤巍巍侧身,忽然眉头一紧,扶了扶腰,似乎这一下转得太急,竟引发腰痛。
“妈妈!”
俞修龙不待她转过来,便已扑了上去,跪倒在她面前磕头,泣涕横流,“儿子不孝,让您孤苦伶仃一个人诶?”
“嗯?”
那妇人也满脸错愕地看着俞修龙,但瞧她脸庞瘦削,颧骨高凸,显然并不是曾淑瑶。
“对不起,对不起,把您认成我娘了”俞修龙面皮通红,从地上起身。只见阿婷跑了过来,也学着他对这妇人下拜。俞修龙眼疾手快,一把提住她胳膊,急忙道:“等会等会儿,错了。”
“哦你是小龙对吧,曾大姐的儿子?”那妇人笑了起来,拉他的手,转头冲屋里高叫道,“曾大姐,你家喜事来了!”
“什么?”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听到这声音,俞修龙立时激动无比,热泪满眶。
“你妈妈她好有福啊,我是没那个福气啦有这么好的一双儿子媳妇。”妇人对照自身不由叹了口气,低头道:“前几年我儿子参军打仗,结果结果留在那儿了。”刚说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