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眼角一扫,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懒洋洋道:“三爷不在家,你去那边排队等着吧。”
陈唐终于明白门外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都是像他一样来卖字的,大感头疼:“三爷什么时候回来?”
家丁一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快去排队吧,等下人更多。”
陈唐只得无语地退下来,瞧了瞧排得长长的队伍,心想:如果今天赵三爷不回来,又或者回来晚了,那不是白等了?
又想到,这些排队的人,他们是不是都像自己这般,曾经卖过字给赵三爷,食髓知味,所以一写好字,便跑来赵府排队?
陈唐走到队伍后面,干咳一声,问排在前面的秀才:“这位兄台,在下陈唐。”
那秀才瞥他一眼,还礼道:“不才杨宏。”
“原来是杨兄,请问你经常卖字给赵三爷吗?”
杨宏面露苦笑:“我是经常想卖字给赵三爷来着,但排了七、八次队,没有一次被看中的。”
陈唐问:“这么难?”
杨宏道:“何止难,简直难于登天。不但我,这里排队的人,还有不少没来的。两、三年来,只听说赵三爷看中了两幅。”
陈唐疑问:“既然如此,你们还来排队?”
“赵三爷舍得出钱呀,如果能被看中一幅,就能卖上两三百钱;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一幅卖出去,便等于打响了名声,有了身价!”
杨宏解释道。
听到“两三百钱”,陈唐便知道那副《丑奴儿》卖亏了,怪不得赵三爷给钱给得爽快。不过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他原本可是只想卖十文钱,意外获得十倍的报酬,已经心满意足。可惜的是,赵三爷没有帮自己宣传,否则的话,估计能涨涨身价。
想了想,又问:“杨兄,州府有很多家收字吗?”
杨宏道:“主动收字的,就只有这赵家。当然,那些书画店铺也是收字的,不过有门槛,咱们这些秀才的字,人家基本看不上。”
对于这一点,陈唐自有体会。如果有能力把字卖到店铺里,他也不用到翰墨街摆摊了。能挂上书画店铺内的,起码得是举人以上的字才行,或者有一定书法名气的。
这样的人,在整个潘州境内,估计也就几十人左右。最多的是秀才,数以百计,其中又有近半属于老秀才。混得落魄的不少,做不得事,只能靠卖字为生,挣扎在温饱线上。
赵三爷高价收字,他们自不肯放过机会,哪怕很难被选中,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都不想错过。
这个圈子的状况,颇为残酷。其上,肯定还有更为高端的圈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但如此圈子,是陈唐他们现在所无法触及的。正如举人以上的阶层,是不可能拥挤在这里排队一样。
身份,决定了位置,以及视野。
“杨兄,你觉不觉得赵三爷收字的标准很怪?”
杨宏回答:“是很怪,完全摸不准,不知道是看字呢,还是看写的东西,我觉得呀,完全是看心情。”
赵家开镖局,从某个程度上讲,等于是走江湖的,属于江湖中人,说不好听,叫“武夫”。武夫收藏书法,十有八九,都是附庸风雅,做样子的。
赵三爷每个月都会去翰墨街逛一圈,但经常空手而归。那边店铺的字,可都是有一定水准的,甚至还有名家之作。虽然这年头,所谓“名家”,多有欺世盗名之辈,但无可否认,能挂上那里的,确实有独到的风格本事。
陈唐也去看过,对比过,扪心自问,自愧不如。
然而赵三爷看不上店铺的字,偏偏买了那幅《丑奴儿》。开始之际,陈唐还以为对方看中了自己独特的字体,又或是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字句,然而当《青玉案》与《水调歌头》接连被否后,他就知道不是这样的,而是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陈唐已经有了猜测,今天拿着新作来,便是要验证错对。
对于赵三爷的鉴赏能力,一众秀才暗表怀疑,但并不妨碍他们拿字来卖。如果赵三爷是行家的话,他们反而不可能有机会,虽说文人相轻,但也有自知之明。赵三爷买字看心情,众人才觉得有希望。
因为心情,是没有标准的。
“赖文,是赖文!”
“今天赖文居然也来卖字了……”
队伍一阵骚动,就见一名衣着得体的秀才大步前来,直接上台阶,与守门的家丁说了几句,就被请了进去。
杨宏看着,不无羡慕地道:“上一次,赖文的一幅字被赵三爷看中,得了三百钱,此事传扬出去,身价大涨,听说有几家店铺都直接找他约字了。而且他来赵府卖字,不用再排队。”
陈唐心里不禁腹诽:“我昨天也卖了一幅,怎么没这待遇……”
估计是交易发生在翰墨街,口说无凭,赵三爷又没有交代,守门家丁自然不认。
随着近午,太阳猛烈起来。好在排队的地方有屋檐遮阴,不用暴晒,只是温度飙高,热了起来,一个个都是汗流侠背,颇不好受。
又等了一阵,有眼尖的叫道:“赵三爷回府了!”
第八章:好诗()
马蹄声响,一身劲装的赵三爷骑着匹高头大马回来了,到了门前,翻身下马,自有仆从小厮来服侍,把马牵下去。
陈唐见状,连忙跑出来。他排了半天队,肚子都饿了,想着之前那个赖文能有“特殊待遇”,自己卖过一幅《丑奴儿》,应该也不用排队。
“赵三爷,可还记得我么?”
赵三爷抬头一看,立刻认出来了:“是你呀,怎地,又有好字了?”
陈唐点点头,扬了扬手中卷起来的纸张。
“好,且进去说话。”
赵三爷带着他,走进了府内。这一次,守门的家丁自不敢阻挡,赶紧把陈唐的相貌认住,下一次来,直接请入门。
队伍中的杨宏看见,眼睛睁得大大,心里暗道:这位陈兄,难不成曾卖过字给赵三爷……
进入赵府,首先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应该是练武场,边上数排兵器架,摆满了刀枪剑戟,又有石垛子、石轱辘等练力气的家什,五花八门,一些物件甚至叫不出名字。
有十数壮汉正在场上练着,或单练,或对练,呼呼喝喝,颇为热闹。
陈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赵三爷笑道:“书生,你对练武有兴趣?”
陈唐答道:“身子弱,做什么事都不利索,想打熬下身体。”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深知身子骨的重要性,在原来时空,他可是经常打篮球、跑步来着。
赵三爷呵呵一笑:“打熬身体,可不简单。”
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说。
陈唐听出了言外之意,俗话有说“穷文富武”,想要练武,想必要很多钱才行。
所以,还得先赚钱。
赵三爷带着他走进一间偏厅内,里面已经坐着个人了,正是那先前进来的赖文。
“赖文见过赵三爷。”
他起身施礼,目光落在陈唐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甚至有些警惕戒备,仿佛陈唐是来抢生意的。
这样的目光,陈唐在摆摊的时候见过不少,也不在意,施施然在另一侧坐下,很快有丫鬟奉上香茶。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大口,满口生津。
好茶。
在外面排队,热得难受,喉咙像着了火,现在有茶水喝,自不客气,大口喝起来,很快杯底朝天,喝了个精光。
旁边的丫鬟见到,赶紧帮忙斟茶。此女年约十五六岁,样子算是端正,斟茶的时候,忍不住偷眼瞄了瞄陈唐,颇有暗送秋波之意。
厅中两位书生,赖文年纪明显大了,虽然衣着得体,无奈长得马虎,与面目俊朗的陈唐相比,顿时差了一截。
赖文在对面看着,莫名有气,忍不住暗含讽刺地道:“如牛饮水,有辱斯文。”
饮茶,是一种礼仪,是一种文化。哪里像陈唐这般,端起茶水往嘴里灌的?
陈唐又喝一大口,抹了抹嘴:“在外面等得久,口渴厉害,见笑了。”
赵三爷赞道:“书生真性情,我欣赏!”
这话噎得赖文无语,下一句话憋在喉咙里,愣是说不出来。人家赵三爷都说“欣赏”了,他要是还不识趣,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赵三爷问道:“书生,昨天我有事,走得匆忙,连你名讳都未请教。”
陈唐连忙做了自我介绍。
赵三爷道:“好,那以后就叫你陈秀才。”
顿一顿,开门见山:“别的话就不多说,把字拿出来吧。”
赖文忙道:“三爷,是我先来的。”
陈唐道:“对,他先到的,三爷请先看他的字。”
对此赵三爷毫无所谓,对着赖文做了个“请”的手势。
赖文把字拿出来——这是一幅经过精心装裱过的字,约莫有三尺长,笔墨勾勒,留白处还盖着鲜红的印章。
由于背面,陈唐无法看到写的什么,不过透过纸张,隐约见到盖在上面的印章,顿时让他有了触动。
印章,等于是一种身份的表示,是一种艺术签名,特别是书画一类,没有印章的话,别人都难以知道作品的作者是谁。可以说,没有印章的书画,都属于不完整不完全的。
以往陈唐摆摊,在街上帮人写字写信写对联,都是零碎活计,跟“作品”不沾边,自然没有印章的需要,是以卖给赵三爷那幅《丑奴儿》,以及现在拿来的这一幅字,上面都是没有印章。说句不好听,叫做“三无产品”。无论格调,还是档次,立刻落了下乘。
但是,赵三爷买字,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
一会儿工夫,那边赵三爷已经把赖文的字看完,摇摇头:“赖秀才,这幅字,不适合我。”
闻言,赖文顿时像斗败了的公鸡,垂下头来。前前后后,他差不多拿了十多幅字给赵三爷看,只卖出去一幅。其实他这样算不错了,在外面排队的那一大串人,一幅字都没被看上过。
赵三爷不理他,对陈唐道:“陈秀才,你的字呢?”
陈唐走来,把字递交过去,内心有些忐忑。
赖文忍不住瞥眼看来,见陈唐交来的字,是用劣质黄边纸写成的,用墨也不好的样子,纸张上连个印章签名都没:
这,也敢叫字?
分明就是信手涂鸦,来蒙人的。
赖文被打击的信心顿时恢复过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成功卖过字给赵三爷的,此事传扬出去后,顿时有了身价,有好几家书画店来约字……
至今为止,他已经有三幅字挂上了翰墨街的书画店里头——虽然是以一种寄卖的形式,要卖出去才有钱收入。但这个,已经朝着成功的方向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赵三爷看着陈唐的字,双眼发亮,不禁高声念诵出来,大手往茶桌上一拍:“好字,好诗!”
他用劲过大,咔擦一声,竟把茶桌给拍得四分五裂,崩塌下来,上面的茶壶杯子掉落在地,啪啦作响。
赖文被吓得一大跳,讪讪然让到一边去,神色有些呆滞:赵三爷如此态度,不用说,是看上陈唐这幅字了!
陈唐心中欣喜,当眼角扫到碎裂的茶桌上,看出这可是一等一的实木家私,密度硬度不小,却被赵三爷一掌拍烂:
高手,果然是高手!
第九章:标准()
赵三爷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唐,兴奋地道:“昨天一幅,今天又一幅,陈秀才果然满腹才学。”
旁边赖文听见,神情更加呆滞:一天一幅,叫人怎么活?
陈唐谦虚道:“三爷过誉了,运气而已。”
“这一幅,你要卖多少钱?”
赵三爷直接问道。
刚才在外面了解到了行情,陈唐立刻伸出三个手指。
“三百钱,好!”
赵三爷非常干脆:“你全要整钱,还是搭配些零的?”
“搭配些零的吧。”
陈唐要买东西,全是大钱,也不方便。
很快,那丫鬟便端着个盘子上来,上面放着个钱袋,陈唐拿起,打开一看,见到里面正是两枚黄橙橙的大钱,还有十枚小一号的中钱。
一幅字卖三百钱,可不是简单的事,那丫鬟看着陈唐的眼神更加倾慕,还特意眨了眨眼睛,一副勾搭状。
然而陈唐哪有这心思?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知道赵三爷还要看外面排队的秀才的字,他当即告辞,离开了赵府。
又卖一幅字,得三百钱,陈唐腰杆子都直了起来。当真是袋里有钱,心中不慌。
更重要的是,他证实了一件事,就是赵三爷买字,是有一个标准的。
这个标准便是:情感!
根据以前所学过的文学理论,其中有一个核心概念:“有感而发,情景交融”。
意思就是说想要写出好作品,就不能闭门造车,不能躲在象牙塔里凭空想象,要实事求是,要倾注情感。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不是空洞无物,无病呻吟……
第一次,那篇《悼父赋》被胡老爷看中,前身成功脱颖而出,当上胡家塾师。是因为文章里头情真意切,满含思父之情。以前身的水平,简直写出了代表作;
第二次,那篇《丑奴儿》,是陈唐在内心极度愁虑,彷徨无助的情况下写的,通篇一个“愁”字,如实反映了他当其时的困境。那愁意,抒发得毫无毛病;至于接着写的《青玉案》和《水调歌头》,完全就没有什么情感了,等于是一次默写,所以没被赵三爷看上。
再到今天,一首《静夜思》,是昨天晚上陈唐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看到月光映照到床前,触发了思乡之情,一书而就的。
他的故乡,名叫“地球”。
综合而论,三份文本,都有一个“情感”的共同点。
所以陈唐得出这么一个标准来。
他进一步推测,光有情感,但没有文采,只怕也不行。毕竟人皆有情感,若是没有文采方面的要求的话,赵三爷买字都要买得破产。
是以情感与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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