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亚孜是真不能呆在新疆——新疆人尤其是和田人恨毒了他,只要一离开朝廷的庇护,尼亚孜非被他的老乡撕碎了不可。
热娜古丽则表示,新疆是她的“伤心地”,“不忍长居”。
于是,经请旨,新疆方面,将这两位一块儿送往北京,请朝廷发落。
这桩差使办妥了,陶茂林便再次作为展东禄的代表,赴杭州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新疆太远了,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日期的确定,是比较迟的事儿了,新疆再派人过来,已经赶不及了,陶茂林既在北京,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新疆的代表。
是次祭典,行省之外,蒙古、西藏也奉旨派代表参加——这更是不折不扣的“有宋以来”了。
譬如,西藏的代表,是陪同十二世达赖喇嘛在北京“就学”的德柱活佛——他是十二世达赖喇嘛的经师,前西藏的“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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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埠天津,一下船,赵烈文就直奔三口通商衙门。
前文有过交代,曾国藩这个直隶总督,兼领三口通商事,而三口通商衙门设在天津,因此,一年之内,曾国藩呆在保定,大约七、八个月;呆在天津,大约四、五个月——两头儿跑。
曾中堂呆在天津的时候,三口通商衙门就兼直隶总督行辕了。
目下,冬去春来,正是一年中三口商事由少转多的时候。
不过,往年曾国藩移节天津,都在春夏之交,今年是特别的早一些了。
之所以这么早,是曾中堂领了辅政王的钧命:确保中法战争期间,直隶不会发生“排洋”的事情。
直隶洋人的聚集地,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京师,一个是天津,京师不劳曾中堂费心,他要管好的,是天津。
辅政王明确交代,“两国交兵,不罪来使,况乎商民?法兰西在华商民,只要遵纪守法,中法开战期间,一体保护!”
又特别嘱咐,“要防备有人借机生事,由法而洋,兴风作浪——或者兴起教案,或者拿什么‘扶清灭洋’之类的说头蛊惑人心,若真有这样的人,涤翁,你给我往死里削他!”
当然,辅政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啦。
对辅政王的严加戒备,曾国藩略不以为然,如今不像前些年了,风气已开,“仇洋”的事情,已经少了许多,在这上头,不像是有人能够兴风作浪的样子——
“扶清灭洋”?那是什么鬼?辅政王的脑洞,会不会开的大了点儿?
不过,小心总是没过逾的,王爷既然有命,自然禀遵不误。
赵烈文见到曾国藩的时候,他正带着老花镜,埋首纹枰之中,一只手捻着稀疏的花白胡子,一只手掂着一粒黑子,攒眉凝目,踌躇不定。
棋盘的旁边,摆着一卷棋谱。
哦,正在“打谱”呢。
赵烈文立即抱怨,“爵相!菲尔普斯医生说过,黑白子这件物事,其实最耗目力!你的眼疾,也不过堪堪有些好转,怎么就又自困于方圆之中了?”
微微一顿,“保身、养生,最紧要的,是节劳、节欲!——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换上近视镜,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说道:“是惠甫啊!你说的对,这手谈的诱惑,其实也是一种‘欲’,实在也是要‘节’的——惭愧,惭愧!”
说着,伸出手去,乱了棋局。
赵烈文的目光,落到棋枰之旁的棋谱上,“那一本,是《仙机武库》吧?”
“是。”
赵烈文含笑说道,“据一枰之垒,邈有万里之形;拈两指之兵,恍发千钧之弩!奇正相生,实乃麟阁未设色之白图,大将不血刃之虚战!也怪不得爵相不能忘情!”
曾国藩“呵呵”笑道:“惠甫,我已经放开了!你倒还来招我?”
赵烈文一笑,换了话题,“这两副眼镜的度数,还合适吧?”
“合适!”曾国藩掂须笑道,“大约就是太合适了,自以为多累半个时辰的目力,也没有什么关系,才会忍耐不住,自己打了自己一回劫的!”
“轩邸替爵相请的这个洋医生,”赵烈文说道,“确实是国手!——不过,爵相的眼疾虽然已渐痊愈,可是,眼镜的度数——不论老花镜还是近视镜,可都是比上两副的度数要高了!”
微微一顿,“爵相,菲尔普斯医生反复告诫——养目、养目!”
“好了好了,”曾国藩笑道,“惠甫,我已经受教了——譬如小孩子偷糖吃,偶尔犯戒一次,就被你抓到了——哎,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赵烈文心中微动,这种玩笑话,以前,爵相可是很少说的呀!
“爵相的心情,看来很好啊!”
“彼此彼此!”曾国藩掂须颔首,“惠甫,你也是神采飞扬啊!”
“江阴、杭州的事情,爵相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
“略有所知了——目下,有了电报了嘛!”
“我这儿有两份东西——”赵烈文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叠纸来,“先请爵相过目——爵相看过了,我再汇报此番江南之行之所得。”
微微一顿,“我估计,这两份东西,目下,参加宋岳鄂武穆王的祭典的各省‘代表’,大约已经人手一份了!”
说着,递了过去。
曾国藩接了过来,一眼扫过,见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有六、七分见方的样子,晓得这是赵烈文为照顾他的眼力,特意写的大字,不由感动,“惠甫,有心了!”
“这两份,”赵烈文指点着,“一份是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另一份,是赵竹生的大作——《祭史可法》。”
曾国藩微微一怔,“史可法?”
“对!”赵烈文点了点头,“不是‘史忠正’,也不是‘史道邻’、‘史宪之’,是‘史可法’!”
顿了一顿,“通篇皮里阳秋,说是‘祭’,其实……嗯,还是请爵相自己看吧!”
曾国藩摘下近视镜,换上老花镜,看了起来。
他看的很慢,眼中的光芒,忽明忽暗。
看过了,双目微合,手指极轻、极缓的点着椅子的扶手。
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又从头看起。
看的还是很慢。
终于,第二遍也看完了。
曾国藩摘下老花镜,再次合上了眼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带上近视镜,透过镜片,眼中已灼然生辉。
“惠甫,”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你以为,这篇《祭史可法》,确实是出自赵竹生之手吗?”
*
第二二三章 成败英雄()
“爵相真正洞彻无遗!”赵烈文亦是眼中放光,“一言即切中肯綮!”
顿了顿,“我以为,执笔《祭史可法》者,应该确是赵竹生——祭史、祭阎二文,语气吞吐,笔锋铺排,都很不一样,不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对他的行文的风格,还是熟悉的。”
将“祭史”、“祭阎”两篇文章放在一起比较,这岂非是说——
嗯嗯。
至于“我和赵竹生做了大半年的同事”,是指赵景贤驻节扬州,整顿两淮盐务,赵烈文受曾国藩委派,协助赵景贤办差——湘系介入两淮盐务极深,赵景贤若不得赵烈文之助,经营两淮之时,就极可能和湘系发生直接的冲突,到时候,你来我往,落地的人头,便不止李世忠一个了。
“不过,”赵烈文继续说道,“执笔虽然是赵竹生,但此文通篇立意,却绝不是赵竹生本人的首尾——以我对赵竹生的了解,他虽然不愧‘国士’之名,但无论如何,还没有这番惊世骇俗的见识!”
微微一顿,“在扬州大半年,他也好,我也好,都曾经去瞻仰过史宪之的衣冠冢——虽然不是一块儿去的;日常言谈,也不可能不语及史宪之,彼时,赵竹生对史宪之的看法,不逾高宗纯皇帝《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的范畴,亦不脱前人、时人的窠臼,无非还是‘节秉清刚’、‘心存干济’、‘板荡忠臣’、‘取义成仁’那一套,并无一字一词之讥诮——”
赵烈文以史可法的字“宪之”称呼史可法,较之直呼其名,自然要客气一些,不过,客气也是有限的——到底没有拿谥号“忠正”称呼史可法,甚至,也没有拿史可法的号“道邻”来称呼史可法。
字、号存在着微妙的差异,一般情形下,称呼号,较之称呼字,要显得更加客气一些。
“这么说,”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这篇《祭史可法》,是另有高人指点喽?”
“爵相说话太委婉了,”赵烈文笑道,“所谓‘另有高人指点’——根本就是‘秉承上意’嘛!”
微微一顿,“不然,这篇文章,也不能在数日之间,就像自己生了脚一般,大半江浙,都走遍了!——更不能和轩邸祭阎丽亨的雄文,这个……‘结伴同行’啊!”
“嗯,‘自己生脚’、‘结伴同行’,”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惠甫,你的话……怪有意思的。”
沉吟了一下,“那么,这个‘上意’——”
“我以为,”赵烈文目光炯炯,“最重要的,有两点。”
“哦……请道其详。”
“这其一——”
顿了顿,赵烈文说道,“祭阎、祭史,一褒一贬,一扬一抑,其实一脉相承——说的是同一件事!”
“哪一件事呢?”
“阎丽亨、史宪之皆以城守死节,”赵烈文说道,“何以褒阎贬史?扬阎抑史?阎、史之别,不过在于——一个守了八十一天,一个只守了半天!”
“嗯……是。”
“而且,”赵烈文继续说道,“拿祭文中的话说,一个是‘弹丸下邑’,一个是‘淮左名都’、‘宏城大郡’;一个是‘微秩末吏’,一个是‘阁部之尊’、‘人臣之极’;一个是除了‘虮虱编氓’,再无可恃者;一个是以‘举国钱粮,部勒重兵’,结果呢?——嘿嘿!”
顿了顿,“这个‘贤愚之辨’,就未免太明显了些罢!”
曾国藩微微颔首,然后,轻轻的叹了口气,“而且,拿来比较的,不止于阎丽亨——阎丽亨守的,毕竟不是扬州;可是,李祥甫守的,就是扬州了!”
顿了顿,“祭史一文是怎么说的?嗯,‘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广陵,城坚濠广,四野曼延,正利步骑,雄闻晋唐,今史公愦愦,岂尚不逮李庭芝耶?’”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的扬州守将,字祥甫,官位、名气,都远不能和史可法相提并论。
“还真比不了李祥甫!”赵烈文说道,“城破之后,李祥甫、史宪之,一般是死节,可是,在此之前,李祥甫整整坚守了扬州一年半的时间!”
顿了顿,“还有,扬州不仅仅是‘城坚濠广’非江阴可比;其军力、财力、民力,更非江阴可比,一天即失守,这——唉,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
“是啊!”曾国藩又叹了一口气,“这‘愦愦’二字,尤其诛心——言下之意,大敌当前,史宪之非但毫无主张,更加是……唉,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城守上啊!”
“有趣的是,”赵烈文说道,“这两个字,还是史宪之自己的话!是他‘自觉愦愦’,然后,将军务都交给了幕僚处置——他是主帅啊!又不是病的下不了床,岂可如此行事?”
微微一顿,“事实上,敌人尚未开始攻城,史宪之就已经放弃了坚守的企图了!”
“唉!”曾国藩摇了摇头,“真是起之于地下,亦不知如何自辨了!”
“起之于地下——还不晓得怎么个‘起’法儿呢!”
曾国藩微微一怔,“惠甫,什么意思呢?”
“爵相,”赵烈文沉声说道,“史宪之是只有衣冠冢的。”
曾国藩明白赵烈文的意思了:扬州城破之后,史可法尸骨无存。
“江阴城破之后,”赵烈文说道,“阎丽亨被执,虽然有兵卒‘以枪刺其胫,血涌沸而仆’之事,不过,到底是因为他‘挺立不屈,背向贝勒,骂不绝口’在先,事实上,端重亲王还是很希望他降顺的——阎丽亨延至第二天黎明,才被害的嘛!”
微微一顿,“而且,留全尸,依礼下葬——其后,亦许其子换贵重棺椁,迁葬本籍通州,史载,开棺之时,犹面目如生。”
“端重亲王”就是彼时的“贝勒”博洛,后封端重亲王。
还有,赵烈文不知不觉,用了“被害”一词。
“还有,”赵烈文继续说道,“江阴一役,血战八十一天,本朝这边,累计死四万余人——对阵的双方,早就杀红了眼!端重亲王麾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欲食阎之肉、寝阎之皮?这种情形下,端重亲王对阎丽亨,犹不失最基本的敬意!”
顿了顿,“史宪之呢?”
“被执之后,不过三言两语,豫亲王即‘使左右兵之,尸裂而死’——”
说到这儿,赵烈文嘴角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即是说,对史宪之,非但没有任何招降的意思,还——”
抿了抿嘴唇,声音干涩,“立即乱刀砍死,甚至是……乱刃分尸!”
“这实在是一件绝大的惨事,豫亲王做的,实在是太过了!可是——唉!”
曾国藩默然不语。
过了片刻,赵烈文继续说道:“史宪之殉国之后,尸体也不晓得是如何处理的?反正,肯定没有下葬!以致其义子史德威收尸的时候,‘天暑,众尸皆蒸变不能辨识’,终致尸骨无存了!”
顿了顿,“扬州不比江阴,不过半天即城破,本朝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无论如何,谈不上什么切齿之恨;而照史宪之遗书的口吻,他也绝不可能像阎丽亨那样,对豫亲王‘骂不绝口’。”
“则何以至此?——史宪之的官位,较之阎丽亨,可是云泥有别!”
“再想一想史宪之的四份遗书,其中一份,竟是给豫亲王的!而且,纯出以哀求口吻,说什么‘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
“唉!这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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