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叹一声摇头,拨开重叠如网的垂挂蛇藤。
面前蓦而开阔,蒸腾的湿润白气瞬间模糊了视野。皱眉挥了挥胳膊,仍然看不见一臂之外的事物。
雾怎会浓到这地步?
脚底的泥土松软异常,好像稍稍用力就会陷下去一般。
心内没来由生出的危机感让雷扬泽静在原地,他觉得暂时别动比较明智。
四野毫无生气,压抑而沉默,大片连呼吸也意欲夺走的死寂。
雾气越来越浓,浓得简直如在眼睑上覆了层纱布,与只能望见白昼的盲人无异。
耳畔忽然响起串串铃声,窸窸窣窣的很远又仿佛很近。
雷扬泽正欲开口,一双湿冷的手裹挟着他熟悉的香气紧紧捂来。
“嘘,是我,别说话,你别说话。”
果真是瑞丝,只那银子质地的嗓音镇静不再。
“乔娜伊迪丝。”瑞丝昂着头颅和胳膊,不禁后悔自己的轻率。若是为此害死了雷扬泽,她愿拿性命来赔葬。
咬咬牙续道:“我们都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冲突自然是能避则避。你最长可以憋多久?”
男子迟疑地顿顿伸出四根指头。
瑞丝抿抿唇压低声音。“一会儿我挪开手你就屏着气,别问别动,相信我总比相信书来的有价值。”
雾照旧浓厚,视野茫茫。然而颊边一对瞳仁小狼似的闪光,从肩后绾下的长发潮湿地粘在脖子上,低头他甚至瞧不见自己的手却能看到那些宝蓝的细丝水晶般透明,凉凉地流成汩汩冰泉。
铃音浅浅地忽高忽低,跳跃着降临大地。紧随而至的脚步声蹒跚却沉重。
少女绷得手脚寒麻,密密贴合胸腹下的弧度汲取温暖。
雷扬泽静了静,身子微微地僵。
但他还是依她所说,在瞬间中止肺部的伸缩运动。
空气忽然开始游走,搅动着白雾时聚时散。一段紧接一段的古老咒文传进耳里,掀起阵阵既柔美又干涩的异样感。
背上的**越发硬直,两个心跳却渐趋一致,拼命地不知所谓地鼓噪着什么。
白雾终于恢复它应有之貌,在空中聚成大小不一的水滴,叮叮咚咚落进池塘安稳地流淌。
对面略略跛脚的矮小女人和森林一同映入眼底,心内诡谲凝重的气息盘踞不去。
雷扬泽扭眉,缺氧并未让他的脑袋跟着停摆。
乔娜伊迪丝是谁身为骑士没理由不知道,学校里关于女巫的第一课就是她。
书本说,乔娜伊迪丝凶狠残暴,疯狂叵测,意图使恶魔重临人间且为此虐杀四位大主教的她罪无可恕,必须处死。
导师说,乔娜伊迪丝的弱点是心脏,只要勇敢无畏的骑士们把神赐的枪刺进她的胸膛,女巫们便再不可能选出新头领。
事实上凶狠残暴,疯狂叵测的乔娜伊迪丝只是名瞎眼耳聋,面目恬静平和的女人。腿脚还有些不灵便,只能微微拖着慢慢走动。
她似乎也未发现不远处潜伏的雷扬泽和瑞丝,径顾摸索着做自己的事,腰间的铃铛一晃就轻盈作响。
低低咳嗽两声,老女巫迟缓地掏出两个造型简单的水晶瓶子,一左一右拔掉盖子放在池边,悬着祖母绿的小管子往里面滴了几点浓香四溢的液体。
而后她徐徐退开去,蠕动嘴唇小声念叨。
池水啵地分成两股,像被牵引着边冒泡边翻上半空,稍一打旋就各个仰成巨大的拱圆,嗤嗤震动着冲进水晶瓶。
两个瓶子好似深不见底,几乎吸走大半个池塘的水。剩余的立即失了形状,哗啦啦落回池子,不消片刻由表面起浮出一层青油油的绿色,静静渗入大地。
老女巫取回瓶子满意地掂了掂塞回背囊,随手丢出块黄玉嘬唇发出短促的尖啸。
石头应声化成一头巨大的狮鹫,载着主人乘夜色而去。
瑞丝赶忙张大嘴拼命抽气,还以为要死了。憋死的。
雷扬泽低喘两下,垂首支着额头沉默。
少女自顾自开始解释。
“我最怕那女人了,上次集会没少给小姐下绊子。”害她差点不能合格,“虽然眼睛耳朵不好使,但鼻子超好的,通过呼吸嗅出灵魂的味道是她的独家绝活。”但凡生物她都能以此捉住,可比史宾塞厉害得多。“不过也好,闭气就能躲开她。危险是危险,也总比冒冒失失冲上去同她决斗来得高明。哼哼,不知道了吧,这是女巫之间不外传的小手段,哪像你们骑士越热血才死得越快。”乔娜伊迪丝是很恐怖的。
“衣服。”雷扬泽许久闷出一句。
“嗄?”缓不过劲的瑞丝还在手舞足蹈。
“把衣服穿好再回来。”男人背对她站起,深蓝的树影落了满身,细碎地摇曳。
少女呆呆看他没入来时的小道,末了低头瞅瞅自己赤掰掰的躯体,大翻眼珠。
我让你白瞧还不乐意怎的,真个木头雕的没情调。都特地来找人家了说,干脆就等她一起走难道会死啊。
不知为何突然别扭起来的某见习女巫,撇唇啧嘴,扭着腰,款款行去。
而枕着史宾塞的脑袋都快睡着的莉莉莎听到动静,揉揉艰涩的眼睛望去。
“只有你一个人喔,啊那什么,敢偷喝酒我就给卡洛克老师打小报告……”大小姐喃着喃着又倒了回去。
史宾塞转转小眼珠紧紧盯着不放。
雷扬泽伸手拂开汗涔涔的额发,耳垂触到微冷的指尖带出些许迟钝的麻热。唇畔泻出的笑有点苦有点无奈,和十年前一般坚定,却远没那么从容。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原来用在这种时候也是同样贴切。
第12章 PRINCE12一个巴掌拍不响()
致亲爱的那笛:
我的好姑娘,对于你上次所说的想见见面的事,我只能说抱歉了。请相信我绝非不愿意去,而是形势不允许——你无法想象突然多两条不属于自己的尾巴是何等的令人焦躁!要么三句话打不出个闷屁,要么三句话兜出一箩筐。
希望你的神也保佑我速速摆脱困境。
另,请不要跟随那些脑子被加沃尔郡魔人铡掉一半的小姐们去做什么奇怪的爱情占卜好吗?她们口耳相传的某些知识不仅残缺而且经过童话诗人等等数次改编之后,已经被美化得面目全非了。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预知未来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代价,那是皮娇肉嫩的小姐们承受不起的,更何况还用了错误的方法。
真不希望看到你受到伤害,再者甜美又聪明的那笛即使不通过占卜也能获得真爱,那该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我也将一直为你祈祷。
爱你的
raythe·f ——我的秘密信笺
瑞丝匆匆划下最后一笔,淡绿色的信纸间网罗出密密麻麻的明亮火线,刷拉燃成灰烬。
两眼不离她半分的莉莉莎张大嘴:
“怎么烧掉?”
“寄私人信件的一种手段罢了。”瑞丝背着她撇嘴,居然拿人家当特殊生物观察啊你妹。
莉莉莎羡慕地撅唇,真好,女巫什么的,点子多又无拘无束。
瑞丝瞧那神情就知道她在想啥有的没的,暗恨自己识人不清。这丫本质和外表严重不搭旮——贪玩,无知,任性,黑心肝,顶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假装可爱行坑蒙拐骗之实。前两天正愤怒的时候便是被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骗到,且看在某某人亲自来寻的份上,她造成的某某事才顺利揭过。
早知道哪那么容易原谅她,还给她当毛线的神秘事物解答向导呢魂淡。
幸好也不全是烦心的方面,丫跟雷扬泽5岁就认识了,对那厮从小到大的蠢事傻事糗事坏事如数家珍。
好吧,她承认自己有点嫉妒有点恼怒有点遗憾。
木头雷最最阳光灿烂的青少年时代终究是华丽丽地错过了。
他与叉叉叉相遇的时候,本小姐还没出生。
他认识劳尔眼镜叔的时候,本小姐在婴儿兜里拉屎拉尿拉鼻涕。
他赢得第一个学院杯的时候,本小姐溜达于柏拉下城的大街小巷讨饭翻垃圾。
他和人生中的几位挚友结交的时候,本小姐被面包店的老板丫头用钉子戳了俩屁股洞,一整个冬天都在化脓。
他组队探访青虹之森寻找绿精灵的时候,本小姐正试图加入小男生盗贼团,拼小命跑跳还分不上半掌大一块饼。
他举剑潇洒擒下尸骨人魔享受鲜花美酒和赞溢的时候,本小姐裁裁剪剪堪堪凑出一件小袄,脚背遍布黑疮脚底满是血杠走都走不动。
他环游蓝海遭遇幽灵船鬼魂水手妖魈人鱼的时候,我镇日蹲点老鼠洞思索要是能逮住它该如何弄些酱来烤着吃。
等等什么什么的,瞧瞧,差距。
瑞丝酸不拉几地想到他和叉叉叉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那么久那么久,天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念着她。
可一问莉莉莎么,丫吭吭唧唧地四两拨千斤兼带转移敌方注意力,恨得瑞丝牙痒。
独独清楚了的是,蒂安娜早已嫁作他人妇,趁着雷木头千万里外辛苦打仗的时候。
啊哈,万岁,黄脸婆出局!
瑞丝乐着乐着就笑不出来了。
那朵不堪风雨的花儿辜负了雷扬泽,从头至尾。
过去拿她当情敌是高看,后来跟她暗地作比较是抬举,现在她不配跟自己站一块儿。
瑞丝脸色黑了好几天,直到雷扬泽淡淡地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背才拨云见日。
史宾塞腹诽不已。
瞧这点出息。
****
三人走走停停已到森林边缘,莉莉莎仿佛知道自由将尽,可劲儿地折腾,一会儿脚麻,一会儿腿酸,一会儿腹痛,一会儿头晕,一会儿肚子饿,一会儿被虫子咬,一会儿要洗澡简直没个停歇。
“你哪来那么多毛病?”瑞丝咬牙切齿地瞪她。
莉莉莎泫然欲泣。
“我不能再跟着你们一段时间嘛?”
“不行。”雷扬泽面无表情地拒绝。
“至少到凯帕,你明白的,我一定要去凯帕!”莉莉莎拼命拽着裙摆,面上的柔弱和可怜不再作伪。
雷扬泽启唇,“你——”
“咳嗯……呃……”瑞丝不自在地抓挠头发下微微发热的耳朵,假装自己没有打断他说话,“凯帕……反正离费拉克不远,嗯……内个啥来着……”
某向来一边不要脸另一边两张脸的女巫在前骑士的目光中逐渐消音。
史宾塞继续吐槽。
瞧这点斗气。
但雷扬泽却收回视线没再开口。
莉莉莎兴奋地跳起来钻到瑞丝身后,紧紧地捏了下她的手。
瑞丝没看她,只心内闪过些许情绪。
入夜后,雷扬泽捡来枯枝起火,跳跃的红色映着他半边脸忽明忽灭。
莉莉莎难得安静地靠着瑞丝,表情呆怔地越过树影眺望昏暗的远方。
其实这里已经能看见费拉克细碎脆弱的灯光了,蒙昧地隐在山形寒雾之间。
瑞丝拨弄着枚古旧的银币,正面镂着双头蛇,背面是两圈相反的咒文中间一块五角星形状的凹陷。
“你有愿望吗?”她突兀道,冷凌凌地阴森晦涩。
雷扬泽瞥眼硬币,眸中一团黝黑凝聚不散。
虽不清楚女巫的物事,但……他大概能猜到她要做的事。
莉莉莎还在神游,只迟钝地啊了声。
瑞丝掰过她的脑袋,不耐烦地重复:
“我绝不做亏本买卖,那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交易,如果你肯付出足够的代价和酬劳,我就让你许个愿!”
不大的营地里熊熊燃着的柴禾吡剥跳了下。
莉莉莎看着女巫披在肩上的发丝柔软地直直地铺泻一地,蓝汪汪的蜷满了虬根与岩石。
她就像海中的女神,让这贫瘠的月色无端撩人。
只可惜那一双眸子见不得半点反光,甚至连眼白都湮灭在蠕动的污黑里。
莉莉莎惊怖地哑声低呼,连滚带爬到雷扬泽身边。
“怕什么,我不吃人。”瑞丝嗤笑,伸指抹了下眼珠,那圈闪烁的银弧破出乌色回到瞳孔附近。
莉莉莎缩着脖子不敢瞧她眼中依旧翻涌不止的黑潮,感觉不比面对一头随时能逃脱束缚的噬人怪物好多少。
瑞丝觑了眼始终沉默的雷扬泽,带着心底难以察觉的忧寥孤注一掷。
她一直未曾停止思考,作为女巫,自己究竟有几分可能性。
瑞丝长于贫民窟,那段光明和黑暗交织扭曲的日子教会她坦率隐忍,包括拳头大的人才有面包吃的现实。因此瑞丝一点都不以女巫的身份为忤,她认同并且骄傲于在这个时代被打上邪恶烙印的能力。
然而她需要雷扬泽接受,由里至外从真到假接受她的全部,无论美丽还是恶心,无论温顺还是残忍。所以哪怕她知道对方始终在观察她也不介意,她相信雷扬泽的“眼睛”,令很多人又爱又恨的清明双眼。
你说廉耻?很抱歉她有但就是不会用在雷扬泽身上。她喜欢他,想要他,在将之虏获前她若豁不出廉耻还是趁早死一边去的好。
但……但如果,他不能……
瑞丝迎着雷扬泽沉静的目光迟疑了一秒。
她想她忍受不了他不能。
“快决定吧。”瑞丝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催促着谁,恍惚间竟觉得雷扬泽在对面弯着嘴角露出一个模糊的浅笑,仿若时光瞬间逆转了很多年。
她感到心脏被小小地挠了下,又疼又痒。
“我做。”回答的是莉莉莎,微微躲闪的水眸里透着不可言说的坚定。
瑞丝错开眼表情木然地收拾心情,拒绝承认刚刚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头顶咆哮而过。
你妹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啊!
你妹的,我跟他还没形成心灵感应啊!
你妹的,谁知道他刚刚究竟算怎么回事啊!
你妹的,难道要拽住他明白地问一遍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你爱不我!……
史宾塞无力回应。
你妹的,上赶着把自己全掀开了是想怎样啊!
你妹的,假使他真的容忍不了你哭都没地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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