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老人的眼神,齐英儿看到景云的眼神空旷,像是一片原野,他没有在看自己,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东西。
景云又说道:“我这儿子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齐英儿没有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做声。
景云道:“谢谢你放了他,但是因为你放了他,他却死在别人的手里。”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齐英儿身上,“难道我放了他,却害了他?却成了帮凶?”齐英儿并没有说出口,因为景云立刻解释刚才的话。
“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所以如果你没放他,他或许也不会在这里,不会躺在棺材里。”
齐英儿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他?”
景云说道:“因为你觉得他不配你杀。”
齐英儿说道:“我不杀他,他就会过来杀我,所以我还会杀他。”
景云不说话了,看着齐英儿,齐英儿面色冰冷,丝毫没有表情。凌全非手心里全是汗,全是冷汗,韦四章也不出声,孙巧儿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泪痕。
齐英儿以为这个老人会发怒,然后一掌将自己打死,但没想到景云忽然大笑起来,众人也是吓得一怔。
景云道:“记住我的话,杀人总会给人带来痛苦,而这痛苦只能全部由杀人的人来背负。”
齐英儿看着这个老人,景云脸上还带着笑容,苍老的和蔼的笑容,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爷爷,但他又握紧了剑,说道:“杀人总比被杀好。”
老人笑着,不说话。
不知为何,这看似紧张的对话却让原来压抑的气氛活跃起来。
景云站起身子,他的脸虽然是苍老的,但是他的身子却显得很健壮,站得很直,站得很稳,脚下像生了根一样。
凌全非暗暗佩服,他明白总是自己轻功在武林中是数一数二的,但评判一个人轻功高低的标准不在于那人能否踏地无尘,踏雪无痕,而在于这个能否站得稳,站得越稳,心就越稳,心越稳,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眼前的这位老人,怕也是江湖中接近巅峰的人物了吧。
景云心里明白自己的实力,虽然自己武功在江湖中得下了不少赞誉,以刀法“无尘十三刀”威震江湖,但自己也已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了,这就是人生的悲哀,又有谁能逃得过时间?他经常幻想自己若还是三十岁,那应该比现在的成就还要大,矛盾的是,正因为他现在不年轻,正因为多的那三十年,自己才学会了如何在江湖中活下去。
景云说道:“几位若是不嫌弃,就暂且先庄内住下吧,今天老朽待客不周,还望几位见谅。”
凌全非和韦四章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道:“我等冒昧前来还望景庄主莫要见怪才是。”
景云没有任何表情,说道:“墨城,你带着几位客人去‘梅花庭’中休息去吧。”
那书童应过一声,就领着齐英儿等人往殿门外走,还未走出,只听得景云在身后说道:“几位,晚上就不要出来了,呆在房中比较安全。”
说这句话给人听,哪里是想让人安心休息的?
韦四章问道:“安全?难不成连庄内都不安全?”
景云道:“庄内本来很安全,现在恐怕不安全了。”
凌全非听着这话里带刺,便道:“我等不明白庄主的意思,还请庄主明说。”
景云冷笑道:“几位可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找我?”
当然记得,他们险些遭人杀害,来这里就是想问个清楚的。但是凌全非也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多年,当然知道有些话也要挑时候,可既然景云把话题牵出来了,又何妨问他个清楚?
凌全非问道:“不瞒庄主,我等在来的路上险些遭人杀害,得亏一位老先生,我们才能活下来,可惜那位老先生已经死了。”
景云冷笑的面容就像戴了一张面具,他说道:“老先生?你们可知道那老先生是谁?”
凌全非道:“我们本以为他是您的手下,可之后又觉得他根本不是您的人。”
景云道:“哦?”
凌全非道:“因为他并不认识路。”
景云笑道:“错了。”
凌全非道:“错了?哪里错了?”
景云道:“他非但认识路,他甚至都能找到我我卧房!”
凌全非道:“他是什么人?”
景云叹口气,道:“他是想杀我的人。”
众人皆怔住,“杀你?为什么杀你?”
景云慢慢抬起头,看着大殿的顶,那么高,那么遥远,“因为我曾经杀了他全家。”
又是静,静的连空气都凝结了。
又是那个声音,那个冰冷中透出天真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景云看着齐英儿,看着这个他紧握的那把剑,黯然说道:“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杀人的人比被杀的人要痛苦。”
齐英儿不说话,也不看他,他不敢看,不敢正视那双眼睛,那双灰褐色,黯然的眼睛,他怕自己还会从那双眼睛里知道更多。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确实不是好事!
韦四章说道:“既然你杀了他全家,那他要来杀你自然天经地义!只可惜他死了,他被五成给毒死了!”
景云说道:“五成?‘毒面郎’五成?”
韦四章点点头。
景云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却那么苦,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你以为他死了?”
孙巧儿问道:“他没死吗?他就躺在雪里,尸体都僵硬了。”
景云道:“他当场死亡的时候你们看到了,之后呢?雪地里的还是他吗?”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那雪地里的还是不是他。
凌全非道:“那老人是谁?”
景云道:“王开。”
众人听了这个名字像是见到了鬼魂一样,只有齐英儿面无表情。有时候知道的越少,未必不是好事。
凌全非道:“‘毒笑王’王开?”
景云点点头。
韦四章道:“他还活着?他不是在二十多年前那场恶斗中就已经受了重伤吗,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出过江湖,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四章说的时候,凌全非看了看齐英儿,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齐英儿也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去看凌全非,他现在不关心谁是王开,也不关心景云杀了谁全家,他只想知道师父到底在哪!可他却不知道,那场恶斗,和这个王开有关系,和自己的师门有关系。
景云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他是死是活了,而且既然这次死的不是他,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身受重伤的是他?”
韦四章不说话了,他确实不知道,王开到底是谁?
凌全非道:“那我们也不知道,那老人究竟是不是王开。”
景云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韦四章道:“不管是不是,老庄主,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不管他是谁,他若想来杀你,那我就先为你挡下第一刀!”
景云笑了,这次笑得却很温暖,“你我素未谋面,现在却要为我挨刀。果然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老朽也很佩服你!”
被景云这么一夸,这大汉居然像个大姑娘一样脸红起来,样态十分滑稽。
凌全非道:“如果他是王开,那他演这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景云说道:“因为他这次想杀的不是我。”
凌全非说道:“是谁?”
景云道:“是树上的猴子。”
众人都已明白,只有韦四章不太理解,“猴子?这里有猴子?”
凌全非又道:“他为什么想杀五成?”
景云道:“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猎物死在别人手里。”
凌全非道:“他的猎物就是我们四人?”
景云道:“就是你们四人之一。”说罢,他看着齐英儿,那种怜悯的眼神。
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王开要杀齐英儿。可是为什么?为了二十几年前的事情吗?
只听景云道:“王开现在是为‘万军帮’效命!”
“万军帮”,这个词与景云山庄有着同样的分量,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帮。
韦四章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了,不禁骂道:“又是他奶奶的万军帮。”
齐英儿握紧了手中的剑,漆黑的剑柄,苍白的剑鞘。之前死在那片雪林中的三人就是万军帮的,这么来说他们不是复仇,无论为了什么,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
齐英儿说道:“他们不会杀我的。”
景云问道:“为什么?”
齐英儿说道:“他们觉得我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第二十七章 雪中梅花()
活着确实比死了有用,活着你就能看到太阳照耀在大地的那一刻,能看到山野的美景,能看到不息的江河,死了,什么都看不到。
“可惜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景云那种低沉黯然的声音,任谁听了都不免有些心酸。
齐英儿看着那口棺材许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种丧亲之痛,他理解,但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节哀顺变?
凌全非也看着这口棺材,问道:“庄主可知道是谁杀了令子?”
景云摇摇头,“如果我知道,那人已经死了。”
韦四章道:“是万军帮的人干的吗?”
凌全非道:“但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他呢?”
景云叹道:“万军帮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是王开的可能性比较大。”
若是景云当年真的杀了王开的全家,那王开杀了他的儿子也就不奇怪了。众人沉默了,看着这个老人,眼前的景云似乎比之前要老了十岁,他是那么憔悴,显得那么苍老。
景云道:“几位请去歇息吧,今晚一过,几位就请离开本庄吧。墨城,领几位客人去休息。”
书童站在一旁,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在几人谈话时,墨城一个人倚靠在门上迷糊着。
墨城道:“几位,请吧。”
这时,又有个声音响起,齐英儿说道:“我们,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
景云又挺直了腰板,笑着问道:“还有什么事?”
齐英儿道:“我想知道关于我师父的消息。”
景云道:“你师父是谁?”
齐英儿道:“穆无涯。”
景云的脸一下子抽紧了,说道:“你师父当真就是穆无涯?”
齐英儿坚定地点点头。
景云不说话,有几次刚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景云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你师父的消息?”
齐英儿看着凌全非,说道:“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你的势力大耳目广,江湖上谁的消息你都知道。”
凌全非一听齐英儿这么说,笑了笑,然后把在镇上的事情经过告诉了景云。
景云听了,忽然笑道:“我算是知道我儿子是怎么逃过你那一剑的了。”
但他忽然止住了笑,像是变了一个人,严肃中透露出惊诧,道:“你说什么?他身边有两个壮汉保护他?”
凌全非说道:“是的,他们俩是双胞胎,只是,”
景云额角渗出了汗,问道:“只是什么?”
凌全非道:“只是他们俩很奇怪。”
“哪里奇怪?”
齐英儿道:“他们俩是死人!”
景云道:“死人?”
齐英儿道:“没错,我砍断他俩的手,他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是死人是什么?”
景云叹道:“果然,果然是万军帮干的!”
韦四章说道:“难道那俩人是万军帮的人?”
景云道:“那双胞胎应该就是万军帮二堂堂主‘鬼手’梅二的手下‘无命童子’,一个叫云音,一个叫云声。”
韦四章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原来是梅龟孙儿的手下!难怪不像个人!”
景云看到韦四章如此愤愤,便问道:“兄弟与那万军帮有过节?”
韦四章气得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张口骂道:“过他奶奶个腿子,那群王八蛋全都该死!那梅二更不是个东西。”
景云看一提万军帮,韦四章就气不打一处来,便不再追问了。
凌全非似有疑惑,问道:“您怎么知道一定是万军帮的人干的?”
景云冷笑道:“因为这里只有一口棺材。”
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没有任何解释比这句话更有说服力。“因为这里就一口棺材。”这句话说得如此令人酸心。一个老人的无奈,一个老人的丧子之痛,凌全非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揭开景云的伤疤,就不再说话了。
齐英儿冷冷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师父的消息?”
景云笑道:“我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齐英儿道:“如果你知道,快告诉我。”
景云道:“告诉你?凭什么告诉你?因为他是你的师父?你确实该找到你师父,让他教你该怎么尊重人!”
齐英儿不说话了,因为景云刚才给了他一刀,一刀刺在了心上。自己不会尊重人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这样?从斩断别人两只手开始?从一剑送人解脱开始?从一剑杀了别人开始?从意识到自己被骗开始?还是从爷爷去世开始?
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齐英儿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杀人,会让人改变?让人变得失去自我?齐英儿很感谢景云给了自己一刀,如果不是这样,自己就会一步步走入歧途,跌入深渊。
齐英儿不再问他师父的下落了,他知道,只有尊重别人才能得到师父的消息,只有尊重别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而他现在不能去问,因为若是此时只是为了得到师父的下落而去变得尊重景云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尊重别人也要从心里尊重。现在,他需要慢慢找回自己,这个过程可长可短,要看这个人的良知还剩下多少。
景云道:“你且回去休息,明天你走之前,我会告诉你师父的下落。”
齐英儿点点头。
几人走出门外,门当然还是门口的巨汉罗武生打开的,他就柱子立在门口,不曾动过,依然笑着,看着几个人离开。景云道:“武生,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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