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靠着辽宋边贸发展起来的边城,在方圆百里内,富裕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
所以里面什么都不缺。虽然已经没有了灯火,但淡淡的月色,像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银箔。街道两旁还有着规整的房屋,还有着曾经煮出方圆十里最美味牛杂的火炉,还有当铺门前那对看尽迎来送往的石狮子,还有那个被风微微吹动,曾经让孩子争破了头的秋千
里面缺的,只有一样东西。
人。
活生生的人。
但一座城市若缺少了人,岂非也等于缺了所有的东西?就像是“家”,若缺少了真正关心自己的人,那么也已经不能算是家,而只是一间房子。
究竟是一个简陋的“家”让人留恋,还是一间豪华的“房子”好?
冷暖自知!
不难想象,这座边城也曾经有过家,温馨又和谐的家。
可惜现在已没有半个人的踪影,因为对于人们来说,这里已经是地狱,地狱就只会有野鬼,又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影?
“进城吧”,黄衣人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说起来静月城会变成如此,他也有一半的“功劳”。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座边城的东侧,居然会有一座很小、但很新的行宫,行宫的西院里还有一间建在竹叶从中的书房,书房里还有着炉火,火还烧得很红。
屋里的摆设,可谓精致到了极点,甚至已有些夸张。
数十个插烛的花梨木灯台上,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每一张红木大椅的靠垫软毯,都是用千里之外生产出来的江南金丝缕成的。
但最令人佩服的,不仅是这些东西有多么的名贵。而是因为这么大堆名贵的东西摆在一齐,却丝毫没有令人觉得俗气,还反而颇有情调。
但实际上,这里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几个时辰还不是,这些东西看来不是为主人而备,确实特意给客人看的。
红红的火上还烤着精致的茶壶,而那套茶杯跟壶子更是绝配。这套茶具看起来估计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无论茶杯的造工再这么精致,也比不上握着它,那几根只有几十年岁月的手指。
因为手上戴着一颗猫眼大的蓝宝石,更因为这只手轻轻的一指,就可能改变无数人的故事。
显赫、非凡,这才是一代辽国皇帝应有的架势。
耶律贤!
他其实还很年轻的,他也尽量会用严肃的表情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他面前还半蹲着一个穿着银盔金甲,相当魁梧的人,这人的脸上倒真是饱经风霜了。
耶律贤看了那人一眼,慢慢才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爱卿快请起,辛苦了。你刚到狼牙岭,又要你连夜赶回来,朕实在是非常痛心。”
“这是陛下看得起我,微臣自当尽力。杨继业部已到了狼牙岭,不过他发现我部后,就扎营不动,我已派出游哨随时注意他的动静”,耶律休哥微微抬起了头,偷看了耶律贤一眼,“不过末将现在还未看穿对方的行动,而对于陛下的旨意,赎臣直言,末将还未能领略其中的天机。”
耶律休哥这话自然是很隐晦地在说辽帝瞎指挥。
听到耶律休哥这么说,辽帝却大笑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会有疑问也很正常,因为朕其实还不打算真的开战,有时候高高举起的板子,比直接打在屁股上,还能唬住人。”
耶律休哥把身躬得更低。
辽帝叹了口气,“反而是朕会突然驾临此地,还把你找来,你或者更想不通。”
耶律休哥当然不会开口,无论是否想得明白,此时开口都是很蠢的事。
也因为辽帝会自己开口,以一种颇为炫耀的口吻,“实因赵光义的胆子真是不少。大战当前,他居然向朕发出邀约,说要过来辽国与朕谈一谈。这可是千古以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是,居然会有皇帝冒险到敌国赴约。”
他停了停,又看了耶律休哥一眼。
耶律休哥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答话,什么时候不应该。
辽皇笑了,“不过他的大哥赵匡胤暴毙,他继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在妄图立不世战功,收回幽云十六州之地,做他大哥都做不到的事来平众人之口,以图稳固帝位,看起来也是很合理的选择”,辽皇慢慢悠悠喝了口茶,“但偏偏靠南人的军队,他明知无法战胜我们大辽。所以只是领兵前来,表面上像是准备与我国开战,暗地里却提出与朕秘密和谈,以巨额财富,换朕退兵百里,他得部分实际上是很荒芜的土地,以平众人之口。”
他顿了一下,身子后靠,“况且最主要是朕暂时还不想与宋作战,以免围在太后身边,那些主战的元老再添势力。既然他敢来,见见他也没什么亏的,反正这事只有他和朕的亲随知道。”
耶律休哥愣了一下,在构思该如何回答,毕竟这短短的几句话里,信息量实在是太大,而且可以说是字字珠玑,都涉及到不是身为臣子该轻易插嘴的事,宋辽的大战,辽国的内政,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改变历史,更别说影响他耶律休哥的生命。
过了好一会,耶律休哥才躬身道:“我皇英明,但怕南人多诈。”
辽皇微微一笑,“他们再多诈也没有用,没有朕的允许,谁都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他边说边竖起了一根手指,“哪怕只是一步。谈不成,他们还会有回去的路?”
看到耶律休哥那复杂的表情,辽皇笑了起来,他漫步踱向窗边,一个不知怎样出现的青衣人,赫然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
耶律休哥还是第一次在辽皇身边看见这个人,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个人,至少听说过这个人。令他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这个人的相貌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地方,而是他手中的那把剑。
一把松木古剑。
剑上没有任何的装潢,剑鞘上也只是刻着几朵简单的白云。
耶律休哥本不是个多口的人,至少在皇帝面前绝对不是,但这一次他居然多口了,忍不住问道:“不知阁下与长白天剑慕云成慕大侠是怎么称呼?”
“正是老朽。”
耶律休哥的眉头动了一下。
就算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他的眉头也没有这样动过。但今天它却动了,因为这个人居然是慕云成!
一个已经归隐了山林十二年的传奇人物,那么他手中的必定就是比他更传奇的白云剑。
这把剑的造工很平凡,看来就像是街上最常见的手工作坊造出来的。只不过在这个人的手上,它曾经在一柱香之内,连弊七只吊睛白额的猛虎,甚至连华山名宿华一清也死在了这把剑下。
但也有很多人说,华一清其实并非死在白云剑下。
华一清是死在自己剑下的。
因为当时观战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慕云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剑,白云剑一直好好藏在剑鞘之内。
又怎么可以说是它杀死了华一清?
华山的名宿,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挑战另一位名家,当发现对方根本不愿出手,只用脚步与身法就可以把自己困得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时,除了自杀,他还有什么路可选?
难道要让他当着普天下的面被打败?
况且,白云剑还未必愿意为他而出鞘。
慕云成确实很少为实力比自己弱的人出剑,所以这把白云剑经历过的都是恶战。但经历了千次恶战后,这把剑仍然未断,这个人仍然在谈笑自若,你说这个人、这把剑到底到了很种程度?
恰好当时还是个孩子的耶律休哥,就是他与华一清长白山一战的见证人之一。
“当”,屋檐之上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有人揭开几片瓦片,透过那个窟窿,向辽皇行了个礼。
辽皇抬起头,微笑着点了一下,算是回礼。世上能让他抬起头来仰视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这个人却绝对配得上他的仰视。
除了现在独特的处境外,更因为这个人是辽皇的叔父,耶律盘光,更因为他是辽国的第一箭手。
在一个以游牧起家的民族里,神箭手就等于是万众瞩目的明星。
耶律休哥当然认得这个人,他更认得他背上的那把弓,一把巨蟒的蛇皮包裹着的巨弓——“追月弓”。
这把弓被称为“追月”,因为大家都在认为如果耶律盘光有心,说不定可以尝试射落月亮。
这当然只是恭维话,但他的箭厉害却是不假。
但他的可怕,不仅仅在于他的箭法,更在于他不只有一个人,他有一百三十五个人。
神箭部队!
他们都是耶律盘光的徒弟、徒孙,但耶律盘光却说过,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不在自己之下,甚至有人早就超过了自己,他们不单独行动,不显山露水,只因为他的徒弟尊敬他,更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要让他们拿出真本事的对手,所以现在屋顶上就等于有一百三十五个耶律盘光。
一个耶律盘光,已经不好对付,一百三十五个,那是根本就不能对付。
只要有这一百三十五把弓守在屋檐之上,这诺大的庭院就等于已经没有了死角。
耶律休哥终于明白辽皇为何会如此镇静,为什么会把赵光义请来这里了。
因为无论对方想搞什么诡计,只要一进了这宫里,都只会剩下一肚子的踌躇。因为这小小的行宫,原来早就有无数最伟大的传说在守护。
耶律休哥知道有些人,在出手之前是绝不愿意被人看见的,看见过他们出手的只有死人。
既然被他看见的两位都已经利害至此,见不到的自不必说。
他又有什么还好担心的了?
“爱卿,朕把这么机密的事都告诉你,这说明什么?”
“陛下对臣的信任,臣只能以死想报。”
辽帝微微点了点头,“我不要你死,我要杨继业死。无论这里谈得怎样,你都需要把他们歼灭在狼牙岭一带,这可是给南人一个教训。去吧,在赵光义来之前,你赶快离开。”
耶律休哥躬身后,大步退出了行宫,在这里确实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因为一切都部署得这么好,看来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对抗的办法。
但既然这样,为何南人要自己送上门。
“或者赵光义没得选了吧”,这是休哥自己给自己的解释,但又总觉得有些什么的
二 会笑的猫()
军中观天象的人果然没有说出,这几天之内将会有一场摧城的暴风雨。不知何时起,空中已多了一层雾,瞬间就把所有的星光都盖住了,只有那与时节不相符的风,猛烈地从雾中吹出来。
静月城已显得更暗,但行宫中的灯光却显得更亮。
因为客人已经来了,也因为为了在客人面前显摆,主人居然把刚才已经很豪华的殿堂又布置了一番。
耶律贤以很客气的态度迎接了赵光义,他不需要在无关痛痒的地方给对头什么下马威,真正的威风要等待真正的时刻才来耍。
两个绝不可能相见的人,居然就这样见了面,后世若知,必成经典,可惜因为双方都想要保密,这一段佳话就没有机会被记在正史当中,知道它的人也就少之又少了。
偌大的宫殿里,什么都很多,但就只有两张椅子,因为只有两个人敢在这里入座。
宫殿四周散布着辽皇的卫士,这些人显然不是单纯的禁宫护卫,而是耶律贤专门请回来的那批人乔装改扮而成,而那个慕云成就自始至终跟在他的身后,而且根本就不用穿上宫廷的服侍。
而赵光义的随从则被请到隔壁去消歇,客随主便,客人总得听听主人的意见,而且既然选择来谈判,这也是预料中的事。而按照计划,那些在隔壁喝茶的人,都必须先卸下武器,而且受到绝不可能反抗的监控,而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薛先生本来是坚持要留在宋帝身边,但被赵光义下令让他到隔壁休息去了。他说这话时,耶律贤能注意到赵光义的不悦,显然宋帝也感到危险,但既然已入了虎穴,自然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不过这倒可见他的谈判心意之坚决,反过来说,大辽就有了更多讨价还价的余地。
耶律贤是窃喜的,但一谈起来,他又觉得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赵光义非常的强硬,可以说是寸土不让,两位皇帝的手指在地图上移来移去,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耶律贤的手终于离开了地图,他的手并不累,但心却累了,他把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才道:“赵家朋友,你到底有没有谈的诚意?”
“当然有,没有的话,我何必来”,赵光义说话的声音很慢,也很沉。
耶律贤看了这个还是第一次谋面的对头一眼,“但你的要求与信上说的出入太大,你几乎是要我完全退出幽云十六州,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有这种可能”,赵光义还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地图,“只不过看是因为什么才退出而已。”
耶律贤微微哼了一声,“而且据我感觉,你未必能拿得出你之前说好的那笔取地款,我看朋友的家里已经很拮据。”
“如果拮据,我又怎能发动大军北伐?”
“但你大军已动,既然如此拮据,想必那笔钱也得先付了军饷,这样的话,你还凭什么来赎地?”
赵光义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道理?”
“我早想到了”,辽帝很不喜欢被人以这种教训式的口吻对待,除了他父亲以及当朝掌权的萧太后外,还没有谁敢对他如此说话,“只不过我想等你来听听你的解释,反正我总没吃亏的。”
赵光义不回答了,孤身犯险,确实吃亏的只能是他。
此时一名近侍大步走了进来,凑到辽帝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如果不是很紧急的事,是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如此,也没有人敢如此靠到皇帝耳边说话。
耶律贤的脸色先是微微变了变,然后就大笑,“我明白了。”
“我看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才对”,赵光义用那只宽大的手,把地图一下子卷了起来,这是不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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