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图猛然抬头,对一向看人极准的厉天途之语深以为然,也失了反驳的心思,有些颓然道:“也许吧。”
相处日久已将宫图脾性摸得通透的厉天途并没有一究到底,而是不无感慨道:“似袁青山此等身经百战刚正不阿的铁血军人,对国家,对万民的作用要比你我等江湖人要大的多,他们就算死也要死在边疆异族的铁马铜尸之上,马革裹尸而还,绝不该死于同族的江湖仇杀之中。”
马上的宫图很诧异已官拜三品武将的厉天途会以江湖人自居,更是被厉天途的一番实实在在丝毫不显虚浮的豪言壮语说的脸色一红,满脸苦涩道:“楼主,宫图只是一寻常江湖客,只知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杀我,我必杀人。仅此而已。”
厉天途知道纯粹的江湖人讲究的便是此等快意恩仇,倒也不以为意,轻叹道:“我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其实你能这样想也算不错,简单点心不受负累。”
赶车的老于头诧异地撇了两人一眼,只觉眼前两位大人的愿望实在过于宏大,能赶好自己的马车,闲来喝几口小酒已是他生平最大的心愿。至于提刀杀人,马革裹尸,他是万万不敢想更不敢做的。此去满地战乱的西域边疆,希望莫丢了小命就好。
老于头的小心思厉天途全然不知,他突然低喝了一声,“我去跟袁将军谈谈。”
第196章 铁血袁青山(二)()
宫图会意,纵身提气一跃而起,窜到了路旁一胡杨树粗大的枝叉上,让出座下马匹。只是却在厉天途策马疾行之后也不下落,坐在树杈眼望远方低矮的连绵群山,细细思量厉天途刚刚略显粗糙却寓意颇深的金玉良言,一时失了神。
“袁将军,”厉天途领头之后,故意压下了马速,沉声道:“我知将军对这次差事极为不满,但却不知将军为何对我意见如此之大?”
袁青山冷声道:“属下自然不敢对厉统领有意见,只是宫侍卫说话太不中听而已。”
厉天途淡然一笑,心知现在让袁青山推心置腹太过不现实,也熄了心思,漫不经心道:“袁将军可知我们此行究竟为何?”
袁青山愣神道:“难道不是为了代皇上宣旨和送厉统领到安西就职?”
厉天途目视前方,神色平静道:“如果再往深处想呐?”
袁青山不是没有往深处想,而是思索了一路一直未曾想明白过。以安西都护府目前的处境,除了强撑一段时日之外,落入吐蕃之手是早晚的事。所以,天玄都要越级封赏李老都护,那是拿命换来的荣誉,这一点朝堂之人都是心知肚明,其根本目的还是想要李老都护多撑一段时间,好给地处中原腹地的天朝以喘息之机。
他想清楚了上半部,却始终想不明白下半部。封赏李老都护只需轻车从简或是昭告天下便可,犯的着再赔上一队羽林精锐吗?更让人意外的是这次宣旨大臣还是从前京师禁军统领之位擢升到安西副大都护的天子红人厉天途。
朝中多数大臣都以为厉天途是失宠了。但从这次负责护卫任务的一百羽林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以及被上司告知自己带的这队羽林精骑不用回京,直接随身保护厉天途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众人的推测都是错的。厉天途还是那个受圣宠眷顾的天子红人,没有一丝改变。既然如此,厉天途这次远赴数千里就任安西副大都护之职究竟为何?
袁青山不明白,他也不服气,所以他对厉天途意见很大,要把自己和这一百多羽林兄弟的性命交到厉天途手上,他更不甘心。所以他只是面无表情回道:“属下莽人一个,只知道服从上级命令,对那些政客们的勾心斗角的权谋之术不感兴趣。”
被人无意间暗讽了一把的厉天途也不恼怒,轻声说道:“袁将军现在一定会认为目前西域之困局除了吐蕃主动退兵之外无人可解吧。”
袁青山暗暗握紧了拳头,沉默不语,看着己方疆土被敌国逐渐蚕食,对于一个如他这般欲将毕生奉献于军旅的铁血军人而言,是无与伦比的奇耻大辱。
越往西行,边塞之风越盛,未着盔甲衣衫单薄的厉天途衣袂随风而动,也不去注意袁青山的异常反应,而是平淡道:“天魔教三大魔尊之一“暗魔”鬼无神已经从江南道出发,从蜀中横越昆仑到吐蕃,再取道吐蕃罗些城直往西域,目标应该是安西大都护李埠,我此行的目的明是接任安西副大都护之职,实则是为了保护李大都护不受天魔教和吐蕃大罗宫高手相胁。若是李大都护不死,坐镇大后方易守难攻的西州城,即使吐蕃尽出四十万铁骑,凭六万精锐安西老卒也可顽抗一年有余。西凉封千里的三万西凉精骑未伤及根骨,虽不能完全指望得上,但也有威慑之效,蜀中华大都督的三万蜀中铁骑已经开拔到蜀中和西域的交界处。所以,吐蕃东疆大非川戍边的十万兵马绝不敢动。剩下三十万对天朝安西兵就看谁能坚持的久了。朝廷一开始打的便是如此主意,所以陛下宁可舍下九公主。目前来看,我朝的初期目的达到了。”
袁青山眯着双眼,看着纵马黄沙摇曳冽风中的那一袭瘦弱青衫男子,回味着对方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以前的不明白和不服气也都在一刹那随风散尽。只是戎马半生性格耿直的他却说不出那些怯弱服软之话,直接了当道:“厉都护,我保证七日之内到西州就是。”
厉天途一副你果然没让我失望的表情,轻轻拍了拍袁青山肩膀,不再多言。
不待厉天途离开,袁青山便说到做到,扬起结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拍在马屁股上,一马当先,同时高声喝道:“弟兄们,提速了。”
行程加快之下,不消半日,车队已到凉州城郊。
领头的袁青山这半日来首次放缓了马速,扭头望着如玄黑色巨兽盘卧在灰黄旷野中的凉州城池,强行压下了要踏马而入的冲动。被贬至从五品游击将军的薛帅,若论权势,甚至连自己这个与他品阶不相上下的虎贲都尉都不如了,这就是为天朝戎马一生生平少有败绩的薛大将军的下场吗?
无颜再重回马车内的厉天途一路顶着风沙纵马而行,却也让随行的不少兵甲刮目相看。他见到袁青山情绪异常,忍不住叹道:“袁将军,你便是进了凉州城又能如何?边塞城市不同京师内陆,封千里不会让你轻易见到薛大将军的,你这一百骑兵还不够人家塞牙缝。”
厉天途缓了口气,又道:“封千里怕是连我的帐都不买。甚至,怕是已对我恨之入骨,我们此时进去,只会害了薛大将军。”
袁青山一脸诧异,疑声道:“莫非厉统领得罪过封千里?”
厉天途苦笑道:“何止得罪,上次来凉州城,我打断了他小舅子的双腿。”
性情稳重的袁青山终于不再淡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看向厉天途的眼神从吃惊到欣喜,再从欣喜到敬佩,表情丰富至极,对着厉天途竖了竖大拇指,高声道:“打的好!”
厉天途轻笑道:“好不好就不要再说了。你若是想在凉州见到薛让,必须拿出让封千里忌惮的实力。至于现在,还是赶路要紧。”
袁青山深以为然,一步三回头之下,凉州城被远远抛在车队后面,直至消失在天边。
第197章 李埠的决断()
过了凉州城西的祁连山,塞北之风渐盛,厉天途只是坚持了一日,便灰头土脸回了车厢。
苏铃儿急忙拿出侵湿的方巾为厉天途擦下满脸尘土,心疼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厉天途不以为意,淡笑道:“我若不出去与他们一同吃上一整天风沙,仅靠宫图口头传个命令,怕是半月也到不了西州城。”
“西州吗?”苏铃儿喃喃自语,那个一直让爷爷念念不忘一辈子的西域流放地,更是在她小时候跟她说过无数次的地方,没想到今生还能来看看。
厉天途想起了苏铃儿的爷爷,当年得罪太宗皇帝的前朝大儒苏定文正是被流放到西州城,心中突生歉意,柔声叹道:“对不起,玲儿,是我疏忽了。这次本不该带你来的。”
苏铃儿摇头,勉强对厉天途挤出一个笑容,脸色复杂道:“往事已矣,玲儿只不过有些触景生情罢了。公子毋须挂念!”
神色还算平静的小丫头怀抱昆吾剑,泷着双手蜷缩于车厢一角,整个人看上去却略显孤寂。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能让平时极少喜形于色的苏铃儿情绪上下沉浮,那就是曾承受过天子之怒命途多舛的儒林世家苏家。历经数十年的沧桑风雨之下,苏铃儿苏怜儿姊妹已经是苏家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而苏铃儿身为姐姐,更是落寞苏家唯一的大小姐。爷爷临终前的话犹记于耳,“玲儿,我苏家到你这一代也将枯萎凋零,你是姐姐,是苏家的大小姐,要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照顾好你母亲和你妹妹。可叹我苏定文门生故旧无数,当真正落难之时,能驰手相援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苏定文艰难喘了口气,一双老眼蓄泪,尽显英雄迟暮,而又洒然一笑道:“读书人,就该清高自赏,傲然世俗之浊流,岂能向轻启兵戈的乱臣贼子低头!爷爷从不后悔当年之事。”这个蜚声文坛一甲子从无相左之人的固执迂腐老头语声渐低,猛然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厉天途看着泪湿眼眶的苏铃儿,心中怜意大盛,却又感觉无从安慰,只得无声眯上了双眼,免得小丫头尴尬。
车队行进速度快了不少,出凉州,入西域,逐渐接近西州。
安西都护府治所本在龟兹,但自从兵围凉州城的三十万吐蕃铁骑被陵佑收拢至大非川之时,一直与吐蕃十万北路军试探性对峙的六万安西兵在李老都护的率领下果断放弃龟兹,将部下六万之众化整为零,缓缓而退,以深居后方的西州为战时指挥中枢,对趁机进犯的吐蕃十万北路军铁骑和紧随其后自大非川而出的二十万铁骑进行层层阻击。得益于李老都护的当机立断,当前天朝西域虽失了三分之一疆域,但六万安西兵硬生生拖了吐蕃三十万铁骑,败亡虽是早晚之事,也总算给了天朝喘息之机。
西州城位于塔尔河和雅孜河两河交汇之地,此绿洲之地南北狭长,东西横窄,高悬于河床之上。此地曾是车师古国都城,历经数百年岁月沧桑而兴盛不衰,是近几代中原王朝西域重镇之一。整个城池布局明显出自前辈高人之手,依山水之形自然之理而建,呈振翅高飞易守难攻之势,曾经的车师古国正是凭此在众强环泗之下屹立西域数百年。
李埠于半月前带领两万安西兵来到西州城,储水屯田,巩固城防,摆出一副在此与三十万吐蕃铁骑一决生死的架势,或者,在下意识里,忠君爱国戎马一生的李老都护已经把这片背靠北天山易守难攻的绿洲城池当成了自己和这最后的两万安西子弟兵的埋骨地。
西州城中心,一座唯一的两层石砌高大建筑顶层,李埠孤身一身迎风而立凭栏而望,面朝的方向正是东方中原大地。这个目露苍茫之色的七旬老将遥望极东星空,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原本觉得小摩擦不断,大战几乎不可能,注定要终老西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天朝远征高丽的紧要关头,亲近天朝的吐蕃太后和硕公主会突然逝世,致使失了约束的吐蕃权臣陵赞普和阿伽利明王背弃天朝吐蕃永世修好的盟约,在这个要命的时候重启兵戈,与天朝反目。形势急转之下,远离中原、紧靠吐蕃的安西首当其冲。甚至自一开始吐蕃在凉州轻启战端之时,他已看出,无论战果如何,西域终究要丢了,这是逃不脱的宿命,所以他怀着必死之心给远在京师的天朝皇帝天玄都上了最后一道奏折,他的目的自然不是讨封受赏,毕竟,人都要死了,再高的封赏又有何用?他要的是以死明志,为子孙留下一些余荫,毕竟他唯一的儿子还在军中。
一生战战兢兢安分守己的李老都护虽不像北冥无上、丁一方、薛让等绝世名将那般绝代风华,但也绝不是胸无韬略的草包一个,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并无大功也无大过,到死了还想着为子孙谋些福荫,披甲老头苦涩一笑,心中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与北冥无上等差距那么大了,说一千道一万,他的心思并非十成放在军中,总要留那么一两成想着自己的家族子孙,根本算不得大公无私,他终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自然无法在战场封神。
一个黑瘦的中年披甲大汉面带难色走了过来,欲言又止道:“大都护…”
深思中的李埠转身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亲卫中郎将,淡笑道:“秦览,今日怎么了,这可不是你以往的风格。”
披甲大汉秦览的表情并未因李埠那让人倍感亲切的语气有所放松,当下咬了咬钢牙,脱口而出道:“大人,手下的儿郎们都说朝廷已经放弃了我们。”
李老都护紧眯双眼,对于这个连普通士兵都看得一清二楚的问题,他又如何不知?但普通士兵可以随意说出口,身为一军之帅的他却不能。
老帅狠狠瞪了秦览一眼,转身指着城外广袤大地,无限感慨道:“秦览,你看西域这广阔无垠的山水大地,虽气候无常不似中原般细水长流,但也有其粗犷雄壮的一面,这么一片大好江山岂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
秦览一怔,细思之下方才领悟大都护话中寓意,苦笑道:“二十年了,跟着大人在西域呆了二十年,怎能没有感情?就算不为国为民,我也不愿看着这片土地被吐蕃异族安然夺得。”
第198章 初到西州()
李老都护叹息道:“秦览,这些年跟着本帅确实埋没了你!若不是战事突生,老夫原本的打算是想上奏皇上将你调离西域,去个道州都督府做个主事也比在这要好得多。”
对自家都护性格了解颇深的秦览心知此言非虚,情急之下半跪于地,颤声道:“大人,秦览生是安西人,死是安西鬼。安西这块地方,不来之时确让人望而生畏,可一旦来了,安西就是一个能让人血肉相容的神奇之地,即便没有战事,秦览也绝不会轻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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