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天玄都依然在南书房,厉天途回来的消息他自然收到了。
已届中年的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中有了股难言的激动之情,那种表情像极了慈父极度渴望见到儿子的急切之情。也许下意识里,因那个让他爱极了的淡雅女子之故,他已经对厉天途视如己出了。
那个如昙花一现的江湖奇女子,终是让他难以忘怀抱憾一生。如果上天能让他再重来一次,他宁愿做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江湖浪子。
善于揣摩圣意的内侍省副丞魏公公正好在南书房汇报政务,把天玄都的焦急之色看在眼内,细声细语道:“陛下,刚刚侍卫通传,厉统领已经过了天桥,想来也该到了。”
天玄都骤然停下脚步,恍然道:“到了吗?恩,快去迎接,把中门打开。”
“老奴这就去办。”
年过六旬的魏公公自小修习先天混元一气功,修为不在当世地榜十大高手之下,步履之间轻快无比,丝毫不见普通人年老之下的蹒跚之意。
厉天途与正在开门的魏公公打了一个照面。
魏公公阴声道:“厉统领,您来得可真是时候,皇上等您多时了。”
厉天途之前只听说过,今次尚是首次见到这个大内第一首领太监魏良臣,只觉盛名之下无虚士,微微躬身点头道:“魏公公请了。”
两人错肩而过,默默踏门而出的魏公公随手带上了房门。
“厉天途来迟,请陛下赎罪。”厉天途单膝而跪,向天玄都施了一礼。
天玄都神色激动,双手扶着厉天途肩膀,直接把他扶了起来,口中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厉天途不动声色后退一步,脸上神色复杂,皇上对他的表现远超普通的君臣之情。
洛阳益州,他又两次拒绝了皇上的回京之请。
在人多眼杂的益州都督府那次,他甚至陪云梦萝在都督府悠然数日无所事事,如果说这些没传到皇帝耳朵里连他都无法相信。毕竟,益州都督府是天朝九大都督府中唯一两个设置大都督的显赫之地,遍布天下的朝堂密探不可能都是酒囊饭袋无所事事之徒吧。
如果他是皇帝,即使有故旧之情,对待这样忤逆狂妄触犯天颜的臣子无论何等原因也会弃之不用,或者丢个旁差闲置,永久不问。
第145章 家国天下(一)()
天玄都久不见厉天途,心中思念自然不经意间流出,见厉天途如此反应,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些过了,调整了下情绪,指着书桌对面道:“坐吧。”
厉天途却不敢坐,只是不卑不亢道:“陛下,厉天途因自身之事两次延迟了回京之日,请陛下责罚。”
天玄都欣赏地看着厉天途,心中暗叹,江湖之人每多桀骜不驯之辈,厉天途虽然话语一再强调甘愿受罚,但神情之间却毫不在意,哪有满朝文武那种受罚前的战战兢兢。
这终归是她的儿子,无论大错小错自己总归要宽恕的,更何况这也不能算是错,不是吗?
天朝到自己这一辈子嗣不昌,仅有两个皇子。一个是上代皇后所留的当今太子,一个是美人奴所出,都是胸无大志才能平庸之辈,自己常感愧对列祖列宗。天玄都下意识摸了摸两鬓岧岧白发,想到脑海中一旦过度劳累就传来的阵阵刺痛,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再也无力处理朝政,天朝传承可谓后继无人。
至于美人奴,天玄都立其为后的初衷只是因为她像极了那个心底深处的女子,籍以寄托感情罢了。至于皇后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只不过是在后期偶然发现的。
皇后美人奴虽为女子,但心胸开阔处事果敢不输男子,腹中文韬武略暗藏治国经略。天朝如今能民安国泰,有天玄都的勤政不懈不假,但半数功劳放在美人奴身上也不算为过。
只是后宫干政太多终不是办法,不说天下百姓如何评论,单只御史台的言官们当着天子颜面已经直谏了不下数十次。
天玄都短暂愣神后,忽觉自己想的有些远了,面色平静道:“朕需要你一个解释。”
天玄都是暂时不想对厉天途说起自己与他娘亲的一些陈情旧事,但他又不想以后厉天途恃宠而骄,以致难以掌控,所以才给了厉天途一个台阶。
厉天途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也知道天玄都有意给自己台阶下,何况伊人已不在,更无隐瞒必要,简要说出了自己与云梦萝之事。
天玄都听得动容,那个娇俏多姿的江南第一美女他在洛阳城也见过,没想到却红颜薄命,不过这厉天途如此多情,倒是与自己有些相似。
知情后的天玄都爽朗一笑,算是不再计较厉天途先前抗旨不遵之事,直言道:“月前听得密探回报,说你置朕旨意于不顾,接连数日陪着云梦萝在益州都督府临湖而渔,登高望远,当时朕真的想立马下旨治你之罪。但念及你是严无悔之徒,又救过朕的性命,也就慢慢熄了怒火。”
天玄都此话半真半假,却让厉天途愣了一下,心中苦笑,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啊。不过自己当时身在江湖,益州大都督华沧海暗中又是自己的人,即使你是皇帝权势滔天怕也是力有未逮,极难如愿吧。不过,他算是听明白了,天玄都这话是有威吓警告自己的意思了。
厉天途所思所想与事实相差无几,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面前的九五之尊却视自己的生身母亲为今生至爱,对他是爱屋及乌了。
厉天途不为所动,神色不变道:“微臣才智平庸,怕难当大任,只怕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天玄都深深看了厉天途一眼,久居上位的天子之威隐而不发,轻叹道:“你哪是才智平庸,怕是心不在焉吧。”
同时又漫不经心道:“丁一方江湖第一人的位置二十年来从未被人撼动过,怕也没那么容易死掉。”
厉天途微一沉吟,坦然道:“丁将军临行前在京师南山附近与天魔教主交过手,虽然占了上风,却没留下重伤的天魔,自己也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接着又与吐蕃阿伽利明王约战巴颜山,重创阿伽利明王之后,中途被天魔教两大魔尊龟虽寿和鬼无神率领四大鬼面魔王堵截,一身玄功将散,生死未知。即便还在,也只是一普通寻常之人罢了。”
天玄都神色一暗,叹息道:“朕经常因丁一方的放肆大胆目空一切而嫉恨于他,但心中一直明白在家国大事之前他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的。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的。”
天玄都突然目露杀机,惊诧道:“没想到将军府的大总管居然是天魔教的毒尊,竟神不知鬼不觉隐藏将军府十多年,可是杀害无悔的罪魁祸首?”
厉天途点头,愤然道:“不错,当初正是他毒害了严统领。而且他暗中隐藏京师这么多年,怕是别有所图。”
天玄都从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这个天魔教的志向怕是非一统江湖那么简单,真正目标还可能有这万里江山。
“天魔教怕是已经渗透朝堂了。”天玄都不无担忧道,“我天朝立朝时间短暂,底蕴薄弱,现在北拒回讫高丽,西抗吐蕃,外忧不少,若再加上这內患,局势堪忧。”
皇上的眉头紧皱,起身踱步到半开的窗前,望向远处天空,思绪烦乱无序。
家,国,天下。
伊人不在,家已不再。
厉天途突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同时想起了大将军那句“以武治天”,他一直参不透这“以武治天”何解?现在有些明白了,以国之万民为径,以侠心武道治天才有意义。
丁一方做到了,所以他虽失了修为,但他自己也说过,这未尝不是一种新的开始。
心已定,厉天途铿锵有力道:“厉天途愿为马前卒,辅佐陛下保这一方万民。”
天玄都豁然回身,称赞道:“心大,才能容下万民,九五之尊也罢,平民百姓也好,总要各尽其力为这方天地留下点什么,才会不留遗憾。”
一丝愧色浮现在了皇帝的脸庞之上,天玄都长长吁了口气,又道:“朕天资有限,不比先皇的文韬武略,而天朝根基又浅,数十年来又天灾人祸不断,周边更有强敌环泗,朕自继位以来一直如履薄冰,秉承中庸之道,未有激进之举,虽无明显过错,但却算不得一代明君,只是小有成效罢了,只寄望于后世不落骂名即可。”
厉天途淡然道:“千古明君非天时地利人和,三才合一不可得。陛下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得到厉天途的鼓励,天玄都心情不错,语气一转霸气道:“好在丁大将军为我天朝争取了数月时间,兵破高丽指日可待。”
第146章 家国天下(二)()
家国天下(二)
厉天途不确定道:“可是北庭兵动了?”
天玄都颌首,轻声道:“北庭兵动了三万骑兵,由北冥老爷子亲自挂帅。可惜回讫虽被我天朝数十年来压的懦弱不堪,但尚有六万铁骑,不得不留下三万北庭兵在幽州西北以防万一。已经十月了,希望北冥老爷子和薛元帅以及二十多万将士能在年前平安回家团聚。”
厉天途不语,二十三万东征的披甲士兵,如果战事顺利能回来十五万已算不错。一将功成万骨枯,明年又不知道有哪家少了儿子、丈夫和家里的顶梁柱。
厉天途突然想对天玄都直言善待百姓,但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月上中天,天玄都吩咐魏公公交代御膳房备下晚宴,欲与厉天途在南书房一起进餐。
厉天途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他自然看得到魏公公退出南书房之时那满脸的羡慕之色,他也知道,自天玄都登基至今将近二十年,还未有后宫佳丽,王公大臣得过在南书房和皇帝共同进餐的殊荣,连皇上最宠爱的皇后美人奴也不曾有过。
两具浮刻精美花纹的三层红木食盒,内置渤辽海参,红焖羊尾,翠珠碧玉,水晶龙凤糕,外加两小碗乌米饭。
晚宴算不得简单,却也当不得奢华。
看之食指大动的厉天途却不得不矜持而坐,吃的算不得尽兴。
天玄都见状呵呵一笑道:“朕晚餐食的不多,一碗乌米饭足矣,这些菜都是特意为你做的,不需如此拘束。离此不远的点晴阁还为你留着,那地方虽然不大,但胜在方便。听说你此来不是一人,明日我着内务府在皇宫东边给你寻间宅子,也该有个像样的统领府了。”
与厉天途议完国事,天玄都轻松了不少,随之胃口也开,一碗乌米饭转眼将尽。
放下碗筷,天玄都又道:“自从你离京之后,颜梦雨一直对京师其他青年俊杰不假辞色。我看她是在等你。正好云家那姑娘不在了,你们正好再续旧情。”
厉天途颇感无奈,没想到天玄都居然关心起他的个人之事来,只得含糊道:“陛下,我当时已写过休书,更何况颜梦雨心不在我这。那段情已成往事,覆水难收。”
天玄都看清了厉天途态度,也不刻意勉强,点头道:“好吧,你与颜梦雨之事罢了也就罢了,我不再管。但玄机门的雪仙子你决不能娶。”
皇帝的神色突然由阴转晴,最后的语气不容置疑。
厉天途突然感觉自己掉坑里了,一个天玄都专门为他而挖的大坑。
当年鹰嘴崖之事已经遍传京师,天玄都乃当今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跳崖之前写过一封休书,休掉颜梦雨。这些年颜梦雨已经是自由之身,南宫怀剑晨飞之流更是趋之若鹜。
已知悉厉天途与玄机门多有纠葛的皇帝这招分明是以退为进,迫自己放弃雪仙子。云梦萝的死对厉天途的伤害很大,虽然他对雪仙子依然有情,但不得不把这份情深埋心中,让其慢慢消散。皇帝分明多虑了,但他这种方式却极让厉天途厌恶。
既然如此,厉天途索性决定以皇家和玄机门曾经的恩怨为借口,让自己彻底绝了再见雪仙子的念头,也随了天玄都的心愿。
厉天途苦笑道:“陛下,厉天途的心就那么大,已被香消玉殒的云梦萝占满了。今生只怕不会再涉足情场了。更何况,厉天途此次既然回京,已经决定不再跟玄机门有任何瓜葛。所以,请陛下放心好了。”
只是说到最后,厉天途暗暗摸了摸缠于腰间的“天山雪”,这把陪着自己在吐蕃出生入死已有感情的名器,却极难舍弃了。
被厉天途看穿了心事,天玄都面不改色,满意道:“先帝虽然惊才艳艳,辅助太祖皇帝打下这江山,但对玄机门的态度上却极为不妥,不妥啊。否则我天朝也不会处在如今的尴尬之境了。”
皇帝这句话却引得对面的厉天途佩服之至,身为后辈的天玄都居然能直言先帝之错,非大胸怀大魄力而不能。
夜已深,厉天途告退。
但他并未依皇帝之言夜宿点晴阁,而是用一方白巾蒙了脸颊,生平第一次翻了宫墙。
白巾之上余香依然,乃是苏玲儿贴身之物,却在皇宫门口下车之时被厉天途随手牵羊顺了过来。看来皇帝的秉烛夜谈和留宿之举早在厉天途意料之中,是而有所准备。
戒备森严比吐蕃王廷犹有过之的天朝皇宫大内,厉天途飞檐走壁,翻墙入地,走的极为轻松。
一时三刻之后,自白虎门北侧翻墙而出的厉天途并不认为皇宫的守卫已经形同虚设,毕竟他是禁军统领,皇宫防守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当然不会自己打脸。而是把轻松而出的原因归结于他熟悉整个皇宫地形、巡逻间隙以及暗哨分布。
如果皇宫防卫真的松懈到可以任江湖地榜十大高手以上之人横行的话,相信天玄都怕是已经被行刺无数次了,虽不见的要命,但也足以让一国之君头疼不已。
厉天途拉下面部白巾收于怀中,过街穿巷,拐入了即使夜间依然热闹非凡的王府大街。
老王头的烧卤店招牌在京师的夜色中极为醒目,此时过了高峰期,但依然食客过半。
一个让厉天途倍感熟悉的灰衣中年人坐于角落一处,一口酒一口肉,吃的异常专注。
厉天途在灰衣人面前坐下,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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