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萧吃得极缓慢,独自饮酒,也不怕饮醉,一杯接着一杯,一壶接着一壶。直等天色尽暗,客栈打烊,二人才不得已被请出了客栈。
时灵曦许是觉得颇为丢脸,口中轻声道了一句:“酒鬼。”
冷萧只当不曾听到。街道不宽,十分简陋,夜半行走间还有些阴气森森。他照着小二指点,寻了一处看来舒适些的民居。
恰逢这屋子里还亮着灯,二人便上前叨扰。轻敲房门,其内应了一声,几息后门户便大开,对入夜来访的不速之客毫无戒备之心。
来开门之人,乃是一打扮朴素的妇人。这妇人抬眼打量了二人几眼,手中捏着一块脏帕,眼神中显出一抹慌乱。
二人虽只是寻常装束,可对于这妇人而言已是不可想象的奢侈衣裳。且二人衣冠楚楚,风度不凡,更是叫她有些自惭形秽,不敢怠慢,连声道:“二位请进吧,喝杯茶解解渴。”
她也不管二人因何而来,立刻转身前去准备茶水。这般拘谨模样,仿佛她才是客人。听见动静,里间走出一男子,许是妇人的丈夫。
这男子见到二人,目光有些警惕,沉声问道:“二位可有事?”
冷萧起身接过茶水,妇人面有朴实笑意,在衣角擦了擦手,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直等冷萧道了声“坐”,她才是做坐到一边。
冷萧道明来意,男子尚还有些由于,妇人已是直接点头,说道:“二人尽管住下。”
这妇人有一子,外出未归,不知要几日,家里正好空出一间房。房间不大,但十分整洁。妇人生怕怠慢了二人,还抱出两床新被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只有一间房。冷萧只道是将床让给时灵曦,他在旁坐上一晚便可。相比于他,其他长老带着太多弟子,极有可能餐风露宿。
时灵曦坐在床沿,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静望着冷萧,缓缓说道:“师傅,你睡床吧,弟子坐一晚便可。”
她垂首走到冷萧身侧,冷萧望着她的双眼,让出了唯一一条椅子,并未多言,直爬上了床。
人心总是矛盾,见冷萧径直上床去,时灵曦又有些不满与气恼。直等冷萧又起身走来,她抬眼望去,冷萧正怀抱了一床被子走来。
“天凉,盖上吧。”
尽管以二人的修为,哪怕赤身露体在雪地里翻滚,也不会受凉。
冷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时灵曦固执让出床,而他轻易接受了,只是为了弥补时灵曦心中的一丝矛盾与亏欠。
夜深,有怡人清香钻入鼻尖,眼皮一瞬间变得很沉、很沉。
漆黑的房间里亮起灯盏,朴实的农家男子、妇人推门而入,见冷萧安然躺在床上,男子顿时大怒:“这狗贼,竟敢叫殿下睡椅子!”
时灵曦低着头,十指拧在一起。见男子手中举起长剑便朝着冷萧颈项斩去,她眼神中显露出一丝迷茫,一丝慌乱,下意识便上前阻止。
男子惊呼一声,长剑正落在时灵曦手心,锋利的剑刃在时灵曦手心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线。倘若不是他急忙收力,只怕时灵曦半只手掌已是不在。
妇人面色一变,一脚踢在男子腿上,怒斥一声。男子当即跪倒,说道:“属下该死,伤了殿下!”
时灵曦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缓缓收拢五指。妇人已走上前替她上药,她便任由其摆弄。一双眼睛,只怔怔望着冷萧。
忽的,她呢喃道:“他杀了萧大叔,害得母后如今还昏迷不醒。他该死。”
男子执剑附和:“殿下英明,属下这便杀了他!”
他长剑画圆,手腕一转,剑刃又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冷萧落去。剑气已划破冷萧胸前衣衫,时灵曦却又惊叫道:“住手!”
男子顿时身躯一颤,剑刃堪堪在冷萧颈间止住。他忽然笑道:“正是、正是,理应由殿下亲自动手诛杀此贼!”
他双手将佩剑呈上,时灵曦接过长剑,走到床边。伸手从被窝里拉出冷萧左手。男子、妇人看得愕然,她长剑落下,带起一丝血迹,斩断了冷萧的无名指。
她丢了长剑,有些彷徨,比受害之人还要心慌。
第二百九十六章离村途中遭伏击()
昏黄灯火飘摇不定,男子眉头微皱,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解与冰冷。他说道:“殿下这是何意?”
一根手指,与性命相比,微不足道。
时灵曦侧过脸,不去看冷萧。冷萧神色始终平静,已经睡死了过去。她将长剑交还与男子,说道:“他不能死。”
男子神色冷冽,踏前一步。长剑之上又有冰冷锋芒闪烁,衬着他齿缝间挤出的冰冷字眼:“殿下心善,属下可以给他一个痛快。妖王有令,将此贼碎尸万段。”
时灵曦面色变化,呵斥道:“荒谬,父王怎会说出这般残忍的话语?”
男子单膝跪地,抱剑而告:“殿下!此贼害得妖后落到如此地步,莫非殿下还要护着他?”
他字字泣血,道进时灵曦心里,叫她身躯轻轻颤抖,难以辩驳。她终究只是淡漠道:“在得到回眸井心之前,他不能死。本宫是他名义上的徒儿,有他相护,能安全些。”
二人交谈,妇人站立一边,面有焦色,似乎觉得二人所说都有其道理,不知该向着谁。最后,终究是男子拂袖而去,摇头怒叹。妇人见状,连忙也跟上。临出门前,男子厉声道:“此次便依殿下,若有下次,他想死都没那么容易,才能偿此苟活之债!”
直等日上三竿,冷萧才幽幽醒转。眼前画面如此清晰,低矮的房梁,似乎触手可及。说到手,他抬起左手,无名指齐根而断,伤口已经结痂。
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在他睁眼之前,丝毫感受不到这痛意,他的确是昏睡了过去。他本可以保持清醒,却甘愿将性命交到她手中。
见冷萧坐起,时灵曦连忙上前搀扶,慌乱与复杂之中,掺杂着几分迷茫。她急声说道:“昨夜妖修作怪,弟子护迟,害师傅断去一指,弟子有错。”
“何错之有?倘若不是你,为师就不止断去一指这般简单了。”冷萧神色平静,仿佛在此借宿这一夜并未发生任何事。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不愿拆穿时灵曦。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或许,的确是认同了这个徒弟。
“师傅,你莫看了”被冷萧端详许久,时灵曦眼里闪烁过一抹慌乱,直等冷萧移开目光,才松一口气。
她望着冷萧侧脸,心中纠结万分。她多想一剑了结了冷萧,替母后与萧大叔报仇。可冷萧却在登天梯上救过她。有仇必报,有恩,自然也要报。
“你为何要救我?”
她眼神恍惚了一霎,冷萧二指已贴在她额头。感受到冷萧指背上传来的一丝凉意,她连忙后退一步,冷萧只诧异道:“莫不是睡傻了,不是为师救了你,而是你救了为师。”
时灵曦眼神闪烁,轻声说道:“弟子惭愧,不管是在登天梯上,还是弟子犯错时,师傅救了弟子太多次。”
冷萧只笑了一下:“胡想什么,登天梯上,为师身为青痕宗长老,正道修士,解救你乃是理所应当。你犯错时,为师身为人师,救你更是理所应当。你若感念为师恩情,就好生修炼。”
“是,师傅,”她应着,又抬头望向冷萧,说道,“师傅和他们说得不一样。”
“师傅不会是坏人。”
“师傅也不是好人。”冷萧注视着时灵曦双眼,如是说着。诚然,他救过的人不少,可手上所沾染的鲜血的只会更多。
冷萧在桌角拾起一团被踩碎的肉末,看了一眼,又丢弃在地上。他向外走去,时灵曦当即跟上。他不问,她也不多说。尽管,这一指断得蹊跷。尽管,这借口寻得蹩脚。
这民居早已人去楼空,男子、妇人不知归于何处。屋后有一小院,院中有一地窖。冷萧如心中早有目的一般,径直走去。打开地窖,立刻便有一阵腐烂臭味袭来。
他面色不变,只是抬指掩鼻。时灵曦后退一步,纵然以袖子死死将口鼻捂住,也觉得恶臭无比,这气味仿似无孔不入。
冷萧侧目,依稀可见时灵曦身子有些颤抖。待冷萧走到地窖边缘时,她下意识呼唤了一声,冷萧并未止步。
地窖不大,有瓶瓶罐罐几多,亦有酒坛大缸,不知其内腌制着什么。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已经烂了近半,肉身之上有蛆虫在蠕动,面貌已看不清。
冷萧大袖一挥,卷起二人尸体回到地面。时灵曦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又立刻顿住。一双眼睛直直望着冷萧放下的尸体。
这二人,才是此处民居真正的主人,偕老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朴日子,最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莫道苍天不仁,人心更甚。
时灵曦双目泛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萧只摇头叹息,一言不发。他手持角兵,欲将二人掩埋,也算是入土为安。
院外,忽然走来一人。冷萧长剑顿住。此人见到地上那两具尸体,泪水一霎涌出,哭号一声。两股战战,并未再前进,而是往远处奔逃而去。
时灵曦起身欲追,冷萧只是摆手。将这男女二人掩埋,转身离去。方才那突然出现的青年人,应当便是两个死者的儿子。时也命也,一时离家,痛失双亲,可也因此而逃得一命。
走出片刻,时灵曦不禁问道:“他们只是凡人,妖修为何要将他们杀死?”她目中有所不忍,有些悔意。
冷萧面色平淡,只说道:“你在落脚之时踩死一只虫蚁,可会在意?”
“会。”
她神色坚定,反是让冷萧住了嘴,无法再说教。他不会滥杀无辜,可若只是踩死一只虫蚁,却不会有任何神色波动。或许,这个比喻本就不妥,虫蚁之命也不能与人命相较。众生在众生眼中,从来不平等。高高在上者高高在上,微不足道者微不足道。
村中客栈,冷萧当先走进。客栈内客人寥寥,只有二人分了两桌,自顾吃着酒菜。小二见有客来,自是喜得不得了,连连吆喝招呼。
冷萧望着小二,说道:“昨日不是你。”
小二一愣,才是笑道:“客官说笑,小店闭店三日,掌柜与厨子去外镇购置了些杂货,今日才刚开的店。”
冷萧点头,只随意吃了几口,买了一坛酒,招摇而去。时灵曦问道:“师傅知道那昨日那小二有古怪?”
直等一坛酒下肚,冷萧将酒坛子摔碎在地上,才是说道:“何止昨日那小二。”
他酒坛子摔碎之处,有残留酒液迸射出去,点在虚空。前前后后凭空落下七八人来,有掩腹者,有掩额者,显然没想到冷萧有这一手。
七八人中,正是有方才那小二,还有昨日那小二以及民居那男女。冷萧轻叹一声。昨夜小二给他指点了多处民居,他随意选择了一处。如今看来,另外几处的百姓怕是也与这世界告了别。
其中修为最强之人,还要属一个方脸大汉。此大汉身材魁梧,高有九尺,手握狼牙锤,修为绝不比冷萧要差。
冷萧只是平静说道:“尔等拦不住我。”
倘若这七八人都有这般修为,他必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余下之人,修为惨淡,还有二人堪金丹者,有凑数之嫌。
方脸大汉身材虽粗,性子却不似粗犷之人,神色同样平静无比,说道:“阁下太过自信了一些。有自信是好事,盲目自信,可是要葬送了性命的。”
言语之时,他猛然将手中狼牙锤砸落在地,犹如毛笔点墨于宣纸,留下一点墨迹。地面上顿时闪烁出灵气光芒,眨眼间勾勒出一张大网,而冷萧二人立时成了这网中之鱼。
“擅阵法之人,还真是占尽了先机。”冷萧轻谈一声,深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时灵曦与昨夜民居内那一男一女眼神交错,只得来二人苦笑摇头。男子看了方脸大汉一眼,有些敬畏,又有些惧怕。
阵法一起,方脸大汉举起狼牙锤,平淡如水的眸子里闪动着嗜血与疯狂的色彩。
冷萧看了此人一眼,淡漠道:“看来阁下被万兽殿修士折磨得不轻。”
他这话,似是触及了方脸大汉心中的禁忌,怒火被彻底点燃,嘶吼一声冲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只一锤落下。
此一锤夹带万钧之力而来,与之相对,如同面对巍峨高山,令人心生渺小无力。冷萧鬓发轻舞,衣袂翻飞,只轻声说道:“站在为师身后。”
他抬手,一掌按在狼牙锤之上。锤上尖刺,只停留在冷萧掌心,难以刺入一分。角兵绕着冷萧手臂不断旋转,青芒大盛,轰然落在狼牙锤上。
方脸大汉退后半步,胸膛起伏,抬起狼牙锤一看,上方尖刺斜里断去七根,显得有些滑稽。这狼牙锤,可是四品灵宝。
能将四品灵宝轻易斩断的长剑,必定是非凡之物。方脸大汉望向角兵之时,却并几分觊觎,在他眼里,冷萧的性命更有吸引力。
或许,他是觉得这细弱长剑配不上他的体型。
他口中发出一声厉喝,狼牙锤猛然变大了百倍,真正成了山岳一般,轰然而落。冷萧不敢硬接,拉着时灵曦向侧面退出数十丈。狼牙锤落在地面,却轻飘无力,继而以更快的速度朝冷萧飞去。
冷萧一招青痕闪,身形如电,即便带着时灵曦,速度丝毫不慢。他并不理会方脸大汉,反是向着余下几人冲去。当先之人,便是昨夜民居那男女。
此二人修为亦有元婴,奈何空有修为,少了变化,远非冷萧对手。长剑斜里直来,在二人前后留下简单几道伤口。
二人顿时瘫倒在地,手脚经脉被切断。女子彷徨,男子目中有恨意,似乎在悔恨自己昨夜为何不将冷萧杀死。旋即,他又释然。在他眼里,冷萧断然活不过今日。
方脸大汉招式简单直接,虽然力大,却难以伤及冷萧。这时,灵气大网不断缩小,眼看已然只有一个不大的空间,容下方脸大汉手中的一方狼牙锤还嫌小。
锤子再落来,冷萧唯有举剑硬挡。长剑挥出道道剑气,将狼牙锤劈砍得灵气黯淡,只是未能止住来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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