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足以焚毁世间一切的火焰,伤人伤己,一旦沾染,万劫不复。
第十八回回忆(二)()
后来,再后来呢……
他有些茫然地回忆,感觉自己像是走在空荡荡的迷雾中。记忆是曲折萦回的小道,他漫步其中,有风轻吹。他朝着风吹的方向看去,看见了“自己”,而“自己”正在和一位修士闲谈。
……
灵霄的掌门人正在浇花。他赤着脚,踩在泥土里,不辞辛苦地将花盆里的新芽移栽。余琏跟在他身后,每当对方种好了一株后,他就提起洒水壶浇上一点灵水,细芽迅速抽枝发芽,呈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繁茂之景。
“……今年的海棠定然会开得很好,比往年的都好。”
那修士慢慢地说,平淡无奇的话语,在他的口中说来,格外有深意:“前年,拙荆曾在我窗头插过一枝海棠,荼醾纷纷满架雪,海棠滴滴万点血。我曾经许她,若有闲暇,定当携手同游。而如今花期将近,宴席空设,哎,务要徒令存者伤。”
余琏也不由面色黯然。
他师父说的是自己亡妻亡于战火一事,此刻,他和素素之间的婚期将近,如此说来,又有些暗劝自己珍重素素,莫要光阴白逝,日后徒悔。这种话不方便直说,说得太白了有人情胁迫之感。
以两人之间的默契,这话就这样蜻蜓点水就已经足够了。
过了一会儿,灵霄掌门又说:“前来参加婚礼的同道们,你都安排妥当了吧。”
“一切依照旧例,我已经挨个检查过,并无差池。”
灵霄掌门点头,这些琐事,他相信余琏能处理的很好:“那……素素呢?”
“……”余琏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还在发小脾气?”灵霄掌门笑着摇摇头,“唉,还是我把她宠坏了,平日里事忙,每次见到她,就想多补偿她一点,最后养成了她这种娇蛮的性格……这个时刻还闹,简直不成体统。唉,大概也只有你能忍受素素的那种性格了……”
余琏笑了笑,现在怎么评头论足即将成为自己新婚妻子的素素,都是不妥的。他的沉稳无疑得到了新岳父的赞赏,灵霄掌门说:“有你看护,就算再过一些时日,我天寿将近,也走得很安心了。”
余琏摇头:“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掌门直起身子,对他摆摆手:“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就像是若一叶抛向空中,若不能乘风而去,迟早也是要落叶归根的。与凡人相比,我这一生活的够长了,也曾太平时种花执酒,也曾干戈日仗剑悲歌,除了不放心素素之外,我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余琏看着师父的脸,郑重其事地许下诺言:“只要我还在世上一日,定不会负她。”
……
门被轻轻推开,素素欣喜地回过头,看见来人之后,脸上的表情随即冷淡下来了:“……是你。”
余琏皱了皱眉头,素素的态度让他心头有些难受,但他随即柔化了脸上的表情,轻声细语地说:“为什么还是不肯换好衣服,大厅里的人都在等呢。”
“我有喜欢的人,不想嫁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吗!”素素的语气很重。
余琏平静地纠正她:“……不是人,是妖怪。”
“人也好,妖怪也罢,可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又有什么错?!”
面对素素的咄咄逼人,余琏出现了片刻的失神,眼前少女的表情是如此的执拗,阻拦她获得幸福的,只有站立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可是,可是,余琏该如何告诉她,这种违背常理的恋情,所要承担的风霜雨雪远超她的想象呢。
余琏很难找到任何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素素为了刺激他,刻意说了很多,她和那个妖怪之间的过去,有甜蜜有心酸,像是只有在这一刻,素素才真的活了过来,就像是花苞绽放了颜色,枯木相逢了春风。理论上,作为素素青梅竹马的恋人,余琏应该对素素此刻的背叛感受到愤怒和伤心。
但实际上,余琏并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他一点也不伤心,反而因为素素回忆时的喜悦而有些开怀。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素素虽然不曾难过,但似乎总是涂上了一层郁郁寡欢的暗淡。但顷刻之间,这种心情就被余琏自己压制了。
如果素素喜欢的是一个凡人,以余琏此刻的权势,用丹药把修为强行灌出来也不是难事。而且,在自己的照料下,也不虞出什么乱子。如果是其他修士,那就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可,可为什么,素素喜欢上的,竟然是一位妖修?
别的不说,单是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就足以让灵霄颜面扫地。
……而且,余琏压根就不相信素素会幸福。
人不能脱离自己的社会关系而生存,妖也不能无视自己的血统。现在战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人族修士获得了绝对的优势。余琏知道素素的眼界,她能看上的妖修,绝对是妖中龙凤。那么,素素的婚姻,大概也是灵霄仗势压“妖”的苦果。这样的结果,余琏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能忍受。
所以,他宁愿此时此刻让素素恨自己。
余琏想,素素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的,素素在温室里被保护的太好了,也许有一天她会走出去,但不是以这种道路。
最后,余琏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强制地把素素搂在了怀里。素素挣扎了一下,失败了。很快,余琏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濡湿一片:“我知道你不愿意,但就算是为了我的面子好不好,婚礼之后我不会碰你的。三百年……三百年后,如果你此刻的心情不改,我就放你离开。”
素素终于不说话了:“……骗人的是小鬼。”
“我从不说谎。”
这下,获得了某种程度胜利的素素总算是解冻了脸上的冷峻,她端坐在梳妆镜前,几个被点化的符仆走进来,为素素梳妆打扮。素素看着它们打开衣盒,将嫁衣抖出一片珠光霞彩,才露出了吃惊之色:“云衣?”
“嗯。”余琏从符仆手中接过嫁衣,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抖,云衣就像是一片艳丽至极的火烧云在眼前流动燃烧,珍珠一样的星光在上面闪烁,温婉迤逦,柔情千万,像是一首难以言明的诗篇,一场盛大的睡梦。余琏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颜色,但是婚礼总是不好太素,等日后有了闲暇,我再给你做几件新衣。”
素素本来已经爱不释手地摸了片刻,听到了余琏的话,她就像是被烫了一样突然收手,脸上的表情也淡漠了下来:“不用了,你对我这么好,我偿还不起。”
余琏一愣,他很想回答,自己并不是携恩威逼,但这样的话,素素听不进去。他只能露出略微冷淡的表情:“我会在前面等你。”
素素没回答,阳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了几分倔强之感。
……
“素素呢?”余琏逮住一个身边的修士,紧张地问。
妖物袭击,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突破灵霄的镇派阵法的,天上下了雨,颜色鲜红,气味腥臭,没有人会误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身为灵霄的第二把手,余琏当之无愧地承担了前线指挥的责任。
余琏用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稳住前线,将首批受伤的宾客置入大厅休养。此时此刻,他总算能分出一点心思,去关心别的事情了:“掌门呢?怎么现在还联络不到人……还有,素素呢?”
余琏的心忍不住揪起来。
按理来说,早应当在战斗发生之前,素素就应该作为新娘过来了。修士不像凡间还要吹锣打鼓,绕街巡游,但磕头拜堂的礼节还是有的。而素素不见人影,掌门失去消息,这两个事情像是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余琏心头。
这时候,站在余琏身边的张涉水眼见先发现了一个火红的人影,他迟疑地用手肘捅了捅余琏:“师父,你看那里?”
那里是几个大妖镇守全局的地方,妖气滚动,森然如狱。
而一朵艳艳的红云,像是飞翔的蝴蝶一样落在了上面。她是那么美丽,好像出现了这种意外的情况,全然和她无关一样。余琏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一切。
面对——素素欣喜地扑入了其中的一位大妖的怀里。
在这无数灵霄同门血肉塑就的战场上,在这理应喜庆无比的掌门首徒余琏的婚礼上。
知道素素此人的修士,一时之间,都不敢看余琏的脸。这个场景太荒谬了,荒谬到像是一个笑话。余琏自己忍不住咬破了嘴唇,淡淡的血腥味渗入口齿,他却浑然不觉。
痛苦吗?愤怒吗?
余琏忍不住笑了,素素给了他如此之大的羞辱,但此时此刻,他心底依然不恨她。张涉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余琏的衣袖,劝慰道:“师父,你要难过的话,不用硬撑着。”
余琏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远在天边的素素终于看到了余琏,不知她和那位大妖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素素架起一朵云,从天空落到了山顶上。她穿着艳丽的嫁衣,脸上涂着淡粉的胭脂,眉眼间全是对未来的美好期盼:“阿琏,我要走了。”
余琏不问她去哪儿:“为什么?”
“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所以要走啊。”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余琏觉得自己手都要抖,“你为什么要关闭护山大阵?”控制护山大阵的法器,原本属于掌门,但为了方便各位道友的往来,掌门移交给了余琏代为使用。而就在刚才,余琏发现自己身上的法器不见了。他毫不防备的人,只有师父和素素。
素素似乎觉得余琏问了一个蠢问题:“我不关掉大阵,他怎么进来呢?”
余琏气的发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周围的人仇恨而沉默地看着素素,如果不是为了留给灵霄一点脸面,早有人冲上去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了。
素素也意识到了气氛的肃穆,她吐了吐舌头,像是害羞一样地辩解:“要是你们答应我和他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人妖怎可相恋?!”
素素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人:“南方有鸟,其名凤凰,非梧桐不止,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凤凰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我之所求,岂是你们能明白的?”
她用的是庄子的典故,将自己比作凤凰,众人比作鸱,鸱的追求不过是腐鼠,怎能知凤凰的所想所求。这一指代狂妄至极,当下就有好几个人铁青了脸。
“阿琏。”素素转向余琏,这个穿着喜服的男人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素素不介意,她相信余琏肯定会包容原谅她的,就像是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素素并不是没有感情,她骨子里还是很喜欢余琏的,只是那是兄妹之间的喜好,和男女之情无关。她说,“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了,等孩子出生之后,你可以来看看他。”
她说着,手轻轻地抚摸肚子,脸上尽是即将为人父母的欢喜和温柔。
第十九回回忆(三)()
后来呢?
他记得,自己似乎愤怒地扇了素素一巴掌,但好像同时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微笑着什么也没做。再然后,素素和妖修们一起离开了,但是怎么走的,余琏也想不起来了。
余琏突然有些想喝酒。
但强大的习惯,还是让他先把面前的困难依次处理好。关于受伤的宾客们的赔偿,对于施以援手的道友们的感谢。表面上,这位灵霄首徒看起来足够坚强,即使面对这种情况,依然游刃有余,十分自信。
直到余琏拿起一份讣告,才手抖了又抖,在书桌上抠了半天,都没能把它捡起来。
死者,灵霄掌门。
死因,被妖修一招震破元婴。
余琏低下头,他觉得眼眶酸涩到难受。所谓的不会后悔的话,只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还不够沉重,只有沉重到把脊梁都压碎了,再也直不起头颅,这个时候,余琏才深沉地品味到后悔两字的滋味。
没有后悔过的人,说起不悔——
就像是没有谈过恋爱的人说起真爱一样——
引人发笑。
而余琏,一夜之间,三千青丝尽暮雪。在突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孑然而立的身影像是落满了细雪,显得格外孤寂。
张涉水连一句劝师父的话,斟酌几番,始终没能说出口。
……这大约属于仙二代和草根之间的沟壑吧。
修行众人,有机缘结为道侣的极少,而结为道侣而孕育子女的也很少。但少,不意味着没有。像是余琏和素素这样的仙二代,天生天赋超越寻常人许多,但心性……就和赌场滚骰子一样,在打开盖子之前,谁也不知道出产的品格如何。但如果真让他们去红尘滚一滚,父母也未必舍得。
没错,在张涉水看来,素素之所以做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就是活得太滋润了,闲的!让她上面有几个哥哥,下面有一堆弟弟,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种田劳作到三更……看她还折腾不折腾!
惯的!闲的!
“咳咳……”张涉水被咳嗽声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余琏微微抬起头瞧他,余琏略一挑眉,“又有新事情要处理了吗?”
“没,我就是来端杯茶的。”狗腿子张涉水赔笑地说。
余琏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之前的他虽然也寡言少语,但那是一种温润如玉的内敛沉稳。但现在,一头雪白的长发落在衣衫上,余琏肤色也白,远远一瞧,像是一个雪雕披上了衣服。此刻,余琏虽然在笑,但那种笑容浅浅的,像是贴在琉璃上的雾气,太阳升起一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张涉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师父,你知道,经此一战,许多职务有了空缺,尤其是掌门一职……”
余琏打断他:“我不会接任掌门的。”
“为什么?”
余琏笑了一下,语气竟是异常的清淡:“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什么事情比掌门之位悬空还重要?”
“把素素抓回来。”张涉水很难从这么一句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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