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老爷子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扭过身去,慢慢地又装了一袋旱烟,点火的时候手有些抖,好一会都没点着。
连守仁凑过来,帮着连老爷子把旱烟点着了。
连老爷子唔了一声,将烟嘴放进嘴里,吧嗒吧嗒地连抽了几口,那一团团的烟都直冲连守仁的脸上去了。连老爷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一点也没察觉。
连守仁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连老爷子的旱烟杆也微微动了动,那些烟依旧喷上连守仁的脸上。
连守仁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连老爷子这才暂时放下旱烟袋,开了口。
“一家人,讲究个啥拖累不拖累,这些年都过来了,要讲早就讲了。还等到这个时候?”连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连守仁的眼睛。“老大,做人要讲良心。人要丧了良心,那这个人就算完了。周围人看不起他。老天也不保佑他。我和你娘这还都在呀……”
连老爷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连守仁的额头上就见了汗。连老爷子的话,说的很重。甚至比在连蔓儿的事发作的时候,还有高利贷事件中,说的还要重,而且是说在这个当口,连守仁不能不心颤。
“爹,你可别误会我……”连守仁赶忙解释。
“老大,你就说,你是想分家自己过。还是不想分家,咱一大家子过?”连老爷子并不想听连守仁的解释,他直接问道。
连老爷子几次逼问,让连守仁没了退路,也让连守仁明白了,连老爷子的决心。
“爹,我、我啥时候想分家了。这不都是……”
“你是说,你不想分家?”连老爷子立刻盯住了连守仁,问道。
“我、我不想。可……”
“那就好,既然大家伙又都不想分家了,那咱就不分。”连老爷子一锤定音道。
连守仁嘎巴嘎巴嘴,只觉得一股又苦又涩的滋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让他欲哭无泪。
连老爷子又吩咐连秀儿,将在家的几房人口都叫到上房来。说了这个决定。大家自然都没话说,一个个脸上带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原本放在炕上的几个礼匣已经被收进了柜里,就是连守仁监生的执照和文书,也被连老爷子小心地收在一个朱漆木匣内。放在了屋角一个小佛龛下面。
一大家子过日子,自然还是连老爷子和周氏当家。家中的一切财物,也是由老两口子分派用场。即便是崭新的监生老爷和太太也没辙,因为论起来,连老爷子和周氏是老太爷和老太太。
“一大家子过日子,勺子没个不碰锅沿滴。”连老爷子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谁心里也不能存疙瘩。大家伙扭成一股绳,咱这日子才有奔头。老大现在成了监生,做不做官这个话咱出去不能说,也别就自高自大的。跟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咱得比以前还讲究,不许端架子、也不许搅扰人家,不能让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道咱们……”
连老爷子这样说,大家都点头应承。
“爹,这可是咱家的大喜事,该给爹打二斤酒庆贺庆贺。”等连老爷子说完,连守义就陪笑着道。
“是你又馋酒了吧。”连老爷子瞪了连守义一眼道。
“爹,这不是大喜事吗。”连守义也不太争辩,只是咧着嘴笑。
“给孩子们拿钱,买就买肉,晚上大家伙好好吃一顿,把里正、春柱他爹、吴家兄弟……都请来。”连老爷子说了一串的人名,然后又说道,“老四一家也让他们来,饭菜做的丰盛点。”
一家子人就都各自忙活开了。
连守信和张氏闻讯从铺子里回来,连蔓儿正站在西厢房门口,夫妻俩本来要去上房,就拐了个弯先回自家来了。
连蔓儿就将发生的事情和他们都说了一遍。
“花儿的女婿来,给你大伯捐了监生,还说就要有官做,结果这个家就不分了?!”张氏听后,就道。
“嗯。”连蔓儿点头,虽说过程比较曲折,但总体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上房我爷我奶这就要操办饭菜那,晚上请了老些人来家里吃饭。有吴三叔,还让咱一家也都过去吃。”
“这老些年,以为没指望了,突然又成了。老爷子这下心愿达成,这是要让大家伙都知道知道那。”连守信就说道。
“爹,我大伯这监生是捐的,还是宋家给捐的。”连蔓儿转了转眼珠,低声说道。
“这咱自己说说行,在你爷跟前可千万别说。在外边,更别提这话茬。”张氏忙道。
“对。”连守信也道,“蔓儿,你还小,不知道你爷有多不容易。再说,想捐监生,也不是谁都能捐的了,还是得你大伯有这个底子。”
连蔓儿眨了眨眼,连守信和张氏夫妻两个,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爹、娘,这不用你们嘱咐,我心里明白啥话能说,啥话不能说。这事,咱不说,可咱心里得明白。”连蔓儿就道。哄着老人高兴。家丑不外扬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心里得清楚,不能最后把自己个也给哄了。
“家里人都干啥去了?”连守信往外看了看,就问道。
“有的买菜去了,有的请人去了,家里就我奶带着人准备做饭啥的。”连蔓儿就道,“我爷也在。”
正说到这,就听见院子里脚步声,是连老爷子从上房出来了。
连蔓儿心中就是一动。
“爹、娘,咱们是不是……”连蔓儿就附在连守信的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这话……”连守信有些迟疑。
“爹,这是为我爷,为一大家子好的好。这话咱不说,谁说?”连蔓儿就道,“正好趁现在大家伙都不在,请的人也没来,我把我爷请进来,爹你跟我爷说。”
“好。”连守信想了想,就点了头。
连守信就出去,将连老爷子请进西厢房里坐下了。
“老四,你有话说?”连老爷子有些纳闷地问。
“对,”连守信就在连老爷子对过坐了下来,“爹,我大哥捐了监生,听说还有官做。这是好事。别人来了,当着爹和大哥的面,肯定都是好话。我有两句不太好听的,爹你听了,对不对的,你老别生气。”
“老四,你有话就直说。”连老爷子不由得仔细看了连守信一眼,他这个少言寡语的四儿子,现在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地,有礼有节了。
“爹,过去的教训,咱不能忘了。”连守信就道,“以前我大哥是秀才,就在咱这镇上,最远也就是县里头。闯的那些祸,咱好歹都收拾了。这以后,我大哥成了监生,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再出点啥事,凭咱,怕是就收拾不了了。”
连守信的话,让连老爷子的脸色就是一僵。
“爹,孩子他爹是个实在人。这咱是自家人,才敢说这话。”张氏在忙就道。
“老四,你是好样的。你看我现在好像挺高兴,我这心里,没糊涂。你担心这事,我也在寻思。”连老爷子苦笑了一下,“咱肯定得吸取教训。过去,我对你大哥是管的松了。他一开始考上秀才那会,可不像后来那样。”
似乎是想到往事,连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怅惘的神情。
“你大哥心肠不坏,他就是耳朵根子软。我这以后,就打算盯着他,有我在,就不能让他再犯浑。”连老爷子道。
“爷,那你多辛苦啊,真能看住吗?我大伯要去这去那的,爷,你能哪哪都跟着吗?”连蔓儿眨了眨眼,说道。
“别担心,你大伯,我还看得住他。”连老爷子低头看了连蔓儿一眼,笑着说道。
“爹。”随着说话声,连守礼掀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父母心
今天早上连家继续讨论分家,连守礼并没有留在家里跟着一起讨论。一来,分家不分家,分什么不分什么,他都没有什么发言权。二来,他这些天一心扑在学木匠手艺上。
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天下就有这样的人。连守礼性格如此,对外物并不在意,这一点和连守信很像。而他对手艺的钻研劲,是连守信比不上的。另外也有环境的因素,他没有儿子,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分家的时候啥也得不着。
现在是连守礼下工回来,听赵氏和连叶儿讲了家里的事情,又听见连老爷子在连守信屋里,所以就走了过来。
赵氏没来,她在上房烧火做饭,连叶儿跟在连守礼身后,也走了进来。
“回来了,老三。”连老爷子就招呼道,语气很温和。对于这个老实到木讷,却格外听话的儿子,他或许没有太多的关注,但他心里是心疼这个儿子的。“坐下说话,又做这一天的活,累了吧。”
“不累。”连守礼就在连老爷子身边坐下了。他搓了搓手,迟疑了一会,才又开口道,“爹,咱这家,又不分了?”
“不分了。你大哥、二哥都不愿意分。这次分家,还不就是他们俩股闹腾出来的。对了,你大哥捐了监生了,你知道了吧?”
“知、知道了。”连守礼答应了一声,然后又沉默起来。
“爹。”连叶儿挨着连守礼的大腿站着,就用手推了推连守礼,低声地催促了一声。
“爹,大哥、二哥他们不分了,我这……要不,还是把我分出来吧,反正这啥影响也不大。”连守礼鼓足了勇气说道。
“你这孩子,你这说的是啥话?”连老爷子微微皱了皱眉。“他们俩都不分了,就你们三口人,你还分个啥?”
“爹,还是把我们分出来吧。我们三口人也能过。”连守礼慢慢地道。
连老爷子眼神复杂地看着连守礼。
“爹,三哥要自己过,就自己过吧。三哥也是老大个人了,啥事他心里应该都有数。就是分家了,我们兄弟几个该照应的还是一样照应。”连守信就道。
连老爷子不同意三房分出去另过。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儿子。连守信这么说,算是帮了连守礼一个大忙。
连老爷子的目光又转回来,落到连守信身上。
“老四,我当你这些日子历练的老成了。这么一看,你遇事还是想的不透啊。你三哥和你们不一样,这不是你照应不照应的事。”
说到这,连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三、老四,你们也是为人父母了,就是年纪还轻,经过见过的少。我的心思,你们俩还是没看懂。”连老爷子缓缓地说道。“我不让你们分家,有我不让你们分家的道理。”
“现在你大哥是监生,出去了,人家得叫他一声老爷。不分家,你们兄弟就跟着你大哥,是二老爷、三老爷。分了家,那差的可就不是一两成了。以后。要是你大哥真能做个官,别管大小,那咱家又是另一个样。”
“不是爹我眼睛就往上头看,是这个高低贵贱它在这摆着。不分家,咱们就是一股,你二哥的三郎、四郎、六郎以后结亲,咱都不用太多嫁妆,光凭咱家这门楣。咱就能说上好亲事。朵儿、芽儿、叶儿这几个丫头要说亲,那路子就更宽,都能往上走走。要是分了家,人家看你那就是另外一样。”
“我知道,这些年,你们心里怕是……也嘀咕我偏心眼子。偏心你大哥那一股。照这么地说,我现在就是偏心你们。……凭良心说,我从来就没偏心,我为的是咱这整个连家。今天,你大哥捐了监生,这事就明显了。等你大哥再往上走,你们就看的更清楚了。”
“老四是已经单分出去了,街坊四郎都知道,那分家的文书都上了县衙的档子,这是没法子了。不过,爹也不会忘了你们。能给你们办的,都给你们办。一会请人来吃饭,这话我就得说。”
“爹,我们不指着借大哥啥光。”连守信道。
连老爷子就看了连守信一眼,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连守信这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或者说,连守信是对连守仁冷了心。
“老四,你别瞎担心,爹还在。”连老爷子就道。
“爷,我们也不想借谁啥光,你就让我们单过吧。”连叶儿这个时候就说道。
“孩子话。”连老爷子根本就没在意。
“爷,这么一起过,我奶总欺负我娘,我和我娘在饭桌上都吃不饱饭,我和我娘不想再受气了……”连叶儿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连老爷子愣了愣,眼角抽动了两下,一丝不悦的神色从他眼中飞快地划过。
“你奶那个人,特性儿。也都是家里穷闹的,我跟她说过几回了,瞅眼不见,她就又用上老习惯了。往后就不一样了,这回我好好和她说说。以后有啥事,也别让你娘总憋着,跟老人吵吵、顶嘴这不像话,你们好好跟她说,不行再跟我说。谁都从小时候过来的,谁都有个老。”
连老爷子说着话,就站了起来。
“今个咱连家的喜日子,收拾收拾,都过来吃饭。”说完,连老爷子就走了出去。
连守礼颓丧地坐在炕沿上,连叶儿急的都哭了。
“咱爹正高兴头儿上,等缓缓,过两天再提这事,那时候,咱爹应该也能想明白了,就好办了。”连守信安慰连守礼道。
“我爷咋就不同意我们分家那。”连叶儿抽泣道。
是啊,为什么那?连蔓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很奇怪,她是相信连老爷子刚才所说的话的。连老爷子是真的为了一大家子好,虽然结果可能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个家,尤其是连家这样几十口人的一家子,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比如说闹分家的时候,连守义要去翻连守仁屋里的箱柜。如果连老爷子真的想阻止,他需要出全力、拉上连守信和连守礼两个,应该是能阻止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是单一的,即便是家中辈分最高的大家长,连老爷子也不能够完全逆势而行,他也得顺势。
还有一个原因,这未必不是连老爷子心疼二房的几个孙子。
若非是这样,连老爷子完全可以旧话重提,让二房的人光身出户。而即便有东厢房,几亩田,几分菜地,二房劳力多,再佃些田,或许能够吃饱,但是没有钱,三郎几个的婚事,那肯定是耽误了。聘礼是一件,这个或许找同样贫家的姑娘,不挑对方的陪嫁,还能有给说亲的。但是就东厢房,再添了媳妇,根本就住不下,再穷的姑娘人家也不会上门。
而连老爷子刚才所说分家不分家,对孙儿辈婚事的影响,也是切实的。
想到这,连蔓儿不由得看了连守礼一眼。三房没能分家出来,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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