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自认长寿的人,却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了。
身染重病的人存活于世,健康无恙的人接连死去。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可笑?自己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但终究不认为这很可笑。当然,那些人中自然是不包括自己眼前的这名男子,那正在整理花圃的壮年男子不仅认为他能活着,还觉得他能活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所以他不能死!
因为他叫朱靖,人们口中的靖王爷,秦王府的主人。
待得日落西山,朱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那把普通的剪刀放入一旁雕饰锦绣的盒子之中,回头看着中年人,咧嘴一笑,露出亮白的牙齿,他笑问:“侯先生觉得这些花剪得如何?”
“枯枝尽除,独蕴生机。我相信它们来年花期必定更加长久,只是气运相依,此消彼长,恐怕其他地方的长势会衰颓不少。”被称作侯先生的中年人拱手答道。
朱靖微微一笑,说道:“侯先生知我甚之。我也是这般想法,这些花开得太久,旁人多以为是天赐之美,可只有亲手栽种它们的人才知道这是人为之事。当然有些花已经开始有所感觉,试图向外面探去,不过只要有一日我仍手持此剪,它们所做,终究是虚妄。”
侯先生咳嗽数声,叹道:“王爷不可大意,造化多端,人为有尽,自然难测,有些花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就长到了别处去,若不防微杜渐,我担心……后患无穷啊。”
朱靖跨步上前,右掌轻拍侯先生的后背,过得一会儿后才说道:“晚上露重,先随我回书房吧。”
侯先生点点头,让朱靖先行,随后他拿起盒子,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在寒风中犹自摇曳的花朵,轻叹一声,朝书房走去。
长长的廊道之上,侯先生并未遇到巡府的侍卫,只是有几个往来的侍女,恭敬地向他请安,待得他点头回礼,她们早已慌慌忙忙的逃开去。侯先生只是笑笑,举目看向前面那个并不魁伟的背影,走路的步伐依旧稳健,充满进取的朝气,可这人偏偏又极其冷静多思,这实在不是一个王爷应该表现出来的模样。侯先生摇摇头,朱靖自从十年前请他出山之后,就将王府的整个布置统统告之他,而许多朝中密事自己知道的也不少,这十年,自己已是极少踏出王府,只是独居王府卧房之中,谋划着自己胸中所愿。
朱靖打开书房房门,案前的文件分成两堆,一堆极高,另一堆只有寥寥数本,朱靖刚坐下,侯先生便踏门而入,站在朱靖的对面,默不作声。朱靖先拿起较少的一堆中的文件,打开之后,放在侯先生面前,说道:“再征安南,看来无可避免了,先生以为如何?”
侯先生将那卷文件拿过细看一番,将卷宗阖上,放于原位,说道:“两年前,圣上本意欲北伐,征安南之事本未提上议程,可安南皇裔陈天平之死,触犯了圣上之逆鳞。以至于龙颜大怒,任命成国公朱能为南征军统帅,可成国公竟莫名病逝于龙州……”
朱靖目光骤冷,声音却是异常的平静:“朱武烈天纵帅才,岂料英年早逝,那群西域的杂碎……”
侯先生默然不语,过得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不过倒是挖掘出张辅这个将才,他当时临危不乱,上报朝廷,主动接任指挥全军的重任,与沐晟兵分两路,仅一年就平定了安南之乱,那时候,他才刚过而立之年,看来以后的仕途应是无可限量。”
朱靖微微点头,说道:“但现在安南又陷入了动荡之中,而皇上已经准备北征蒙古,此次作战,应该不会分出太多兵力出来,兵力不多,又要速战速决……”说道此处,朱靖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侯先生。
侯先生拱手答道:“我以为,安南之乱,不在于兵将,而在于人心。当初朝廷曾言复立陈氏子孙之贤者,这是人心所向,仗义之举。可后来的举动,分明是将其作为内属管制,此为食言之举,方使人心离背。所以大军一撤,安南之乱又起。依我看来,应该先加以安抚,随后派军驻扎于此,施威于王,施教化仁义于百姓,长此以往,安南之乱,必平!如若不然,侯某以性命担保,此次安南之乱,不容乐观。”
朱靖站起身来,淡淡一笑:“先生所言,我如何不懂。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辅全力坚持武力讨伐,皇上已经定下懿旨,调发云南、贵州、四川都指挥使司和成都三护卫军共四万人,由沐晟领征夷将军印,再征安南。想来先生此举也只有之后再上奏了。”
侯先生闻言一怔:“由沐晟率领?将令可已发下?”
朱靖拿起另一封书折,说道:“圣谕已下,你看看吧,另外皇上让我抽调出高手作为护卫,我已抽调了七人前去。先生意欲如何?”
侯先生接过书折,迅速看过后,霍然道:“糟糕!沐晟此人承父兄之业,镇守云南,虽然沐家庄的武功颇有独到,沐晟应已得其真传,可他少时轻浮妄言,虽好为书册,但上阵经验太少,多为纸上谈兵之举,如此看来,此人只可承以小责,并不能委以重任。上次安南之战沐晟虽有战功,但也因有张辅互为呼应。而此番沐晟他志得意满,以沐晟之能,此次南下只怕有败无胜……王爷你派出的那七名高手……”侯先生说及此,突然见到朱靖嘴角的那抹微笑,顿时止口。
“我与先生也是同样的想法。”朱靖笑了笑,“派出的那七人,大多只是渐微之境。”
侯先生摇摇头:“我能想到,朝堂之上,怎会没考虑到,何况提出平定的人是张辅……”
朱靖脸上的笑意更浓,拍拍侯先生的肩,说道:“推荐沐晟的人之中,有一位杨制杨大人。”
侯先生全身剧震,慌忙低下头来,杨制,他已经许久没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昔年入仕之前这位师兄丰神如玉,才冠江南,被誉为江南唯一人物,自号江南居士,现如今已经是朝堂最有权势几人之一。而他侯臻羽如今……
他默默不语,忽又点点头,说道:“移花宫出状况了?”
朱靖叹了口气,点头肯定,从那堆小山般的书折中抽出一本,说道:“移花宫每年的花销之巨,单凭那些‘仙子’般的人物和绣玉谷的资业,是绝对供养不了的。”
侯臻羽接过却不看,直接等待着秦王的下文。朱靖继续说道:“但秦王府不能出手,所以,我要找一个能帮我办事的人。而朝堂上的那些人啊,也觉得沐家待在云南的话也好上不少。”
侯臻羽拱手道:“王爷思虑周全,倒是我多言了。”
朱靖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先生的想法罢了。夜深了,先生身体抱恙已久,不宜熬夜,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说罢坐回书桌旁,拿起砚台旁的朱笔,开始处理起台上的书册。
侯臻羽做一辞礼,慢慢走出书房,替朱靖将门关上。
待得门关好后,侯臻羽才转过身来,冷汗早已沁湿后背,今晚上,他“无意”间犯了些许错误,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只有有野心的人,才绝对不会犯错。”
他敬重朱靖,朱靖也以国士之礼待他,但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够毫无顾忌。远的不谈,那三十多年前突然暴毙而亡的诚意伯刘基,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多少人知道?
侯臻羽踱步月下,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同样的月夜,他漫然吟道:“楚河柳,江南栽,相定九州今何在?”
第33章 第二与第一(下)()
圆月西移,光辉如纱,稀薄的光练缠绕在木桌上,油灯的伤痕显得格外分明,寂静如梦,忽的吱呀一声,一缕火光照了进来,点亮了屋内的所有:一张卧榻、一张书桌,和无处不在的书册。侯臻羽叹了一口气,用火折子点燃油灯,又吹熄手中的火光,灯火冉冉摇曳着,侯臻羽坐下来,眼中的光彩明灭不定,许久,侯臻羽叹了口气,坐正后轻车熟路的从书丛中抽出一本老破的书卷,这本厚重的书卷上早已缺痕遍布,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但是速度却是飞快,不一会便已翻了大半本,忽然,侯臻羽的手猛地停下,此时他已经找到了他想确认的内容,虽然此书自己已熟读多遍,但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再三确认。
低下头沉吟些许时候,侯臻羽才抬起头,将书册合起归位。心中暗叹:“新时代的洪流刚刚开始,旧时代的洪流却还未停歇吗?”他看向灯火,那摇曳不停的火苗,仿佛又一次看见夏日里扑上灯火的飞蛾,侯臻羽的眼神有些悲哀“这世上,没有甘心的失败者,没有厌倦的成功者,世人都是历史的浪花,都希望自己绽放在永恒的一刻。”他摇摇头,都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但心中所想终究证实,心中那块高悬的石头已然落地,可脑中却又闪过今晚看过的奏折。
“安南,大明……”侯臻羽摇摇头,安南难以平定是必然之事,只有安抚之策方可根治。现如今安南已独立多年,它的制度文化都与大明相仿,这按理来说本应是大明入住安南的优势。问题是,安南已经成熟了。就好比两人师出同门,尽管才学有高低,可谁又甘愿为另外一人的附庸呢?侯臻羽一念及此,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华倾洒下来,仿佛为大地披上银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今夜的圆月,一如当年长江江畔般清冷,可他的心里却感到沉淀在心底的愤怒在沸腾着。
当年,自己还是远游求学的学子,默默无闻,但豪情万丈,在师门中交到数位至交好友。一次共饮时,一位朋友起哄说,在几人中,就数他与自己才志最为高远,他还记得有一晚江水汹涌,河风萧萧,他大笑着直指对岸朱楼道:“臻羽,今乱世初定,正是吾辈匡扶九州化安天下之际。你信吗?我杨制一定能封侯入相,为万人敬仰。虽日殊月异,但此时此心万古不易!”他哈哈笑着,又朗声道:“他日定遂凌云志,白云一鹤上扬州!此江此月此高楼,与我共鉴此言。”
侯臻羽想到这句话,又不禁冷笑,这是多少日子中支撑他的一幕。凌云志?他杨制的凌云志是什么?所谓匡扶九州化安天下,原来是卖友求荣!侯臻羽每念当年之事,都不禁气得浑身发颤,今夜朱靖在他面前提起杨制时,自己勉力才忍住心中的愤懑之气,恨不得咬碎自己的牙!杨制,杨制,杨制……他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渐渐漏出了阴冷的笑意。
天下兴亡难测,又有几人会在意一个王府的无名幕僚?可是造化难测,一个幕僚也可以与高官有牵扯。
洪武三十一年时,秦王朱樉已经过世三年,新王朱靖堪堪戴孝完礼,便发动各方关系寻得隐居的侯臻羽入府为僚,以国士之礼相待。侯臻羽深受感动之余,且观新王多日,认定其为霸业之才。便于一夜间剖心置腹,出谋划策,希望朱靖可以逐鹿天下,成就帝业。朱靖至此对侯臻羽倚为心腹,赞道:“先生真国士。”随即叹道“但先考有言,欠懿文太子一命。”
方其时,杨制已入燕王府多日,燕王自然也不同于秦王,虽然侯臻羽竭力想使朱靖成为天下第一王,但是格局决定成就,有杨制辅佐的朱棣眼中全是龙座的影子。所以杨制一直走在侯臻羽前面,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王。
接下来三年靖难,物是人非。在滚滚洪流面前,朱靖竟然真的忍住,并未动一兵一卒。而侯臻羽此时已身患痨病,不得不独居生活。直至朱靖告诉他战事已了,他痨病可医时,侯臻羽才重返人世,这场战事的结局早已注定,若秦王不搅局,那燕王终究会坐上龙位。但侯臻羽从朱靖身上看到了许多王没有的东西。
现如今,年号更易,朝臣变换,杨制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杨大人。
而侯臻羽在三年间,潜心谋划,出三策四略传于朱靖。待他再次踏出屋外,秦王府终于也变成江湖第一的王府。但侯臻羽明白,只要燕京的那座王府还在,秦王府就还是天下第二。现在看这个态势,北伐之举,势在必行,迁都燕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到这,侯臻羽闭上双眼,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朱棣你,终究还是怕你的兄长侄儿返魂来找你么?笑声尚未出口,冷风灌入体内,又惹得一阵咳嗽,侯臻羽猛然锤向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他垂首看着自己袖口的鲜血,不由得低声笑起来,忽地高昂起来,又忽地低沉下去,仿佛孤鸦黄昏时的低鸣。
朱靖此时还坐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嘴角泛笑,合上了最后一本书折。多年来的历练,让他看起来极为成熟,宽阔的肩膀,想要扛起的可不仅是这座王府,他轻敲三下桌面,一个人影顿时出现在门外,散发出来的气息绝不低于通幽之境,朱靖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这一年来,扶桑那边的倭寇不断侵扰沿海,官兵疲于应对,你派遣二十人前去援助安远候柳升。”
门外那人领命称是,朱靖忽然又叫住那人,他笑了笑,说道:“今晚的夜宵很不错,在王府吃上一顿,你们再去执行任务,倘若回来时赶不上年夜饭,也好有个味道记在心里。”
只见那条人影略微一怔,随即领命:“是,多谢王爷。”朱靖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激动闪过,瞬时就消失在门前。
朱靖笑笑,又望向桌上那最后一本书折,同时从书桌底下抽出一把火药短枪,短枪入手颇为沉重,朱靖详细地触摸着枪身,感受着这冰冷的质感,又端详了会黑魆魆的枪口,冷笑道:“好东西是好东西,不过一柄要价两百两白银,江南霹雳堂你还真敢开口,就不怕把自己也给吞进去?”
话虽如此,可朱靖心里也明白,江南霹雳堂生产的这把火枪样本,无论是从稳定性还是耐久上看,都远胜于明军现在持有的枪铳,若不是造价方面的问题,朱靖早就上报朝野,请求户部出资进行大规模的生产。此时明军作战仍以冷兵器为主,可沐英将军镇守云南时,安南象兵曾让明军吃了不少亏,后来配合火枪,竟然取得奇效。朱靖知道当今圣上早已有组建一支名为神机营的枪炮部队的想法,如若组建成功,不管是对付安南象兵,还是狙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