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想。
安心地窝在两块巨石形成的避风角落里玩着水,饶是以清颜这样淡然的性子,也不禁满足地喟叹出声。能在这样的季节好好泡个温泉,着实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算算时辰,应该也不早了,舒展了一下泡的有些疲软的身子,清颜正准备起身穿衣,却忽然听到不远处隐隐有着马蹄声在靠近。
那不是宇文邕和宇文宪离开的方向!而且,听那稀稀落落的声响,应该是只有一个人!秀眉微蹙,清颜第一时间矮下身来,将自己整个淹没在温热的泉水里,与此同时还不忘细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很快就停下了。来人似乎也是如他们之前一般,在接近温泉的地方下了马,然后独自走了过来。泉水尚不过耳,清颜几乎能清楚地听见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一步一步,那人已是越来越近了。安静地缩在常人视线难以企及的一角,久违的冷意又缓缓在清颜的眸中浮现。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出手,更何况她现在的处境不妙,能避免自然最好。不过,要是来者不善,那也就怪不了她了。
来人一点点地靠近,最后脚步顿在她头顶上方的池边,再无动静,好像是在出神地凝视着这泉碧水。虽然水雾缭绕,视线不清,但清颜也不敢掉以轻心,兼之一时之间捉摸不透那人的来意,没有过多犹豫,她暗自深吸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温泉底。她的衣服为了防止被雪水打湿,那可都是塞在岩石缝隙里的,因此对于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修长的身躯立在池边,定定看着眼前这聚造化之力的产物,长恭的眼眸深处却是闪过一抹深切的悲恸。“娘亲”恍若自语地喃喃出声,两个字的称呼里包含了太多的想念和追忆,沉重无比却也轻柔易碎,即便是这北地摧残万物的寒风都无法承受,终是只能任由它缓缓坠落,然后,消散于无形。此时的他,并不是世人眼中那个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而只是一个在尘世中历尽艰辛、无人庇护的孩子,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他才会褪下所有冷漠的伪装,展露出最原本最真实的模样。
慢慢地蹲下身,长恭轻掬了一捧泉水在手,感受着那宜人的热度逐渐渗进冰冷的掌心,他美若樱花的唇角不由勾起淡淡的弧度。这种温暖,在他最爱的那个人离开以后,似乎,就已经消失了呢。时隔多年,再度踏足这方曾给他留下永生难忘记忆的土地,他的心情竟是一如当初,激动而又哀伤。
“娘亲,孩儿找到她了,终于,找到她了。”白皙的十指轻轻漾起水波,身着红色铠甲的俊美少年淡笑着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落寞:“只是,我现在却被阻在了这里,要接回她,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说着,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清丽高华的绝世容颜,神情也是愈发地温柔了下来:“颜儿,我们还没来得及正式相认呢,你一定得等着我!”回去接她,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除了对娘亲以外的女子许下的承诺。尽管那时她昏睡不醒,可他既然说了,那就必须兑现。
徐徐抬手,让那份来之不易的温热在风中一点一点逝去,直到恢复最初的冰冷,长恭这才站起身来。眼带留恋地最后望了望这水汽弥漫的人间仙境,他敛去所有的情绪,大步离开。这里毕竟已在周国的势力范围之内了,再多呆下去,恐有变故。虽然他并不惧怕,可这些麻烦事还是能少一点是一点。如果让恒伽知道他一转之下越过了黄河,只怕那家伙会忍不住生撕了他的。
娘亲,若您在天有灵,那就保佑儿子此战大捷吧。
“呼――”就在他刚走不久,一道破水声骤然响起,正是藏身水底的清颜。
深吸了几口气,把状态调整到最后,清颜这才站上岩石有条不紊地开始穿衣服。再不能耽搁了,这里毕竟还在战场的范围之内,任何事都有可能随时发生,刚才她是被一时的舒适安逸冲昏了头,才会那么的不谨慎。幸好她曾学过龟息之法,不然憋这么长时间早就变成尸体浮上来了。
抬眼望了望方才一骑远去的方向,清颜的眸中现出疑惑,那人,居然是从齐**营里过来的?虽说她在水底并没有听清来人的自言自语,但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她是绝对不会听错的。可那会是谁呢?有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两军对峙之际还越过黄河到对方的地盘上来?难不成是来打探军情的?不过也不对啊,这里距离周国营地可是远的很哪,冒着致命的风险跑这儿来吹冷风,这种人,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啧啧,这些古人,果然是让人看不懂啊。
就在清颜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不远处有两道人影却是在漫天风雪中渐渐现出身形来,正是为了避嫌去一旁放哨的宇文邕和宇文宪。
收起心绪,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一丝痕迹,清颜笑得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时间把握的刚刚好啊。”
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把刚刚的事告诉这两个可以说是自己来到这里后关系最好的人。或许,只是因为那人是齐国的吧。不管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和自己有着命定联系的高长恭,都和这个国家有着无数的牵扯,于公于私,她似乎都应该帮着齐国。
“呵呵。”轻笑着伸手拉她上马,宇文邕只觉得今天她的笑容格外的灿烂,带着点说不出的感觉,他不由暗笑自己多心了:“走吧,我们回营。”
第十三章 暗夜深谈()
繁华落尽:乱世。。。。。。
一眨眼,半月时间又是翩然而逝。而这期间,介于眼下两军严密的阵势,宇文邕竟是找不到机会送清颜离开,于是一拖再拖,清颜依旧在周国营地里做她的“侍妾”。虽说她并不是没有办法暗中离去,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到最佳时机她是绝不会动手的,所以就干脆安心地待着,反正这里没人敢亏待她。
然而今天,清颜的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平静的。看了看帐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她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宇文邕已经被宇文护喊去快一天了,居然到现在还没回来,而更不妙的是,经常来找她的宇文宪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着实是诡异的很啊。难不成,这两人出事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耳闻目见,她对宇文护也算是有所了解。这个外表爽直的男人,看似嗜酒贪财、沉溺美色,实则城府极深,精明多疑。以他的性格,就算再信任宇文邕,也决计不会让他插手军务。既然如此,喊他去商量行军之术自是不可能。那还有什么事,能让宇文护留人一留就是一天呢?除非除非是他和宫里的秘密联系被发现了!
只是,似乎也不对啊。清颜摩挲着光洁的下巴,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沉沉的思索。宇文邕可是史载的最后赢家,连那么工于心计的宇文护都是死在他手里,眼下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呢?自己是不是太多虑了?
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清颜终是选择放弃。站起身,她冲着帐外扬声道:“来人,去看看四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就说我等着他用晚膳。”
“是,姑娘。”营外有士卒的声音低低响起,然后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而帐内,清颜却是对着烛火兀自发起呆来。但愿,是她多想了。
晚饭过后不久,宇文邕总算是回来了。而早早得知他安然无恙的清颜则是半倚在床上,一边就着不算太亮的灯光看书,一边等他。
“出什么事了么?”清颜站起身,看向他的眼神里有着不自觉的担心。他的脸色不太好,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沉默地在桌边坐下,宇文邕的半边侧脸隐在烛火的曳影里,看不清神情,却无端地让人感觉到哀痛和悲凉。
这样的情绪,清颜并不陌生,当即便忍不住心下暗叹,只怕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心安慰他,然而他不说,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半晌,她终是缓缓走近,一如往常地冲他绽开笑颜:“用过晚膳了没?要是饿的话我让人去做。”
宇文邕闻声抬头,却冷不防撞入了她璨若星辰的眸子里,那其中满溢的笑,温暖地几乎要将人融化,拒绝的话语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近乎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她含着笑张罗一切琐事,纤细的身影忙进忙出,这一刻,原本空落落的一颗心忽然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用完膳,等侍女收拾了离开,宇文邕眼见清颜居然开始替他铺床,下意识地就开口阻止:“我自己来吧。”
之前他们两个界线很分明,他睡地上,她睡床上。可随着天气愈冷,她担心他着凉,竟是不顾男女大防执意让他睡上来。他本想推辞却抵不过她坚持,于是才有了现在这种同榻而眠的状况,但也仅此而已,谁都不会越雷池一步。平日里就连被子都是分开各理各的,所以眼下宇文邕看见清颜的举动才会觉得不合适。
“你忙了一天了,我作为‘侍妾’,总得干点事儿吧。”回眸一笑,清颜的话里却是有着点调侃的意思:“好了,早点歇着吧。”
扯了扯嘴角,宇文邕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熄了烛火,两人在黑暗中和衣而卧。
心里有事,自然是没有人能够睡得着的。听着耳畔沉稳的呼吸声,清颜却是不由叹了口气。身边这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已,放在现代,那还是未经世事的孩子,然而他,却是深沉复杂到让人常常都忽略了他的年纪。想自己两世为人,经历无数,又知晓历史,这才能够比他胜上一线。难道深宫内院竟然恐怖如斯,可以让人的天性变化如此之多?
“睡不着么?”似乎是她的轻叹惊扰到了宇文邕,他那过分清冷的嗓音在黑暗中低低响起,带着暗夜的蛊惑。
“嗯,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听他点破,清颜也不是直言不讳。
“想起什么了?”像是来了兴趣,宇文邕追问道。
轻笑一声,清颜回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以前我睡不着时娘亲总会唱的一首歌。”这确是实话,不过那记忆太遥远了,远到她已模糊了所有的影像,只记得那在耳边哼唱的旋律。那应该还是在她三四岁的时候,没有特训,没有失去,她的家人,都好好的,都很爱她。
“哦?”被触动了同样的儿时记忆,宇文邕的语调也在瞬间变得悠远起来:“母后也会给我唱歌,可我那时还太小,什么都记不住。”话到最后,其中的遗憾之情格外明显。
“是么。”清颜嘴角上扬,微阖双眼,却是轻轻地唱出了声: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东南西北”
清颜的嗓音并不如一般女子清脆婉转,却带了与生俱来的空灵和悠扬,自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此时轻声哼唱起来,那低沉悦耳的歌声在黑暗中飞旋,在这样的暗夜中很轻易地就攻陷了人心底最柔软的那道防线。宇文邕沉浸在那略显童稚却隐匿忧伤的歌声中,完完全全地失了神。
直到一曲毕,周遭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良久之后,宇文邕才缓缓开口:“很特别的歌。”
“呵呵。”清颜淡笑了一声:“那是我家乡的童谣,兴许和别地不太一样吧。”的确很特别,现代改编过的儿歌,哪里一样的起来。
“很好听。”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宇文邕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迷梦:“清颜,谢谢你,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唱歌给我听了。”
将那份浅淡却真诚的愉悦听进耳中,清颜的心里倒是忍不住有些酸涩。原来,世人眼中天潢贵胄的他,最渴望的,也不过是那寻常的一份温暖罢了。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眼神少见的温柔:“不客气。”
借着外面火把映进的微弱光线,宇文邕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相隔咫尺的娇颜,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间动了一下。就像是搁置了太久的琴,突然之间被人拂去琴弦上的尘垢,拨动起余音袅袅,经久不散。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倾诉的**,而事实上,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清颜,他,对皇兄出手了。”依旧是那清冷平淡的嗓音,可清颜却在其中听出了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挣扎、茫然和彷徨。
果然,一切开始按照历史的轨迹前行了么。
早就猜到些许端倪的清颜暗叹一口气,眼中的柔和之色更甚,问出的话却依旧是那般直刺要害:“他告诉你的?”
“嗯。”点了点头,宇文邕深吸了口气,一副倦怠到极点的模样:“他告诉我和五弟,他派人在皇兄的饮食中加入了慢性毒药,日积月累,迟早会让他毙命。”话到最后,他已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在试探你们?”虽是问句,但清颜的语气很是肯定。宇文护故意当着他们的面透露如此秘辛,一则收买人心,二则试探究竟。当然,对于宇文邕兄弟二人,恐怕是后者的分量更重些。
猛地睁开眼,宇文邕的神情隐隐有些疯狂:“清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兄丧命!绝对不能!”皇兄已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了,叫他如何狠下心看他送死!不行,他要告诉皇兄!哪怕冒着天大的危险,他也要告诉他!
想着,他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披了件外袍就打算往外奔,然而身后响起的淡然嗓音却是令他瞬间就停了脚步。
“若是你想让宇文宪也跟着你丧命的话那你尽管去。”清颜拥着锦被缓缓坐起,脸上的神情宁静平和,仿佛完全不是在说一个残忍的事实,而是在谈论天气:“而且就算你告诉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平添几条人命罢了。宇文邕,你的隐忍去哪里了?现在踏出这里一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别跟我说你不明白!”
英挺的身影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