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翟本不想劳动双脚,但看着地上瑟缩不已的女人有些不忍。妫翟心想:她抖索成这般必是畏惧子元,担心请不动人回去挨骂。
“自家人不必多礼。这新房舍甚是精致,是该好好瞧瞧,往后你也可以经常来内廷与寡人叙叙话,也是便宜。”妫翟俯身扶起孟樊,孟樊却哎呀一声喊痛。
“你这是怎么了?”妫翟诧异,捉住妯娌的手就要细看,孟樊慌忙缩手避让,妫翟不依,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拉开衣袖一看,见她瘦削的手臂上皆是深紫色的瘀伤。
“这……”妫翟吃惊不已,将孟樊的手放回去,怜悯问道,“可是他打的?”
孟樊泪花盈盈,默默点头,又慌忙求情道:“请夫人千万不要告诉子善。”
妫翟疑惑,看着子元妻子顾忌的眼神,忙对丑嬷和星辰道:“你们两个去前边角门等寡人。”
孟樊见没了外人,这才忍不住哭泣开来:“夫人,您若是告诉子善,他不会饶了我的。”
妫翟愤怒道:“你为他生儿育女,侍奉他衣食起居,一言一行没有半分不妥,他为何竟如此对你?你亦是大方之家的女儿,不该懦弱才是。”
孟樊悲叹道:“女人的婚姻多难遂心,要求一个一心人,比什么都难。
夫人若是去郢都问一问,没有哪一个官家女子不是与夫君同床异梦的。如今,我育有两子,若是离开子善,回到娘家,只会备受耻笑。到哪里都是受苦,不如为自己博取些尊严,待孩子长大了也有个依靠。”
妫翟叹道:“你能说出此番话来,证明你不是个糊涂人,只是太过隐忍一些。寡人也是女人,懂得女人的痛处和艰难,日后你常来内廷伴着寡人,也少挨些打。”
孟樊嗫嚅着问道:“子善对您如此不敬,如此奢糜,您怎会对妾婢如此和善?”
妫翟宽慰道:“令尹大人对寡人的觊觎是他自身的性子之使然,与你有何干系?寡人对你和善不只是可怜你,也觉得你是深明大义之人,为你白玉陷于污渠而惋惜呀。若是女人跟女人之间还恨来恨去,岂不是叫女人不要活了?”
孟樊破涕为笑,钦佩道:“无怪乎子善对您朝思暮想,请您原谅妾婢的冒犯。子善之所以对妾婢毒打不休,不过是嫌弃妾婢蠢笨无灵性。今日听您这番教导,才知您的非凡才智。妾婢若是个男儿,也会思慕您的。”
妫翟拉着孟樊的手,边走边道:“女人如百花,各有各香,各有各好。拿芙蕖之高洁比兰蕙之清雅,是无法判定高下的。你的温柔敦厚,善体人意,慧眼辨人之好,又岂是寡人所能比?只不过那些愚蠢的男子啊,总是以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妯娌二人拉着手一同走向子元的府邸。刚入外院,孟樊便如惊弓之鸟挣脱了妫翟的手,恭敬惶恐地退在一边,低身恭迎妫翟入府。妫翟仰头一看,见子元的新府邸竟毫不避讳地命名为“湘娥宫”。
妫翟眉头紧锁,在星辰与丑嬷的陪伴下进了内殿。鎏金的柱子与墨玉做成的矮榻,宽敞的大殿赛过了议政殿。子元从主位上志得意满地走向妫翟,笑道:“夫人,这湘娥宫如何?”
妫翟淡淡道:“甚是华丽,也只有令尹大人的这番心思,才能有如此惊人之杰作。”
正在此际,殿外一声长音:“大王驾到!”
熊恽在子文、苋喜等人的簇拥下进了湘娥宫。熊恽与妫翟坐上墨玉雕成的矮榻,子元摆开了宴席,但子元并没有坐在臣僚中间,而是叫人备了一个软榻坐在妫翟母子的斜下方。
熊恽见子元无礼,气得要起身离席,被妫翟强行按着坐下,严厉道:“令尹大人既是请了大王,必有惊喜给您,大王瞧瞧再走不迟。”熊恽只能满面怒色地坐下,将脸别过一边,不看母亲与子元。
子元双击掌,钟鼓之声响起,一队高大挺拔的武士手持矛戈整齐地出来。他们喊着威武的口号,整齐划一地将手中的矛戈挥舞,分别演示着刺、挑、挡等动作,宛如在沙场列阵对敌,嘶吼之声不输钟声之厚重。熊恽没有见过这样的舞姿,竟也看得痴迷入神,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武士们退下,鼓声不歇,他们又换上了火红的短衣,头上戴着野鸟羽毛做成的羽冠,模仿着自然界百鸟朝凤的盛大场面。武士们脸上用花草汁液画得五彩斑斓,热情豪壮的舞蹈可窥昔年楚人先祖在山谷乔木间与野兽争夺,以及对自然的崇拜之情。舞毕,领首者高举火把,念着悠长而神秘的祭词。熊恽依然鼓掌叫好,但观看舞蹈的臣僚们却一个个低下头去。
妫翟再也忍耐不住,正言厉色地喝止了盛大的舞蹈表演。舞乐停止,妫翟掩面痛哭,叫道:“先王作万舞意在整军经武,征伐外国,祈祷勇士早日凯旋,乃悲壮苍凉之音,非大战之时而不动也,今令尹大人竟在这华堂之下,以此舞取悦于未亡人,叫未亡人情何以堪?令尹大人文韬武略不去开拓疆域,倒在此羞辱寡人,叫大王怎能承受!”
熊恽听罢母亲的解释,才知自己懵懂无知,赶紧跪在母亲身侧请罪。妫翟牵起熊恽,哭着回了内廷,满朝文武对子元不免指指点点。
“真是羊肉没吃着倒惹一身臊。”
“那也只怪他自己太不识大体,竟在自己私筑的宫殿里上演万舞,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令尹?”
“你们瞧这宫殿比夫人的内廷还华丽,不知私吞了国库多少金子。”
“唉,昔年他还能上战争为国效力,如今只会在都内作威作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议论声不绝于耳,子元尴尬万分,拂袖离席,扯起妻子孟樊就往内廷而来。
孟樊不过是个烟雾弹,还没有进入外厅便叫子元喝止在了门外。子元气咻咻闯进殿内,却见熊恽与妫翟正相谈。
妫翟见子元神情复杂,知他是来讨要说法。妫翟不想和他废话,便故意不叫熊恽避开,不冷不热地说:“王叔,非是寡人无情无义,盖因所信之人反复无常,吾等微不足道,只想顾全体面,今令尹所为,让寡人越发不知该何去何从。”
子元听了这话,明白了妫翟的意思。哦,原来是这样,原本是想跟我好的,可是却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她,让她没了信心。子元再思及自己今日所作所为,也觉失了令尹的分寸,于是坚定地说:“那好,你等着,我会让你看看我的能力。”
公元前666年,也是熊恽即位的第六年。屈御寇已经二十出头,斗般也到了弱冠之年。齐国经过齐桓公与管仲的内外配合,俨然中原霸主。这一年,齐桓公假借周惠王之命出兵伐卫,名义上是惩治卫国不事天子,实则贪图卫国富庶的钱财。卫国国小兵弱加之卫懿公成天沉迷于游玩戏耍之中,政事上毫无作为。卫懿公追求虚无的艺术,命人找来许多仙鹤,用精美的刺绣纱帐来装饰仙鹤的院落,甚至把仙鹤住的地方盖成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凡找到仙鹤的人都可以加官进爵。为了亲近仙鹤,卫懿公都远离了宠妃,成天与仙鹤相伴。为了满足他癫狂的私欲,卫懿公不惜在民间搜刮民脂民膏,国人苦不堪言。在齐国的军队强势猛攻下,卫军溃不成军,败得惨不忍睹。卫懿公为了平息战争,不惜以大量的金银珠宝贿赂齐桓公。齐桓公得到了惊人的财富,这才满意收兵回国。
子文以此事教导熊恽,凡在私欲上不能运用理智的人,是不能担负起重大责任的。沉迷于虚幻奢侈之间的人,最终只能自取灭亡。熊恽心有所感,命臧人悄悄将自己养了多年的鸟雀放生。妫翟见着熊恽的成长稳重,很是欣慰。
同样一件事,放在用心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想法。子元从齐桓公的做法中得到了启示,他以为只要自己打个胜仗,便可以证明自己无愧于令尹和曾经的莫敖,所以在议政殿要求出兵伐郑,群臣当然不同意,可妫翟没有阻止,反而力排众议支持子元。
子元对妫翟的支持很受用,他觉得他在妫翟心目中已经占据了无法取代的位置,所以向妫翟要求子文之子斗般、斗祁之子斗梧、鬻权之子戢梨为熊率且比的副将,跟随子元北上伐郑。
子元便率领乘广六百浩荡北上伐郑。临行前,妫翟特意嘱咐熊率且比,胜败不紧要,紧要的是让这些年轻的新人多多历练。
子元择吉日出发,妫翟身心顿觉轻松,母子在内廷叙天伦甚是畅快。熊恽问:“母亲为何同意令尹出征?”妫翟说:“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试探试探陈、蔡是否会联合援郑,二是我料定子元动机不纯,又心浮气躁,不一定能打个漂亮的仗。”
熊恽说:“母亲眼光长远,孩儿受教了。”
这时,宫吏来报,说蔡献舞已经断食数日,危在旦夕。妫翟听这消息大吃一惊,斥责守卫:“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此时才报?蔡侯若死,不知要起多少纷争,你们担待得起吗?糊涂!”
守卫支支吾吾,为难说道:“夫人恕罪!蔡侯饮食素来甚少,属下也未曾在意那么多。”
妫翟觉得事情来得突然:“好了,勿用废话,摆驾!”
妫翟来到蔡献舞的小院子,进了屋发现蔡献舞直挺挺躺在榻上,双目紧闭,两颊深凹,小蛮跪在榻边哭得嗓子都哑了。
妫翟眉头直皱,喝道:“到了这光景,哭有什么用!来人,弄些饴糖水来!”
星辰赶紧张罗很快就端来一碗糖水,妫翟也不再顾忌,捏开蔡献舞的下颌,用芦苇管子将糖水一滴滴地滴进蔡献舞的嘴里。蔡献舞悠悠转醒,醒来看见妫翟,说:“说是不见你,还是放不下。”
妫翟眼眶湿润,看出了蔡献舞有话要讲,便屏退众人。
妫翟将蔡献舞扶起身,嗔怪道:“我说了只需再忍耐些时日,我一定放你走。”
蔡献舞苦笑道:“客居楚国多年,我真的是有些思乡情切了。过去的罪孽赎清,我没有贪生之念,只想临死前再看故土一眼。”
妫翟忍着眼泪,哽咽道:“你这番话听得叫人难受,何苦这般伤感。
我原来恨你将你囚在楚国,后来想过放你回国,惮于文王生事,想放也放不了。你想回,现在就送你回去吧。倒也羡慕你终能返故乡,而我陈国不可归,息国已不在了。”
蔡献舞道:“你恨我,我是高兴的,无爱何恨?我倒是可以假装你曾经对我也动过心。如今我福禄已尽,是该去了,想能用这条命来帮帮你。”
妫翟绞着帕子,愕然抬头,心里猜中了蔡献舞的心思,越发难过得不知说什么好:“我会过得好好的,不需要浪费你这条性命。”
蔡献舞虚弱笑道:“你别以为我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便什么也不知道,我知子元已经北上伐郑,如果我死在楚国,想必蔡国一定会郑蔡合盟攻打楚国。想来这次子元是不会久战求胜的,终究不过不了了之,他没能打胜仗,你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惩罚他。我一生没有为蔡国做出什么大贡献,如今快去了,也想回去看看,人终究要叶落归根嘛。”
妫翟感动不已,哭道:“何苦这个时机还要助我?”
蔡献舞道:“我这辈子算是放不下你了,是我引起你的命运大转折,现在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侮,我无法坐视不理,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小小弥补吧。”蔡献舞见妫翟眉尖深蹙,又道,“离别在际,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不肯。”
妫翟道:“你说吧,只要不是叫我抛下楚国不顾,做什么也愿意。”
蔡献舞道:“只求你那支骨笛,可否真真正正地赠予我?”
妫翟点头,从怀里摸出那支随身携带的骨笛放到蔡献舞手里。蔡献舞感受着温柔的体温,心满意足地躺下,喃喃道:“此生圆满矣。”
妫翟含泪道:“以后我与何人诉衷肠?”
蔡献舞闭住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我用我一生的彩云锦缎,去追逐你的身影,一个被截断的爱情,因缘宿命,让我一生来还清。”
58。诛杀子元
妫翟当即安排人送蔡献舞回蔡国,小蛮哭得双眼红肿,对蔡献舞依依不舍。妫翟看了很感动,特许小蛮随蔡献舞一同离开郢都。小蛮哪里想到自己会这样的机会,惊喜万分,赶紧给妫翟磕头谢恩。
身体的疾病和旅途劳顿,让蔡献舞归国之后更加虚弱。妫雉因思念丈夫,在家辅佐太子照顾家人,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蔡献舞看到她,想起自己这一生年少即位风流儒雅却没有为家庭、更没有为蔡国做出什么贡献,愈发愧疚。在楚国还能平心静气地赎罪,到了蔡国,献舞一点也不能平静,儿子已经成人,妻子也已老去,国人还是国人,有他和没他,蔡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的存在不存在,没有什么影响。这一发现让蔡献舞更觉活着没有什么生趣,因此很快就卧床不起了。
归国一月,蔡侯绝食而亡,临死前对太宰请求自己死后谥号为“哀”,让后世之君牢记前车之鉴。
子元这时已到了郑都。楚军突然来袭,郑国猝不及防,楚军如入无人之境。在熊率且比的带领下,斗般等人英勇善战,很快就率领上军攻进了郑国外城,子元得意洋洋,心道:哈哈,郑国不是那么难攻的嘛。他环顾四周,见郑都城门的悬门(城门上的一道木架,打开可随时关上城门)都没有拉下,心里突然有些不安,子元不敢冒进找熊率且比商量。
“熊率将军,素闻郑人狡猾,这郑捷(郑文公之名)可不比他父亲厉公好脾气,最是残忍。如今我军轻易进城,恐为郑公诱敌之计!本帅看来,还是先撤军出城为妙。”
“末将与元帅所虑相同,撤兵也好。”熊率且比也不放心。
“元帅大人,末将以为不可轻易撤兵。”斗般出言阻拦,“我军连夜突袭,并未在城外屯兵,想来郑公要寻求齐、鲁、陈、蔡的襄助也来不及。此时我军若能长驱直入,生擒郑公,必能镇服中原诸子。昔年郑厉公敢对抗桓王,如今我等伐郑,天子必然赞许。这等好时机不可错失啊,令尹大人!”
斗般不过二十来岁,在子元心中还是个奶娃娃,但他忽视了一点,当年能把熊恽送到曾国去的,也就是他这个毛孩子。
熊率且比听了斗般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正打算劝子元考虑考虑,子元却对着斗般一阵臭骂起来:“你小子打过几回仗?出过几次征?乘广六百乘,多少人命攸关?尔等末微虾将,也敢顶撞本大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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