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惠道:“可不是,你把我的暖炉子拿去,当心冻着。”芈惠起身,忽然又一本正经道,“太子为老夫人抚养,你别恨她,她心里一心只有大王,也是为了楚国。”
妫翟也正色道:“怎敢有怨?太子原本就是国家的未来,自然要由公族监管。何况老夫人已经让恽儿跟着我,我感激她都来不及呢。”
芈惠又极为严肃说道:“丹姬走了,但她的侍女小蛮,你可不要手软啊,那丫头一肚子心眼,留不得。”
妫翟没有答话,点点头,便起身告辞。回到内廷,芈恽已经醒来。妫翟屏退下人,只留了星辰,边奶孩子边问道:“丹姬身边的小蛮怎么样了?”
星辰道:“关在圜土等候发落呢。”
妫翟问道:“按照旧例,当如何处置?”
星辰道:“刖耳剜目,以正视听。”
妫翟道:“唉,她虽狡诈,倒尽了奴仆的本分,这样的刑罚也未免残酷了些。大王心里有丹姬,我若连一个婢女也不放过,叫人怎么想我?我去殿上一趟,请个旨意,若是她有家人便逐出宫去,若是没有家人便赏给蔡献舞一同受罚吧。”
星辰道:“她运气好遇上您了,若是遇上妫雉母女,恐怕要到后山喂狼了!”
妫翟把孩子哄安稳,独自上了议政殿来。还未进殿,便见蒍吕臣手脚忙乱地在院子的树下埋着什么东西。
“孟林,你在埋什么?”
蒍吕臣见妫翟过来,赶紧喝退小厮们,从袖子里拿出一绺白发,悄声道:“大王烦心华发早生,微臣只能悄悄收起不让他瞧见,这不,想埋在树下藏起来。”
妫翟道:“年岁上去了,哪有不老之理。只是,你这样光藏着也无济于事。本宫倒有个好法子,你好生记着。”
蒍吕臣欣喜道:“夫人博闻广记,还请赐教。”
“取两把乌豆,用老醋泡一晚,第二日用火煮沸,滤去豆渣,将热汤熬成膏状。以此膏抹至发上,再洗净,能使白发乌亮。明日,我叫星辰将《本草经》给你送来,你好好瞧瞧。”
“多谢夫人。”
“大王可在正殿?”
“不在正殿,在左舍。天气渐冷,大王也耐不住了。”
妫翟点头,独自步入左舍,果见熊赀斜倚着烘笼打着瞌睡,桌上的书简已经掉了一地。妫翟没有叫醒熊赀,而是走出门对蒍吕臣招招手,叫他拿来一件蚕丝做的斗篷为熊赀盖上。她则悄悄拾起地上的书简,研好墨,拈起紫毫笔,替熊赀批阅起奏表来。自从她出了月子,这样的日子便越来越多了。
直到黄昏,熊赀才睡醒,见到妫翟正全神贯注地忙碌,歉意笑道:“瞧瞧寡人,这一睡竟不肯醒了,又得烦劳你替我批阅大臣们的上书。”
“臣妾阅历尚浅,步步如履薄冰,总是离不开大王总揽全局的。”妫翟笑着将星辰送来的茶递给熊赀,笑道,“大王若不嫌弃臣妾津唾,也尝尝这高山毛尖茶吧,醒神极好。”
“唔,闻着极香,寡人尝一口。”熊赀兴致勃勃的接过来啜饮一口,赞道,“嗯,果真鲜香爽口。哦,对了,屈重叫人供上的息县半夏,你可有给老夫人送过去?”
“半夏?是何物?”妫翟迷惑不解。
熊赀见妫翟答不上话,笑得乐不可支:“总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呵呵,原本叫做水玉。寡人觉着此名怪怪的,听着像是个石头,叫人改称半夏了。”
“哦,原是这个啊,臣妾早叫人给老夫人炙好了。”妫翟呵着手也跟着笑了,熊赀见状把妫翟的手拉过来暖在怀里。妫翟又想起一件事来,道:“丹姬之侍婢小蛮还囚于圜土中,不知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熊赀笑容顿失,沉默了一会儿,道:“随你处置吧。”
妫翟见熊赀一脸失落,忍不住笑道:“那臣妾就斗胆替她讨个饶。若是她有家人就驱逐出宫,若是没有家便派到别处当差吧。总归是一条人命,何必要牵连可怜人?”
熊赀怔住,万没想到妫翟会为小蛮求情,感慨道:“若此事换做丹姬,恐怕星辰便生不如死了。”
妫翟替熊赀圆场道:“丹姬年轻气盛,又来自巴族。巴濮狄戎,原本以女为尊,所以丹姬的习性自然与咱们不同。”
话说到这里,妫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道:“议政殿可真冷啊!”
熊赀笑道:“昔年先祖筚路蓝缕,忍饥挨饿才有我辈今日,是以父王自号之时便设了议政殿,并特意嘱咐不可华丽装饰,以告诫儿孙要戒骄戒奢。
日后艰儿长大了,就会明白寡人幼年时的磨炼啦。这议政殿是训诫子孙的地方,当然比不得你那里暖和。”
妫翟道:“臣妾那里是地方小,所以不觉着冷。虽然是要训诫子孙,但大王您昔年旧伤落下了隐患,再这样挨冻可不行。莫如臣妾叫人把内廷厢房给您布置好,有事殿上议,无事您便在那里批书。若是需要臣妾服侍,也甚是便宜。您看如何?”
熊赀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寡人怎么没有想到这一遭儿呢?只知在此偎着火炉偷闲。去内廷极好,喊你搭把手也好。”话说至此,熊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对着门外叫道:“孟林!”
“微臣在!”蒍吕臣进屋。
“宣群臣进殿,寡人有要事宣召。”熊赀笑得狡黠。
“大王,您这是……”妫翟有些不懂熊赀的意图。
熊赀却稳坐如磐石,诡秘一笑,道:“不要着急,稍后他们来了,你就知晓了。”
都中大臣不知熊赀为何在晚饭时急急诏令他们入议政殿。
彭仲爽与苋喜追问蒍章:“蒍大人可有收到什么风声?”
蒍章犯难道:“孟林一向心里只有大王,有什么事也不会随意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子元心里也暗自纳闷,大晚上的诏令进殿,发生什么事了吗?
冬夜的楚王宫议政殿里聚集了一堆人。熊赀坐在殿上,妫翟坐在右侧,蒍吕臣当众宣旨。
“王令曰:明日起,除早朝与军机要务外,凡有上书请示之文牍皆送至内廷予夫人过目批阅,见夫人之令如见寡人之令,众臣事夫人如事寡人。凡事需尽心尽责,不得有误。”
众臣一听熊赀让妫翟掌管国事,位同国主,立即炸开了锅。尽管邓夫人邓曼帮着武王打理国事长达四十年,毕竟只是打理,没有明令宣旨。熊赀怎么能让妻子打理政务,事夫人如同国主?
斗祁抱拳施礼道:“大王,此举实在不可,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夫人若是与大王比肩,便可自称寡人,那么日后楚国有两位‘寡人’岂不是要叫国人迷惑?我等芈姓宗亲断不能答应。”
妫翟原本被熊赀的举动震动了,但斗祁的反驳也激起了她的不服气。熊赀懒于理会斗祁的说法,反驳道:“什么自古无有女子掌权之理?女娲炼石补天团泥造人,母辛征伐保商王武丁又是什么?”
子文站身出来说:“不说前朝,便是在卫国亦有庄姜掌权。大宗可曾听闻《邶风·燕燕》之诗,其言:先君之恩,以勖寡人。卫姜自称寡人便是几十年前的事而已。”
“说得好!”熊赀得到了有力佐证,“众卿对此举有非议实属正常。因为你们对于夫人的了解,何有寡人深刻?兴宫中之学,平内臣之乱,献计伐蔡,提携贤才,苦谏寡人归都,试问哪一点不需智慧与心胸能办得到?当初寡人之所以不惜以息侯之命要挟她,就是相中了她这份才能。她能不以自身性命,力保息县安危,将来楚国有难,她一定也会倾全力顾全楚国宗庙。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小瞧了女子的才学胆识,当咱们糊涂的时候,女人们并不糊涂。寡人在云梦与丹姬游猎期间,所有国政要事不都是她打理的吗?没有她,寡人要少过多少安稳日子,没有她,郢都岂能如此安宁?”
子元想,让群臣以后到内廷议事,意味着他以后可以冠冕堂皇地与妫翟见面了。子元打量王兄灰白的鬓发,品味着妫翟丰满美丽的面庞,心里有了主意,忙站出来道:“夫人才德兼备,心怀大局,微臣耳闻目睹,钦佩万分。臣愿事夫人如大王,为社稷效力,绝无二心。”
彭仲爽想起流放潘地的儿子潘崇,也站身回道:“微臣亦愿追随大王与夫人,无有二心。”
熊赀颔首,欣慰道:“莫敖与令尹大人有此言,寡人便可高枕无虞。”
蒍章心里是有些高兴的,毕竟蒍吕臣受到了妫翟不少的照顾。苋喜虽有些迟疑,但这些年来,夫人朝政才华是有目共睹的,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妫翟走下堂来,跪在地上,对熊赀感激说道:“大王对臣妾有些过誉,臣妾不敢自夸胜过母辛,但大抵是不输于卫姜的。臣妾阅历尚浅,不敢有丝毫懈怠,相信有莫敖大人与令尹大人的辅佐提点,一定无有差池。”
熊赀亲自走下来,扶起妫翟,当众宣告:“寡人与夫人,自成亲那一日起便相约要同心同德走完此生。夫人是熊赀的祥瑞,能破解寡人丧妻无嗣的厄运,仅凭此一点,便是有功于大楚。日后你们若是胆敢怠慢于夫人,便是怠慢于寡人!”
“臣等不敢,唯王令是从。”群臣畏服,不再有议。
妫翟与熊赀携手走上殿堂,不再胆怯羞涩,而是威严冷静。妫翟道:“既然不再有议,大王又在殿上,本宫便要说两件事情。”
“哎,你日后议政可要自称寡人了。”熊赀低低地笑言。
妫翟也浅浅一笑,低低道:“大王在此,臣妾不敢逾矩。何况尊重本在人心,不在称谓。大王不妨猜猜,臣妾要说的是何事?”
熊赀摇头。
妫翟对着群臣大声说:“丹姬妖媚惑主,致使我王离都数月而不事朝务,错在丹姬,而非葆申。是以,本宫决意命熊率且比去渊地迎回葆申,要让忠臣在郢都过一个团圆的除夕。熊率将军,渊地离郢都数千里之遥,本宫予你的期限很短,你可有把握担此重任?”
熊率且比出列抱拳,自信满满地说:“夫人尽可放心,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定将葆申师父接回郢都过年。”
“好,你若按时完结此任,本宫重重有赏。葆申师父离都,宫中学邸一直未有人继任。本宫素闻子文研习各国典籍颇有心得,因此特令子文即日入宫,掌事宫学,其子女家眷开春之后迁入都中安置。大王,您看葆申之事如此裁夺可妥当?”
“甚好甚好,寡人早有接回葆申之意。那第二件事呢?”
“老夫人旧病复发,需要静养,为了给老夫人祈福,本宫特令今年除夕至上巳,上至王宫内院,下至县尹乡里,皆不可啖荤腥梁米,亦不可饮酒淫乐,如有不遵者定严惩不贷!在座群臣都是老臣,几世功勋若因一时贪图而灰飞烟灭,那就不要怪本宫与大王无情!”
诸臣听此令不觉哗然,这么奇怪的祈福令,真是闻所未闻。
49。邓曼大丧 楚王伐邓
熊赀听罢妫翟的宣令,心里不免一惊,妫翟竟把他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挖了出来,还提前做好准备,彭仲爽亦是读懂了妫翟的意图,立刻出言赞同。群臣不再有议论,只能遵从命令。
妫翟宣令散朝,群臣各自回府。斗祁从议政殿下来,不觉有些后怕。他一向耿直,有话想说就说,从没料到妫翟在众臣之间威信如此之高,连大王也放手任她号令。
“哼,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郢都早晚要出大乱子。”斗祁一个人自言自语,蹒跚踩在薄雪地里往回走。
“大宗,您说话可得当心些啊!这么大年纪,若是被坏心眼的人告密了,可怎么好?”蒍吕臣打断了斗祁的话。
“孟林,你怎么在此处?”斗祁见到蒍吕臣,分外尴尬和惊惧。
“夫人给大宗派来步辇,怕雪地湿滑让您摔了跟头,还有这件大氅,让给您挡风。”蒍吕臣叹道。
斗祁看着熊皮做的大氅,心里有些意想不到,但芈氏大宗的身份让他拉不下脸来,依然拒绝道:“老夫不用,自个儿能走。”
蒍吕臣摇头,只能叫后边的小厮跟着,劝道:“大宗,不是晚辈多嘴,您也太执拗了。夫人自来对咱们宽厚,赏罚分明,从不妄纵奸邪,亦不错怪好人。您没有日夜在宫里,要是在宫里才知道她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大王如今年纪越发上去了,事事力不从心,又担忧太子年幼,夫人真是帮了大王诸多啊,只是旁人不轻易瞧见罢了。”
斗祁听了这话,心里松动了些,嘴上却不松口:“老夫追随先王出生入死,为了辅佐主上生死不惧,之所以颇多微辞,亦是为了大楚社稷!”
“晚辈自然知道您的忠心,夫人也是因为您敢直言说真话而对您敬佩不已。大王能驱逐丹姬出楚,岂是糊涂之人?大宗辅佐大王多年,又岂是糊涂之人?您不支持大王号令,这既不能保全社稷,亦不能有功国主,更亏了您的子孙啊。”蒍吕臣好言相劝。
斗祁没有再固执地往前走,仔仔细细地思量蒍吕臣的话。想了许久,他捋须微叹,将熊皮大氅穿上。能穿着黑熊皮的大氅,不避讳熊氏之尊,可见妫翟对他的嘉许。蒍吕臣注视着步辇上的斗祁消失在雪夜中,才低声说道:谢天谢地,总算办妥了差事。
蒍吕臣转身要回去,雪地里的树丛中闪出一个人来,笑吟吟地望着蒍吕臣。
“星辰姑娘,你怎么来了?”蒍吕臣吓得差点叫出声。
“不愧是蒍章大人的儿子,嘴皮子可真利索!”星辰背着手笑起来,夸赞蒍吕臣。
“我再怎么利索,也不敌姑娘半张嘴,不愧是夫人身边的左膀右臂。怎么,替夫人监视我,看看在下差事办得是否妥当么?”
星辰颦眉嘟嘴,嗔道:“瞧你那小心思,夫人要是信不过你就不会叫你办差,既是叫你办便无疑。我是来给你送《本草经》的,找了一圈儿没找到你,听守卫们说你来这里了,便跟着来了,怕搅扰你只能躲到树丛里。”
蒍吕臣笑道:“我说我嘴笨吧,在下一句话,姑娘说了一箩筐。倒是要谢谢夫人的好意还有你冒雪送来这番心意,走,赶紧跟我去烤烤火吧,别冻着。”
星辰摇头,无奈道:“唉,我还得打点小蛮的事呢,就不去了。你慢走。”
圜土阴暗的石室中,小蛮冻得瑟瑟发抖,久不见阳光的脸早已没有了血色。四周的石壁寒如冰川,她如置身冰窖中,苟延残喘。星辰提着灯笼,穿着厚厚的皮袄进了圜土。小蛮见到星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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