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曹夫人听着追问,愣了愣,面色沉下来。一阵莫名起的风刮灭了灯火,室内陷入了黑暗。妫翟只听见两位老人粗重浑浊的呼吸,看不清她们的脸。陈曹夫人沉默不语,不打算回答问题。
妫翟着急了,忍不住推着祖母的手哭道:“求您告诉翟儿吧。过了这个机会,我便再难寻时机见祖母了。除了您,还会有谁告诉我呢?她们把我诋毁得那样不堪,让翟儿……”
陈曹夫人狠狠拍了床板,骂道:“蔡姬这个贱人,真是按捺不住啊!”
待到静若嬷嬷重新掌灯,陈曹夫人才平息怒气,意味深长地对妫翟说道:
“孩子,你母亲的确是狄族的女人,但是祖母不能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因为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你的母亲是个美丽勇敢的女人,陈国王族贵胄,没有一个像她那样令人钦佩。你要答应祖母,无论谁质疑你的母亲,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是陈侯的女儿,陈国的宗女,这就是你的身份!不管你吃什么,穿什么,你的身份永远毋庸置疑!”
这时星辰慌张闯进来,焦急喊道:“小主子,有人要进来,赶紧走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陈曹夫人安详地躺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拦住静若嬷嬷,任由孙女被拉着走了。静若嬷嬷只看着妫翟焦急的呼喊:“祖母……祖母……”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看着夫人沉静地躺着,只叹了口气,将沉重的木门吱呀关上了。
春雨是冷的,将妫翟衣裳浸湿。西陆行馆没有春天的生机,只有一片死寂。星辰用手紧紧捂着妫翟的嘴,连扯带拖地将妫翟带到了门外,匆匆消失在巷道尽头。直到离开近一里地,星辰才敢让妫翟放声悲号。
护城河的水像是缎带环绕着秀丽的宛丘城,而星辰看着妫翟的眼泪淌成了一片河水。
幸福的人是相似的,不幸福才各自不同。
蔡献舞苦苦压制自己想在婚前见一见表妹的冲动,终于挨到了婚礼的这一天。房内墙壁上散发着胡椒的香味和泥土的清新,新人微微低颔,头上的盖头轻轻颤动。献舞回忆当日的相逢,心里冒起万千柔情蜜意,是音乐让他们结缘,成就了这段佳话。献舞不再羡慕齐、鲁富饶,宋、晋兵强,只觉得有此佳人,此生足矣。
当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揭开新娘的盖头后,果然看到了一个绝色佳丽。面如芙蓉,眉目如画,带着无限的娇羞妩媚,等待丈夫的爱怜。献舞温柔地坐在新娘身边,深情款款地端起合卺酒,预备送到新娘的樱桃小口边。
但新娘抬起头的那一刹那,蔡献舞以为自己眼花了,这是谁?怎么从没见过?献舞顾不得耽误饮酒的吉时,也不管喜娘的惊讶,只急切地揉了好几揉眼睛,但是看到的依然是从未见过的女子。
献舞惊慌失措,立马起身,问妫雉:“你是谁?为何寡人从未见过你?”
妫雉见献舞惊诧的模样,莞尔一笑,娇嗔道:“表哥你真会说笑,母亲寿宴时不是见过我吗?”说罢便要依偎过来。
献舞慌忙将妫雉推开身,厉声质问:“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寡人表妹?”
洞房内还有一干奴仆,捧着茶果、喜酒,还有的端着铜盆锦帕,正等着伺候,献舞却仪态尽失。妫雉被扫了颜面,心有不快,想着母亲的提醒也没有发作,只好慢慢解释:“大王,臣妾没有冒充什么人。臣妾父王乃当今陈侯,母亲蔡姬乃蔡国宗女,有兄御寇,弟子款与子夏。大王想是饮多了酒,有些醉了罢,来人,替大王醒酒。”
奴仆们个个不敢多言,只能依照吩咐将醒酒汤呈上来,但蔡献舞却像发了疯一样,喃喃自语:“不,不,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她!”边喊边推开奴才,夺门而逃,留下愕然的妫雉和一干奴仆。
委屈的泪水滚落到妫雉鲜艳的礼服上,梦想的婚姻怎么会在新婚之夜变了样子?她紧咬樱唇,心里一遍遍追问自己:谁是她?谁是她!是什么人夺走了丈夫的心?
奴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妫雉这个样子,不知该说什么,谁也不敢留在屋内,丢下妫雉一个人哭泣。
献舞从马厩牵出马,呵止住奴才,疯狂向外奔驰。泥水四溅,马腹全部沾满泥水,献舞只拿着一坛老酒死命地灌自己。可是喝了一坛又一坛,就是无法醉。他终于忍不住,疲累地从马上跳下来,跑到一颗树前,狠狠地砸着树干,一拳又一拳,枝枝叶叶都零落,就像他的心。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他误娶了别的女人?水仙花,《桃夭》曲,那人的一颦一笑都模糊起来!为什么,偏偏思念的时候,却再也记不得全貌?唯有眉心那一瓣桃花,醒目地烙印在记忆里。他恨自己好糊涂,为什么不在婚前见一见表妹,为什么不在初八的那晚问一问她的姓名?
他被一场寿宴冲昏了头!上天赐予他的知己,赐予他的缘分,就这样眼睁睁从自己手中错过了!他的心被那个月下的人塞得满满,叫他怎么能再容下别的女人!可是他的妻子不是别人逼着他娶的,是他自己喜笑颜开急不可耐求的亲,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陈、蔡联姻,续传佳话。蔡献舞觉得作为一个诸侯国主,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悲哀过。他抽出马鞭,疯了似的宣泄自己的力气,狠狠鞭笞着周遭的一草一木,直到筋疲力尽跨上马,伏在马背上往王宫奔去。
献舞不敢闭眼,怕闭上眼睛,故人便不可遏止地印在脑海中,可是他又极其想沉浸在梦中,这样他就可以与她重逢,不再孤苦无依。献舞折腾一宿,终于在黎明前回到宫里。他眼睛充血,却毫无睡意,仍有挣扎哀伤的力气。他遥遥望着寝宫,喜庆的装饰险些刺瞎他的眼睛。他又灌下一口酒,跌跌撞撞地闯进一位侍妾的寝室,不由分说摸黑将侍妾的衣物撕碎,粗暴伏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宣泄欲望,直到沉沉睡去。
妫雉手脚冰凉,她坐在床上如泥塑木雕般听着灯油滋滋爆响的声音。侍婢讨巧说道:“灯花爆,喜事到,夫人您的喜事要到了。”
妫雉只有满脸冰凉的泪水,凄楚笑道:“喜事?我这辈子怕是都没有喜事了。为什么,我对他痴心一片,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
侍婢怜悯说道:“夫人何错之有,大抵是大王饮多了几杯,有些醉了。”
妫雉呆呆看了灯花一眼,母亲的真言再次响在耳畔,世上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强者和弱者。强者永远是对的,而弱者永远都是错的。
是的,她不会心甘情愿做弱者。妫雉擦干眼泪,对侍婢道:“来,你替我脱下这些沉甸甸的束缚,替我梳洗。且去外边问问,大王到谁那里过夜了,哼,我倒要看是谁这么大胆敢搅浑我的好事!”
陪嫁的侍婢这才抖擞精神近前伺候。这才是她们熟悉的妫雉,精明、泼辣、阴狠,为了自己想要的,永远都有无穷斗志。
天渐渐亮了,妫雉已经很淡定镇静,她将自己收拾得精致富丽。见到蔡献舞,她没有责问献舞夜晚去了哪里,好像没有经过洞房一劫一样,两人安静地吃完早饭。待蔡献舞上朝之后,妫雉带着一批好手将昨晚蔡献舞睡过的侍妾拖起来,二话不说捆绑严实,眼皮眨也不眨一下,丢进了枯井里。
一到晚上,蔡献舞就不能面对妫雉,那个天仙般的女人像施了魔咒一样横在他和妫雉中间。蔡献舞原本想去陪一下妫雉,可站在这个女人身边,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思念铺天盖地袭来,让他无法呼吸,于是他只好去找侍妾。宫里的侍妾原本就是些身不由己的奴隶,既没有母国撑腰,也没有恩宠眷顾,连自由之身都没有。被妫雉扔到井里的那个侍妾,让这些女人如惊弓之鸟,夜晚就像是死亡之期一样可怕。她们浑身颤抖着向蔡献舞磕头求饶,不敢让献舞留宿,都劝国主去正夫人殿里歇息。献舞郁闷至极,对男女之事再无兴趣。他知道这不完全是妫雉的错,既然娶了她,她现在就是无比尊荣的蔡夫人,她有权力处置这些侍妾。
芦馆的桃林里,花蕊变成了新桃,妫翟徘徊在与献舞相遇的树下,带着莫名的期盼希望能再见到那个陌生人,但是一切都恢复如初,若非桃花落,桃子结,妫翟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如美玉一样的男人真的在这里出现过。
妫翟心里淡淡的失落与忧郁,终于随着年复一年的桃花,消失在成长的岁月里。
20。青春终止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新婚的痛苦被国政家事冲淡后,蔡献舞知道自己必须要接受和妫雉已是夫妻的事实。虽然同床异梦的生活对蔡献舞来说是一种煎熬,但是一国之主的婚姻并不能任性对待,娶了夫人就不能形同虚设,他必须要绵延子嗣,必须要向宗亲有所交代。当他在妫雉身边躺下时,有时他会嗤笑自己,是怎么做到心里想着一个人,陪伴着的又是另外一个人呢?
他终于和妫雉同房了,所有人都为他那相敬如宾的婚姻称道不已,但午夜梦回的时候,内心的无尽空虚就笼罩着他,怎么逃避也逃不了。他不止一次劝自己,忘了她,忘了那短短的相逢。偏偏一闭上眼,那长发,那眼神,那姿态,还有额头那一瓣花痕,就活生生在眼前,最后成了一种心病。他尝试过认真去对待妫雉,可是妫雉庸俗的喜好与浮躁的性格使他无法将就。其实,更让他难受的是妫雉眼里的小心翼翼与讨好,不爱一个人却要享受一个人的好,是沉重的负担;想爱一个人却爱不了的时候,更是一种折磨。
献舞每夜的辗转反侧与嗟叹连连都跌落进妫雉的耳里。她不敢动,只能装睡。每一夜,她都极力盼望献舞归来,可是每一夜她的眼泪都浸湿枕头。
她恨极了那个盘踞在他心里的女人,但是她只能忍。她要努力消除献舞的戒心,直到让他挖出心里的秘密。
献舞为了逃避乏善可陈的婚姻生活,寄情于繁杂的政务来消耗旺盛的精力。
楚武王躬临战阵,大举伐曾,病逝于路途的樠木树下(《左传》庄公“四年春王正月,楚武王……卒于樠木之下。”)。楚令尹斗祁与莫敖屈重瞒丧不发,于溠水铺好浮桥,大军压境于曾都东面,因为太子熊赀想要直捣伏牛山之南。随侯不知武王已死,只当楚师必有久战之意,遂向北方蔡侯求救。
献舞接报,立即派使者知会郑公。早在蔡桓侯与郑庄公邓城会盟后,他们便抗楚联兵。多年来郑蔡同盟稳定,将楚师拒于豫南之外,是楚国跃入中原的最大屏障。献舞亦亲自领兵,率领联军驻扎樊国北部,与楚师遥遥对峙,力保淮南弦、黄、蒋等国的安稳。
联军与楚拉锯数天,楚武王尸身已经变质,但屈重依然号令三军恪守秘密。曾侯终于扛不住了,主动请求议和。太子熊赀与莫敖屈重入曾都与曾侯及联军议和。
蔡献舞交游广阔,但也只限于中原诸侯,从未把与蛮夷相等的楚国放在眼里。对武王早已闻名遐迩的自立壮举,他自然好奇,可惜他没有见过曾经老当益壮的楚武王,却见到了当初发出狂妄叫嚣的楚太子熊赀。
蔡献舞一直以为,能这样狂妄的人,必定是人中豪杰,有着非凡之相。
然而当他真的见到熊赀,却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中年男人,黑髭满面,个头矮小,额头凸起,唇厚外翻,眼里渗透着野心勃勃与无限精力,与高大威猛的中原人士相差太大。熊赀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只细心听屈重交涉,但到紧要时刻,却寸步不让。
议和结束,楚国大举伐曾使曾屈服,却没有突破中原进据伏牛山之侧的盆地。蔡献舞归国后,刚入都城便听闻楚武王病逝熊赀即位的消息。他大吃一惊,好一个熊赀!父亲病逝于路上竟安之若素!楚国治军如此之严么?
邓夫人在都城里平静地迎接了武王的灵柩,似乎对丈夫的死亡早有心理准备。
蔡献舞疆场奔波疲劳至极,头刚沾床榻便进入梦乡。梦中,妫翟向他款款走来,还是挂着那甜甜的笑容。妫雉已经怀孕两个月,第一次看见丈夫露出这样舒心的笑容,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她取来衾被为献舞盖上,正在离开,献舞捉住妫雉的手,慌乱地问道:“为何要走!”
妫雉脸庞发烫,心如鹿撞。虽然她与献舞亲密接触过,但是这次与以往不同,献舞的确是关心她的。妫雉把头贴到丈夫胸口,温柔回道:“我不走。”
蔡献舞搂着妫雉,沉沦在梦境中,反复叫道:“你等我,我一定会再来宛丘找你!”
妫雉心凉了,丈夫叫的是那个女人。宛丘?妫雉咬唇,忍下眼泪,套起丈夫的话来:“宛丘那么大,你何处寻我?”
献舞傻傻地笑了,回道:“当然还去桃林寻你,你新作的曲子,我还没有听呢。”
宛丘的桃林,除了芦馆,再无他处!一定是妫翟这个妖女!妫雉抱着献舞,心一下就硬了起来。她慢慢起身,将纱帐放下,回到外间给母亲写信。不管是不是妫翟,她都要让母亲早点把那个狐媚的妖孽嫁出去,嫁得远远的!
宛丘芦馆,御寇与陈完趁夜探视妫翟。
妫翟见御寇愁容满面,关心道:“长兄何故愁眉不展?遇到何难事?”
“唉,大王意欲让他伐卫。”陈完说。
“哦?何故伐卫呢?”妫翟好奇。
“卫公朔倚仗齐国,杀太子彶自立,却遭公子彶旧部反对,旧臣们将卫朔废黜,欲改立公子黔牟,是以国内暴乱。卫朔奔齐,请齐公相助。齐公请鲁、宋、蔡还有我主伐卫,欲助卫朔复立。大王伤寒未愈,想让御寇代去。”陈完说出了来龙去脉。
“卫朔之母乃齐女,一朝被废,自然求于齐公。齐、鲁、卫原本姻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个忙当然要帮的。大王既然抱恙,太子代之,合情合理。”
妫翟说完才发现,御寇的脸色越发难看。
御寇郁闷地捶桌子:“可是,母亲生前恨极了卫朔,我怎能助他!”
妫翟疑惑,陈完解释道:“你婶母正是太子彶胞妹。你若知道公子彶的苦楚,便会对卫朔恨之入骨了……”
太子彶之生母乃齐宗女夷姜,本是远近闻名的美女,深得卫宣公宠爱。
公子彶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由叔叔右公子职亲自管教。公子彶成年,与齐再联姻,迎娶齐国宗女宣姜为妻。但是婚没有结成,卫宣公却因垂涎宣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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