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一样的孤独过后,看到妫翚与御寇带着暖被炭火还有吃食来看她,妫翟还是感动起来。
妫翚环视着这偏远的芦馆,凄清得跟乡村野地的生活没有区分,若非免除赋税,堂妹的生活简直就要落到“无葛无衣”的境地。妫翚抚摸着妫翟粗糙结茧的手,心疼得不得了:“婶母未免太过狠心,这翟儿与她无甚冤仇,何故这般欺人太甚。御寇你看,妹妹都憔悴成这样了,祖母若知晓,还不知要多伤心。”
御寇此时已经十六七岁年纪,身形颀长,眉清目秀,神色之间颇得卫姬的庄重之风,为人忠厚亲和,不像蔡姬之子子款奸猾玲珑。御寇诚恳地说:
“妹妹勿怪,只因母亲守丧之期未满,一直没有外出。加之姐姐即将出嫁,琐事缠身,前阵子不得空闲。”
妫翟对于御寇的关心很受用,道:“长兄长姐能想着我,就已是翟儿最大的福气了。怎么,长姐要出嫁了么?那真是恭喜!”
妫翚原本神色正常,忽然听到妫翟“恭喜”,再也忍不住,哭泣不止。
妫翟慌了手脚,不知哪里失言。
“翟儿别慌,这原本也不关你的事。只是长姐这门亲事,委实非良缘啊!”御寇也叹息。
“到底怎么回事,长姐,你别顾着哭,能跟妹妹说说么?”
妫翚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御寇无奈,只能代为答道:“都是蔡姬那妖妇包藏祸心,她成日里向父王吹枕边风,也不知父王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的,竟要长姐嫁与周世子姬阆做妾室!姬阆声名狼藉,好色昏淫,见着妙龄女子,定要强抢享乐。如此虎狼之性的人,姐姐怎么能嫁呢?”
妫翟问:“婚期何时?”
妫翚哽咽着道:“上巳节是正日子。”
妫翟喃喃道:“想不到我跟长姐,这么快便要分离。”
妫翚听罢,心酸无助哭得更厉害。妫翚边哭边控诉:“妹妹,我悔不该听你的劝,早知今日倒不如嫁到鲁国,好歹为人正妻,如今去到那周室苦海为奴为婢,不知能熬几年。也罢,姐姐挨这苦,妹妹便可不用再受。翟儿,没爹娘的孩子真可怜,日后你要珍重。”
妫翚这番话勾起御寇与妫翟心内的悲伤,姊弟仨抱头痛哭,星辰跟着揾泪。御寇与妫翚临别依依不舍,妫翟站在雪地看着马车从桃林里一点点消失,感觉桃园里从未这般凄凉过。
马车消失了,妫翟顺着马车的辙痕追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为什么要跑,只觉得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多抓住快乐的时光,少些悲凉与难过。
星辰追上来,强行抱住妫翟,姐妹二人在冰冷的雪天里静静流着热泪。
从这天起,妫翟不分昼夜为长姐缝制绣品。她没有什么好送的,只希望她的绣品能温暖一下长姐。
妫翚虽嫁与世子做妾,但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一样不得少,所以宛丘的上已节比昔年更热闹。妫翟尽量穿上最体面的衣裳,捧着亲手绣制的腰带来到宫中,送别亲人。
来往忙碌的奴仆们都穿戴一新,妫翚昔日的闺阁也装饰翻新。妫翚端坐在华堂里呆若木偶,任由奴婢们七手八脚地妆点,玉钗花钿,香粉胭脂,如何掩饰也遮不掉她的泪痕。妫翟看见铜镜里那个女子,貌比仙姝,哀艳绝伦,很精美却令她心疼。姐妹相望无言,只有复杂的神情映照在彼此瞳孔里,她俩无声的眼泪如同冰川雪水,凉了两个青春少女对生活的期待之心。
往日里,妫翟总觉得长姐太过守分从时,美则美矣,总有些呆板木讷。
现在才明白不是长姐生性无趣,而是生存的环境由不得人放肆骄傲。寄人篱下的生活,岂是旁观者能体会,想必纵然衣食无忧,长姐也是不敢逾矩半步的。总以为长姐只要挨到嫁人,便可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如今却从一座冰窖跳进一个火坑。
诸侯竞起,连那楚蛮都不甘人后自立为王,叔父守着大好的江山,只顾左右逢源,不图开疆辟壤,看来陈国必有衰落的一天。国家不强大,再尊贵的女儿也只是君王们贪恋权势的垫脚石。妫翟将亲手绣的缎带放到桌上默默离开,刚出门便撞见主礼的陈完。陈完僵住脚步,藏不住的羞赧绯红了脸。
见妫翟形销骨立,心酸之泪蓄满眼眶。
看到叔叔憔悴含泪的眼神,妫翟在那一瞬间一点也不恨叔叔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姐妫翚不幸,祖母失去自由,如今的陈国非故人能左右,而她的敬仲叔叔作为罪臣之后,怎会过得遂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恨,有什么可怨呢?
妫翟冲陈完嫣然一笑:“翟儿生活得很好,敬仲叔叔不来看我,翟儿并不怨您。”
“翟儿……”陈完听罢这句话,感动与愧疚齐齐涌上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道:“不怪就好,就好。”
妫翟急急逃离了,跑了很远才静下来,长姐的悲凉浸入骨髓,逃也逃不开。
妫雉穿着华丽的裘衣遥遥而来,她捂着精致的火炉,奴才们卑躬屈膝跟着伺候。长姐要出嫁了,她带着礼物想去探妫翚,但是却瞥见墙角拭泪的妫翟。
其实,她和堂妹并无过节,相反看上去常常一团和气。但她对于妫翟的嫉妒与怨恨,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实在不明白,论身份,她虽然庶出,但母亲是蔡国公室宗女,比起妫翟生母狄英的来路不明,不知要高贵多少倍。可恨的是,祖母和宗亲们却好像忘了这个事实一样,处处对妫翟垂爱,捣乱是可爱,使小性子是天真,就连歪脑筋都变成聪明。可她呢,不说优待,平白受了宗亲们多少白眼,只有她知晓,祖母不消说,赐任何东西给她都是最次的。长姐妫翚住在她家,吃她们家的喝她们家的,却总是和妫翟亲密爱怜,对她总是一副训斥模样。
从前妫翟是国主的女儿,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的父亲才是国主,母亲稳坐正夫人之位,没有人敢给她一个不好的眼色,包括曾经对她鄙视万分的祖母。
母亲的话此刻响在耳边:“世界上没有好人与坏人,只有强者与弱者。”
想到此,妫雉弯起嘴角,自信大增,加快脚步堵住了妫翟。
“翟儿妹妹,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大冷天的在这哭什么呢?”妫雉故作怜悯,夹带着无限的优越感。奴才们的穿戴打扮鲜艳夺目,越衬得妫翟寒酸朴素。
妫翟抬头一望,望见的不是往日亲情,而是嘲讽。她收住眼泪擦了擦,眉头紧蹙,不答话也不避让,挺直脊背站着,任由堂姐左右上下的打量。
妫翟凄凉地想,或许是堂姐变了,或许是自己变了,总之人情变了,关系也就回不到从前了。
“今日长姐大喜,你这番模样岂不徒增晦气?我这里正有一对华钗欲给长姐送去,不知小妹有何厚礼?如果没有,姐姐可以帮你置办。”
妫翟不卑不亢回道:“情谊千斤,非俗物衡量。翟儿亲手绣了缎带赠予长姐,不劳姐姐费心。”
“你!”妫雉恼怒,也顾不得体面,教训开来,与其说教训,不如说发泄,“昔日骄纵倒也罢,到了这番光景还敢不依不饶。若非祖母偏宠,先王溺爱,谁愿与你姐妹相称!哼,瞧你今日之落魄,真是大快人心。”
正在这时,御寇来了,看见妫雉在教训妹妹,他气不打一处来:“雉儿,你既见不得别人骄纵,自己为何偏要照学不误?别人骄纵自持一份气度,不像有些人穿金戴银,画虎不成反类犬。”
“长兄,你为何,护着外人!”妫雉被教训,恼怒不已。
“外人?翟儿与你都是我的妹妹,此处只有家人,何来外人!”御寇疾言厉色,丝毫没有偏袒,“待人接物,全循一个‘理’字,无理之人,论什么亲疏!”
妫翟拦住御寇,道:“算了,长兄,姐姐就是跟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你不必生气。再这么闹下去,都赶不及送长姐出门。”
御寇这才不计较,拉着妫翟急急去赶送亲队伍,将妫雉抛得远远的。果然妫翚的马车队已经出城,往北方浩荡而行。
妫翟与堂兄尾随在车队后面,被宫门外的守将拦下,马车踢踏前进,驮着富丽堂皇的聘礼,喜庆的乐声再大,似乎也压不下妫翚凄凉的哭声。妫翟听着喜乐之声,泪珠滚滚落下。
第3章 她的青春岁月
16。蔡姬的美意
公元前695年,蔡桓公病逝,其弟蔡献舞年方弱冠,受国人拥戴,史称蔡哀侯。
韶华易逝,妫翚远嫁洛邑便甚少回宛丘,周世子姬阆依然花天酒地、声名狼藉。
妫雉比妫翚略小,一眨眼就到了芳华最盛的年纪。杵臼只有一个女儿,蔡姬现在独占后宫,妫雉的地位自然非普通贵族儿女能比。杵臼为女儿安排了盛大的及笄礼,玉簪绾发,意味着成年。蔡姬一刻也不消停,开始为女儿在各路诸侯、世子中物色夫婿。挑了许多,蔡姬都不甚满意,因为在她心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娘家侄儿献舞。
蔡献舞此时二十五六,正值男人最黄金的年龄段,地位尊贵,一表人才,沉稳持重,品行端方,备受国人赞誉。更让蔡姬中意的是,兄嫂早丧,女儿的将来不必面临一个厉害的婆母。这样绝佳的人选,蔡姬断然不会错失,于是向杵臼表明想让女儿嫁给蔡侯。
陈、蔡联姻,算得上门当户对,喜上加喜,杵臼当即答应。因为这样一来,陈、蔡两国邦交更稳,利于陈、蔡、宋三角联盟的促成,既能占尽中原枢纽的地利,又能联兵共抗楚蛮。这些利导因素足以让杵臼对于蔡姬的其他图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姬能有今时今日,别无他巧,靠的是超乎常人的忍耐力。从当初甘居侍妾,到后来拔得头筹,都是靠她一忍再忍,步步为营,直至登上风光的巅峰。她决计不想让女儿步其后尘,她要她的女儿,风光大嫁做个正妃。把女儿安排好了,她还要给儿子子款谋一条光明坦途。这样,才不枉她这样辛苦一生,她不要做卫姬,不要做陈曹夫人,她要做的是她独一无二的蔡姬。
蔡姬虽相中了侄儿,但也不敢贸然行事,因为她知晓侄儿的脾气。蔡献舞虽是年少登位,却果决伶俐,极有主见,尤其是对婚姻大事向来自有打算,不然也不至于至今未娶妻。蔡姬有意做媒,便要小心发力,即便再心急也不能让女儿失礼,她要巧妙安排,让孩子们两厢情愿成为一家人。
三月初九是蔡姬的寿辰,蔡姬命人将寿宴请柬早早送到侄儿手里,邀请侄儿来宛丘赴宴。蔡献舞感念姑母昔年的照顾和陈国对于他即位时的扶持,有意笼络陈国。加之献舞即位几年来一直较少松懈,听闻陈国湖泊秀丽,商旅发达,便想趁此机会去宛丘游玩一趟,于是爽快答应了邀请,命使者转告姑母自己会准时赴约。
外人看蔡献舞,都是臣下看诸侯的角度,所以眼里见到的都是献舞的稳重,极少看到他稳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谁也不知晓的青春火热之心。献舞做事与他的王兄不一样,他不像蔡桓侯办事拖泥带水,他做事喜欢果敢干脆,一是一,二是二。这趟去陈国,蔡献舞决定要尽兴玩一玩。心想,如果姑母蔡姬家长里短嘘寒问暖,追问娶妻生子的打算,叨叨不休,左右一堆奴才跟着,那该多没趣,于是他让近侍先告知了表弟御寇,并让御寇代为保密。天黑时,蔡献舞着便服带着贴身近侍悄悄地出了门。
蔡献舞骑着骏马,悠哉出了蔡都,往北而行,仿若挣脱樊笼的鸟儿沐浴春风,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舒坦。无边月色淡淡附在了湖泊上,微风起,湖光粼粼,岸畔水草抽出柔和的嫩芽,新绿的颜色也嫩嫩的,裹着月色湖光,如同碧色珊瑚枝交错。
“浮生若得一知己,才非虚度呢!”蔡献舞任由马儿贪婪咀嚼夜草,兴奋之余涌起淡淡失落,“只是,知己何处求?”
近侍纳罕,国主今夜怎地这般伤感,于是开解道:“大王只管快马加鞭,您的红颜知己说不定就在那富饶的宛丘城内等着您呢!”
蔡献舞听罢哈哈大笑,敲了敲近侍的脑袋,嗔道:“就你寻寡人开心,也罢,听你一回胡诌,或有那窈窕淑女、谦谦君子在宛丘翘首企盼,等着寡人与他结为知己呢?”
主仆二人相视大笑,又扬鞭赶路,往宛丘城内驰骋。天色微明,蔡献舞与早市的民众一道涌进了宛丘城内,果见商旅往来,摩肩接踵,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献舞见此情此景,心内道:“难怪陈侯无意图霸,这等富庶繁华之境,谁愿疆场冒险呢?”
蔡献舞一路走来,见闻大增,直到御寇前来迎接仍不舍回头。
“恭迎蔡侯!”御寇将献舞迎至别馆,半真半假地对蔡献舞行大礼。
献舞赶紧扶起御寇,连连笑言:“御寇贤弟,你怎地也戏弄起我来?”
御寇眨眼,狡黠一笑,逗趣道:“殿下位居诸侯主位,纡尊降贵来此,岂能怠慢——”
献舞笑得更畅快,扯过御寇,唬道:“你若再如此,我可就走了啊!”
御寇这才作罢,说起正经话来:“好好好,贤兄既然信得过小弟,小弟如何会令你失望?御寇决意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的行踪,贤兄只管在此赏花饮酒,自斟自饮。等你想起来要端诸侯的架势便随你高兴。瞧瞧宛丘的别馆,比起蔡都之望河楼如何?”
献舞点头,连连称赞:“望河楼三面环水,宜赏夏景;此处幽静清雅,花树满庭,别有春之意趣。献舞多谢御寇贤弟盛意。”
献舞说罢拱手一拜,诚挚对御寇感谢:“献舞虽遍交诸侯,但陈国之内,若论交心,唯你御寇一人。”
御寇劝道:“分明来尽兴,倒要说些伤感话语,贤兄心意,小弟自明。不过,你倒要警醒些,莫让夫人知晓,不然小弟可救不了你。”
献舞说笑着送走御寇,将行李归置好,急不可耐与近侍出门游玩。他穿戴普通,街市上人来人往,易货易物好不热闹。献舞寻了个临街的酒肆,颇有闲情雅致地窥视街市的一景一物,各色行人的喜怒哀乐。
近侍有些不明白主公叫嚷着要好生游玩,为何又要这样静静地坐在街市里,看着这平淡无奇的景物:“主子,小的有些不懂,这里的景致跟咱们那儿没有什么分别啊?您要是高兴,大可以每天去,怎费了许多周章倒就为了看这些?”
献舞饮下一杯酒,将发上头巾潇洒甩到后背,笑道:“若在故地,虽远离喧嚣,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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