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翟这才慢慢走向子林,微皱着眉头瞧着父亲,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子林哪里忍得住,他涕泪交加点头默认,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孩子。
小妫翟被父亲抱得太紧,实在难以适应,她扭过头来看看鲁姬,又瞧瞧不再欢笑的陈完,又看着泣不成声的子林,头一回觉得大人们的世界真是太复杂,惊问:“你们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子林才松开箍紧的双臂,指着陈完对女儿介绍:“这是你敬仲(陈完字敬仲)叔叔。”
妫翟不太喜欢父母这样阴沉沉的相处,但是对于陈完这样的阳光青年却极愿意亲近。
看到鲁姬和妫翟都来了,女儿的到来还让子林这般欢喜,陈完说:“堂兄,你回去吧。”子林听了愣住了:“回去?”陈完说:“是的,堂兄,你回去吧,真君子可避祸不可避世,你身为王裔,肩负着延绵祖先福泽的重任,岂可因儿女情长而废弛?芦馆可常来,家散了就再没有了。”陈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有些伤感,叹道:“你可知今日你与翟儿相见,我多替你欣慰,不像我这样凄苦一人。”
子林望着妫翟叹息一声,是的,几年过去,不曾想我的翟儿出落得这般精灵,也算是上苍对我的恩典吧。他激动地牵着孩子,跟着鲁姬回府了。
回到府邸已是深夜,鲁姬没有想过叨扰子林,也没有想过子林会愿意回家,所以不曾令人安排寝室。妫翟的到来,让他们很自然地一起坐在卧榻上,妫翟依偎着鲁姬,把玩着父亲腰带上垂下的玉璧,极为开心,却又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今日兴奋过多,现在依偎在爹娘身边一放松,不多时就睡着了。
盼望相见,可是真正见面了,却除了尴尬还是尴尬。子林说,孩子睡了,我去书房坐坐。鲁姬苦笑,一切都是命吧。她命侍女把睡着的妫翟送去椒兰殿,自己则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喝下了一碗甜软的羹汤,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万事皆休,她这一辈子等得太辛苦,挨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就此了结,倒也无牵无挂,无所遗憾了。
当妫翟睁开蒙眬的睡眼,想再去母亲怀里撒娇,却发现静若嬷嬷站在床头。所有的人都庄严肃穆,甚至有些还在低低啜泣。她很困惑:“这是怎么回事?”静若嬷嬷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问必答,而是给她穿上了素白的麻衣,牵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车。
下车来,她就到了自己的家里,大门上挂着醒目的白幡,呼号之声一阵阵传来。她有些明白,又些不明白,可是静若嬷嬷怎么也不肯回答。她只能往前走,一直看到一个蒙着白布的人躺在了堂中的苇席上,脚边点着幽暗的油灯。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呜咽哭泣。
她愣愣地看了一圈,挣脱静若的手,冲进里间,好奇地揭开白布,鲁姬乌黑发青的脸袒露在空气中。妫翟惊得尖叫,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嘴里直唤着:“娘亲!娘亲!”然后就晕了过去,灵堂乱作了一团。
子林面无表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这一生没有给予鲁姬什么,唯有这庄严体面的丧礼了。
世妇大丧,杵臼带着妻妾俱来吊唁,他的一众子女都来行礼。或许是对当日“谋逆”罪名的愧疚,连厉公子跃也亲自来吊丧表示关怀。子林对着络绎不绝的朝臣们敷衍客套,心里却很清醒异常:他不入仕的这些年,杵臼扶植了不少亲信,那元良竟升迁至下大夫了。
丧礼毕,子林不再回芦馆,而是把孩子从椒兰殿接回来抚养。陈曹夫人虽不舍得,却也可怜子林,就同意了。只一条,陈曹夫人绝不许任何人提起狄英半个字。
子林带着对狄英的追思,请来辕涛涂教女儿骑马舞剑,又让陈完教习女儿识字断文、抚琴操曲。闲来无事时,父女俩野外疯跑,甚至爬上树玩得满头大汗也不计较。妫翟的野性被礼仪压制太久,忽然得以释放,简直如鱼得水,很快就忘了鲁姬去世的悲伤。妫翟天分极高,很快就能读懂族中兄长们难以读懂的书文,对于叔叔陈完与父亲议论的诸侯之事也听得津津有味。
子林满足于这样安静快乐的生活,谁料想树欲静而风不止,厉公忽然得了暴病卧床不起,侍奉厉公的太子也失足溺毙。
整个宛丘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子林为兄长亲自守灵时,权臣们在灵堂上开始喋喋不休地讨论王储事宜。元良下大夫说:“厉公一死,只剩子林和杵臼弟兄两人了,厉公十年之约尚未履行完,该是谁当朝?”杵臼对子林说:“是啊,三哥,你觉得下面怎么办?我陈国不能一日无主啊?”
子林披着缟素,厌恶极了弟弟杵臼和那群辅臣的伪善面孔。他实在有点不明白弟弟的心态,若想做国主,何必整日阳奉阴违想着名利双收呢?陈国虚伪狡诈的政治风气,什么时候是个头?所谓王权富贵,到头来不过是一具枯骨,何以那些人总要争得头破血流。他虽然远离了纷争,却没有耳目闭塞,对于外间诸侯的形势了如指掌。楚子自立以来,拥兵数十万,力争淮汉的把控权,虽兵败罗国却也拿下了汉东;齐鲁依然强势,宋国也野心勃勃。这些诸侯之所以强大不是因为没有王位争夺的风险,而是没有像陈国这样在夺位问题上反复纠缠,怯于外争,勇于内斗。如果陈国再不息内乱,恐怕要与郑国的遭遇无异——自从郑世子姬突被废长立幼流亡蔡、宋以来,这一场内耗已经将郑庄公苦心积攒的霸业损耗不小。
他说:“既然十年之约未满,那就应该让十年之约履行下去。让先王之子由季为王。”杵臼连连说是,应该如此。
新君继位,杵臼为太宰,元良为中大夫,御旨请子林恢复上大夫职位,子林婉拒,只想过逍遥安然的生活。
岂料世子由季却也跟父兄一样是个无福之人,仅仅上位半月便惊风发作,高烧不止,最后成了个痴呆儿。
当浩荡的仪仗队蜂拥而至,子林府中所有人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大事。子林与陈完正在院子里为妫翟制琴,宁静被这喧闹搅扰。原来,是杵臼带着新任太史上门请子林接任王位。
子林慢慢起身,扫落满身木屑,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早已停在杀陈佗的路上,何来今日的谦恭?杵臼一向意气风发,穿戴奢华,举手投足间尽显派头,今日却奇怪不已,只穿着素简的衣裳,带着最普通的头冠,就这样弓着身子对子林行大礼,身后的百官退得远远的。
陈完愕然,赶紧避让,但被子林捉住手。子林上前扶起杵臼,心里泛起了冷笑,杵臼这不是请他,而是来震慑他的。
“太宰大礼,子林生受。只恐诸位走错地方,这里只有国人,无有王者。”子林心里暗想,杵臼既然要这过场,那就给足了他便是,接着又道,“太宰辅佐先王数年,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又身为王裔,乃先君桓公之子,可堪国之重任。”
杵臼惊讶不已,没想到闲云野鹤的哥哥对他的心事猜得分毫不差。他知道朝中还有些厉公旧部提出了“十年之约”,一朝一夕不能尽除,现在只能如约请子林继位。子林必定谦让不干,这正合杵臼心意。
杵臼正要谢哥哥,不料陈曹夫人半路杀出来。
“长幼有序,自古人伦。林儿年长,行事稳妥,且有当日十年之约,本该继任,众卿以为如何?”陈曹夫人自那一年杵臼在朝堂上对冉酉与子林落井下石之后,对小儿子的好感一落千丈。
“回桓公夫人,公子林贤名国人皆知,只是他如今膝下只有一女,子嗣上……”元良正要说子林子嗣薄弱,陈曹夫人冷眼一扫,吓得元良退回半步。她稳坐步辇上,横眉怒斥:“素闻元良大人心细如发,须臾小事断然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只是今日却怎么失了好名声。公子林虽只有一女,但正直盛年,难道依你之言他断然无后吗?好忠心的臣子,这样诅咒王裔!”
“臣下不敢!”元良噤声求饶。
“杵臼,这是你的部下,该如何约束你当知晓。未亡人妇流之身,政务之事就不多问。”陈曹夫人教训完杵臼,又痛骂子林:“男儿丈夫,不念你父兄不易,竟在大局面前这样胆怯,怎配为我妫氏子孙!今日若再怯懦,便是你的不孝,倒叫你母亲泉下对你父亲谢罪去么!”
子林再不敢辞:“儿臣领命,谢母亲教诲!”杵臼心里那个恨啊,可他只能装作镇静自若。子林披上冕服前,对杵臼说:“宣令,擢升陈完为上大夫。季弟,哥哥这点小要求,应该不为难吧?”
杵臼怒火中烧却不能发作,他愣愣地看看陈曹夫人,想征询母亲的意见,岂料陈曹夫人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
12。拒婚
子林继位为新主,史称陈庄公,陈完摆脱戴罪之身恢复了贵族身份。但是陈国的颓败却并没有因为子林的上位而逆转,因为陈国的政权早已在杵臼的掌控中。
子林虽然成为了国主,但由于多年离群索居,他与陈国贵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一点杵臼却恰恰相反,他善于培植亲信。陈国大部分家族都是他的支持者,身边环绕的自然也都是杵臼提拔的人,不管子林有任何举措,杵臼总会安插相应的人员阻挠。子林明白要改变杵臼的独霸,必然要提拔新人。然而,这些被提拔的新人不是屡遭弹劾,就是惨遭横祸,再就是被收买。
起初,杵臼还只是暗地里阻挠,到了后来干脆明着阻止。那些受杵臼掌控的大臣们,自然把所有的事情都上报杵臼,对于子林却闭口不提。
子林执政不过一月,觐见的大臣称病抱恙的已经超过一半,留着的也不过是些没有能力左右大局的人。
陈完说:“以你秉性,作为一个出仕之人极为风雅,但是作为诸侯国主却不妥,在这个群雄渐露的时代里,无作为便是错,在其位不谋其政更是国主最大的失职。”子林说:“是的,我陈国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子林找来杵臼,想让出王位,可杵臼辞不肯受:“那怎么行,十年之约没有履行完,让宗亲朝臣们怎么看我杵臼?”
杵臼得意离席,回到家,杵臼脱掉外衣,心里充满着想要狂奔的快感说:“哼,我现在不仅能左右陈国的局势,更能左右一个国王。我就是要看着你受着虚妄的煎熬,直到筋疲力尽。”
傀儡君王的日子过了几年,鲁桓公的联姻之举把子林逼上了死路。
公元前693年,妫翟十四岁,虽然没有成年,但已经亭亭玉立,美丽大方,堂姐妫翚、堂妹妫雉也皆为远近闻名的美女。妫氏有好女的说法遍布诸侯之间,妫氏三姐妹成为了诸侯公子们最渴慕的对象。
鲁国的太子姬同就是其中一人。子林的正妻鲁姬正是太子姬同的小姑,鲁桓公的妹妹。如今子林成为了国主,两国联姻便是亲上加亲。所以,鲁桓公便遣使者来到了陈国,向子林提出联姻的请求。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妫翟的年纪才是十四岁,在诸侯贵族之间的婚姻里却也是可以嫁娶的年龄。但子林如何舍得呢?他与女儿生活的时间总共才七八年之久,如果就这样嫁出去,他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鲁国与陈国之间隔着齐国、宋国、曹国,千里迢迢,子林实在不忍心女儿嫁这么远。子林没有立即答应,他决定先问一问女儿的心思。
妫翟从马背上滑下来,将弓箭递给侍者,顾不得抹去额头的汗珠,就提着手里的猎物兴冲冲地跑到父亲面前。
子林嗔怪道:“你这丫头越发野性了,这样难以驯服,只怕将来嫁不出去呢!”
妫翟头回听到父亲说到“嫁人”的字眼,很是诧异,当即说道:“嫁人?为什么女人就一定要嫁人?非是女儿难以驯服,皆因英雄无觅罢了。想那姜太公年迈之身尚在渭水垂钓,为的是等来周王慧眼。妫翟不遇知己,莫若自在此生。”
子林听着女儿的惊人之语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无限宠溺:“是是是,父王的翟儿最是英勇,这要是个男子啊,非得成就一番大事业不可!”
妫翟骄傲说道:“不是男子也可成大业的!又不是只有嫁人才是一辈子。”
子林迟疑了一番,还是将事实说明了:“鲁公遣使者求亲,想促成你与鲁太子的婚事,你意下如何?”
妫翟见父亲不像说笑的样子,认真地说:“父王,女儿还不想嫁人。其一,两位长姐都未出阁,我怎好先嫁?其二,女儿在父亲身边尽孝不过几年,如今年岁不算长,何必着急出嫁?其三……”
子林见女儿不说话羞红了脸,心里讶异,莫非女儿早慧已经有了想法,于是问道:“其三是什么?”
妫翟刚开始难为情,随即又笑了:“其三嘛,女儿想,我的夫婿要自己来选!”
妫翚、妫雉听闻鲁使联姻的消息赶过来,刚进门碰巧听到妹妹说自己找夫婿,打趣道:“哟哟,你瞧瞧,小小年纪倒自己有主张了!”
“可不是,听说鲁太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翟儿你可不要错失良机呀。”妫雉也凑热闹。
子林见三姐妹嬉笑,不想扫孩子们的兴致,便离开了。
妫翟对于嫁人没有什么想法,但很愿意和姐姐们叙话。
“不过,鲁国虽好,未免太远了些。”妫翚终归是长姐,想问题成熟很多,“况且素闻鲁公夫人齐姜(史称齐文姜),并不是个好女人。妹妹若真嫁过去,恐怕得面对一个厉害至极的婆母。”
妫雉来了兴致,便问:“如何个厉害法?”
妫翚道:“我亦是听他人所言,说这齐姜在未出阁之前有些不可告人的乱伦之事,本该嫁与郑国公子忽,但公子忽对她的旧事有所耳闻,于是以‘齐大非偶’为理由拒绝。齐姜恼怒,听从父亲的意见,嫁与鲁公为妻。她才华盖世,美艳绝伦,鲁公对她宠信有加,在政事上亦听从其建议。想来这个女子是不一般的。若非那些往事,郑公子怎可能辜负美人之盛情?”
妫翟似有所思,于是也问长姐:“长姐,我曾听闻郑国有歌谣盛赞一位美人,莫非就是鲁夫人么?”
妫翚道:“你所说的,是不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这首?”
妫翟道:“正是。”
妫翚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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