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的相交随即一分,君黎身形趁隙一旋,拔地而起,避开了两侧来袭,显然他一人一招格挡开十数兵刃,旁人再是看不懂,也看懂了,自然再没人敢闲着,便欲一拥而上,仗着人多,总有哪一刀搠中了他。
君黎人在空中,已经看得下面刀山剑林,他方有点后悔这样避去空中,其实是落了被动的,要在空中拧身腾挪,比在平地难上百倍,但如今也没办法,他只求一立足之地,也不敢再手下容情,身形倒转,剑尖先至,往人略少处点入,只闻“啊”“啊”两声轻喊,两人已然着剑收刃,可君黎仍不敢就此落地,借那点中之力再往外腾挪了一次,方落在了刀山剑林之外。
那被他借力的自然伤得重些,已颓然而倒。君黎不过两招交换,却已差一点落了下风,全因自己临敌经验不足所致,心下暗暗后怕,再不敢托大行险,回身只见余人又至,剑招一展,抢手先攻,要夺上风。
他心里犹记得初见凌厉时,他在鸿福楼里以绫为剑一人独退黑竹众人之景。那时矫舌难下以为天人,如今却也可望其一二了,因此便回忆着凌厉的身形步法,一一而为,长剑在手中如似幻为了无形,可那一招一式,穿刺往复,却是真真实实的。这剑法本就攻重于守,一旦施展开了,入了自己的节奏,那昔年要用“于千军万马中取敌首级”来形容的刺客之剑,又怎容人闪躲反抗,纵被围在核心,那场却愈占愈满,就如整个战局都逃不脱自己手心,以至于那剑势展开之迅足以凌驾于加诸己身的威胁之上。
君黎像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而非仅仅是那般看着——那令人惊诧难言的以一敌多之畅,所差的,只是自己手里的还不是那收放自如的软刃,而是这腥红不祥的“逐血”。
一四一 仙霞岭道(五)()
他不愿伤人,可究竟到不了那么随心所欲之境,也自知没有到能任意对人手下留情的地步。“逐血”本利,如风般抢袭过后,他一身青衣已溅满了敌人的污红。他不敢也不忍去细看他的对手伤势如何——甚至是否有人丧命。他从来只杀过马斯一人,现如今——不知我是否又做了同样的事?
身上忽然传来细细的隐痛——他终究也有伤,这样的身形步法,靠的是“明镜诀”支持自己的那般内劲,他不敢走错一息,内伤一痛,于他便是隐忧。一时间,两边都静了一静。君黎暗暗调息,而对面的,却多只留下了惧意。
因为,没人看得出在那般疾风暴雨般的抢袭之后,面前这个青衣男子有任何损伤,可自己的人却至少已有一多半挂了彩。纵是三十人中有功夫稍高的,也知决不可能凭己一人与他相抗。
那为首之人算是少有的未曾受伤的一个,只以兵指他,喑哑低声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我们作对!”
君黎不知他的名字,却知道应是见过。他也不知是否该让他认出自己来,可——认不认出又如何?自己本就没有躲躲藏藏,当下只是道:“我们见过,在临安内城,外城,该都见过,你真的不识?”
那人看着他,半晌,忽然面色惊乱。“君黎——君黎道长!怎会……怎会是你……!”
他像是不能相信,不知是不能相信他出现在此,还是不能相信他竟有这样高明的一身功夫,更像是不能相信他为何要为了夏铮,来与自己作对。
“朱大人……朱大人派你来……也是与黑竹会一样……是要杀夏铮的对不对?”他厉声道,“你拦错了人了!我们……我们是一路的!”
“我没拦错人。”君黎轻轻道,“我还是起头那句话,请各位在此止步吧,否则……”
他话语说了一半,忽然胸口漫上一股巨大的推力,便如将那一摊郁积于心的淤血重重推起,就这样毫无先兆地喷呛了一大口血出来,直喷得对面的人面上也沾了星点的暗红。这一口血连他自己都愣了一愣。究竟是昨晚的郁伤,还是方才走岔了息?既然都无所觉,当然没法先加以克制,以至于——对手应该知道,自己其实也已元气大伤。
他随后暗暗体察身内,倒无发现内伤剧烈,反而一口浊血吐出,竟然一时轻快。他抬头看对手,那人抹去脸上的溅血,向左右看看。除了少数倒下,大多数人倒还站着,见了君黎忽然呛血,似是伤重,面色都有些变化。
他转回来,面色也忽然变得阴狠,一举手中兵刃,“杀!今日不杀他,他日再无机会!”
杀?君黎冷笑,眼见众人皆一副红了眼的表情这样向自己扑来,便如欲噬人般恐怖,心中一瞬杀意骤升——不须再抬剑——锐利的气息已如潮卷般涌出了身体。
那是——“潮涌”。
远远的山谷里,沈凤鸣陡然回了回头。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啸声——是君黎吗?他不由转而问陆兴:“你听见了么?”
陆兴看起来有些不解:“什么?”
“没有么?”沈凤鸣有点迟疑。“或许是我听错了。”
里许之外,马车边上的陈容容却也几乎同时,向后望了望。夏铮也是一停步,纵马回身走近。
“方才——你听见了么?”他皱着眉问。
陈容容点点头。“嗯。”
可对话也仅限于此,因为,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一声入云之啸,是为何而发,是谁人而发。
潮涌过后,只是潮退。
面前的人还站着,可,那手里的刀却已拿不住了;那脚步似乎也已歪斜了;就连那神智似乎也已受了侵蚀,一个个木愣愣,左摇右晃了数久,才软倒委顿于地。
君黎抹去了嘴角的残血。他只学到了“潮涌”,没有学其后的“无寂”。他并没有打算伤人至此,可“潮涌”既发,似那般内功未精之人,也只能身受其害。好在他的“潮涌”也是新成,或许不至于令人全数丧命,但那倒卧于地的人,他却没有勇气去仔细看一看。
他只走到那已勉强半跪于地支撑着的为首之人面前,拿捏住自己的语调,冷静地道:“你们还是执意要往前么?”
那人忙摇手。他只能摇手,摇了很久,才挤出几个字。“我们,现在便退回,回京城!”
君黎点点头。“好。”
他抬起剑来,用衣袖擦净残血,收回鞘里,转身往岭中而去。许久以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脚步,也是那般带着点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
他却没时间停下来平复自己的情绪或是调息自己的呼吸。算算时间,夏铮他们,应该差不多进了第二谷——也即是仙霞险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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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第二谷,沈凤鸣和陆兴愈发小心仔细地摸走了很久,暂时还没发现任何暗弦。
依沈凤鸣的经验,黑竹会要么不设机簧,要设定是天罗地网,因为若没有环环相扣,凭一二暗箭其实很难伤得了夏铮这样的高手,却反而打草惊蛇。黑竹会此次接任务后时间紧张,或许来不及在这山谷险道之上布下什么大阵势。
两人躲在第一弯的山石之后理了理头绪。“倒有可能布在前路,也即动手之后,点子可能的逃跑路线之上。”沈凤鸣道。“受了突袭终究都会心慌,若靠人没有得手,或许机簧可以得手。”
陆兴悄悄侧目去看前路,前路一片平静,半点声息也无。“第二弯到第三弯,好像距离不算短。”他说道,“为何他们要将自己的战线拉得这般长?”
“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了‘补上那一刀’。”沈凤鸣道,“人数的重头自然是在第二弯的,假设总共六十个人,那么至少五十个是在第二弯,若能得手最好,若得手不了,点子突出了重围,自然会往前跑。黑竹会对于寻常人跑多久会开始略微疲累或者松懈也有过计算,这第二、三弯间的距离,想必恰恰符合,第三弯就会伏下约十个人——人不多,可多半是高手,因为那可是要给人致命一击的。”
“怎知‘点子’又一定会往那方向跑?”
“以往也鲜有遇到过向后逃的,况且五十个人,要截断退路、逼人往前,想必也不会太难。至于往前——这大概便是这仙霞岭艰险之处——上岭只有这一条道,尤其是二、三弯之间,除开这一条小道,不是悬崖也是峭壁,想不往这里走都不行。”
陆兴拱手道:“幸得有沈公子在此,否则我恐怕也难以琢磨出那般细的门道来。”
这话沈凤鸣听着,却也有些惆怅。将黑竹会的事情说出去,当真好么?他也不知,可如今既然要保护夏铮,也非如此不可了。
他只是摇摇头,道:“我只是凭以往所知猜测,也或许他们另行奇路,亦未可知。陆大侠在此稍待一下,我到前面看看端的。”
陆兴原是不敢再近,见他仍要上前,不无紧张,道:“沈公子虽然深谙个中之道,可——也勿太过冒险。”
沈凤鸣轻轻一笑,道:“你知道杀手最大的本事是什么?虽然功夫未必真有多高,但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本事,总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的。”
陆兴只得答应了,留在石后小心看着那第二弯处的地形。弯道两边的掩体似乎是昔年战时留下来的,加上灌木与石林,真正是天然的伏击好地,若非事先得知,怕也真的难敌。沈凤鸣已经借着枝梢悄悄掩了上去。黑竹会的人纵然黑衣黑影,躲于最难于被发现之地,可若真的有心,终究还是找得到。
果不其然,这小小一个弯道的两侧密密麻麻藏了三十多人,隔开数十步的距离大概又有些人,但从沈凤鸣此际所处,数不确究竟是多少。他忽然想到阿角应该也在其中,想到大概有不少是自己的旧部,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不知若一会儿真的兵戎相见,又要怎生了局?
正要回身离开,忽然一抬头,见那远远的岭道上,竟有两个小点在动——细看是两个人,一个汉子携个孩子,每人都弓着身背了好几捆柴,慢慢走着,若非衣着朴白,大概还看不出来。
怎么会有旁人来此?他皱了眉。那衢州的知州拍胸脯说夏铮要从此地过,昨日就已经山前山后通告立牌,不准闲杂人等进岭了——可看来通告立牌根本没用,全不似他说的那般轻巧。
要不要让夏庄主缓一缓再过?他思量着。过往的若是闲杂之人,黑竹会的阵势应该不会发动,还不至于伤及无辜。可忽然又一转念,若他们真在前路设了机簧……那机簧可不会看人。
他只得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下路途。那两人背的柴多,脚程不快,而那路弯曲起伏,虽然此刻能看见,但其实到此地还须再过一谷,若真要到这里第三弯处,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嗯,那就只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这里的事情解决了。
一四二 仙霞岭道(六)()
他迅速与陆兴会合了,返回告知了夏铮此事——其实夏铮也已远远能看得见那两个看似樵夫父子的白点,当下稍稍加快了脚程。
沈凤鸣顾自去边上,将衣袖撕了一半下来,以作蒙面。从来连杀人时都很少蒙面的沈凤鸣,临到此时,终究还是不愿与旧识当面相见。
那弯道已愈来愈近。半个时辰光是行路已过去了一半,好在人员轻便,夏铮但看左右皆在,为求速战速决,当先一马而去。弯道两边果然是沉得住气的静,一直到夏铮快要转了过去,才听一声“响箭”为号,崖上瞬间已悬下来十余黑衣人,那身手真正是如猿猴般矫捷,而那草木中也已亮出一片刀光,自左、右、前、后,已将夏铮围住。这不知计划早已泄露的黑竹会众人当真敬业,各个依照指挥,虽多不乱,便向马上的夏铮惊袭而去。
这一个阵法说来也简单,是看准夏铮队伍稍有空当,便将他身边其余人一隔而开,切断他们与夏铮之间的互联,要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援手,而功夫出众的几人则联手对夏铮出击,一旦得手,其余人也便随即撤走。这种方法大多时候极为有效,点子周围那些所谓保镖护卫往往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兵刃还未拔,主人就已被杀死;就算有反应过来的,可刺客人多,想象一下若是数十人忽然如人墙一般贴心贴肺地堵住去路挡住视线,仓促之下,恐怕很少有人还能施以援手的,最多折损几个做人墙的小喽啰,作为一件“大生意”来说,也算不得亏本了;若是运气好,对方一见自己主人倒下,惊慌失措之下均各放弃放抗,甚至还能全军全身而退。
这一次的统领看起来并不想随便损失人,准备作得相当充分,还分了人专心袭击马匹,便是希望造成人慌马乱的情况。可却料不到这队人的反应竟出乎了他意料,一众杀手还未及到位的那么短的时间内,那看似有空当的队伍竟然已经变得严密——早已有备多时的诸人兵刃瞬时出鞘,各在夏铮周围守护一方,竟将那第一击抵过,而那安排的三十多人墙,不过截住了后面两三人——连同一乘没装着夏铮的马车。
杀手的第一击往往最为惊心动魄。这出其不意的惊雷一击失败,统领之人立时看出不对——这十几个人实在太过镇定了,半点惊乱也没有。他心中暗暗骂了一声不好,口中一个唿哨,便要变阵。
沈凤鸣就在后面那两三个人之中。他有意没动手,也知道拦开自己的三十个人虽多,却不是用来动手的,见夏铮等诸人应对妥当,便坐在车辕不急。他只是想看看自马斯和自己离开之后,这次“大生意”的统领会是谁。一次刺杀的统领外人看来并不会醒目,可从那发出变阵讯号的方向,与众人有意无意的行动目光之中,他还是一下认了出来,心中轻轻“哦”了一声。
这人——是黑竹会如今剩余的十名银牌杀手之一,也是沈凤鸣在黑竹会时的朋友之一。一袭未成,只见他眉心已经蹙起,变的阵法,是要以多取胜,每四个人围住一个,强将对手一一拆散。
可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一般护卫保镖——陈容容已说了,带的个个是好手,以一敌十不知是否办得到,以一敌四却还不在话下。沈凤鸣已知他们没有机会,如今反而担心夏铮等人要下重手,一纵身已到了夏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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